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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靈夜 五

守靈夜

「不是開會他是不會擱下上課的學生走開的。」
「我想透點風,打開窗子就好了。」
雍宗冷冷一笑,又十分鄙屑地盯了醉得一塌糊塗的阿生一眼,起身回家去了。有人要他留下,他從門口轉過身來,一臉鄭重的神情,說:「守靈是沒有意思的,要對人好在他活著的時候,我死了可以把我喂狗,只要活著的時候叫我好好活著。」最後,這個打過仗的人說,「我見過的死人多了。我見過活著的死人也多了。與其守靈,不如當初留下他母親和妹妹。」
「講講我老師的事情。」格桑多傑對身邊的章老師說,「請你。」
「在。」
嘎洛大隊長揩了揩顯得有些濕潤的瞎眼窩,輕聲說:「好了,老師。我們都不怪你。」
「不進城就不會搭上翻死了十幾個人的車了。死了多少個?十幾?」
「嚇呆了又怎麼樣?」雍宗眼裡對這個娃娃露出明顯的敵意。
然後才轉身走開了。
「房子的窗戶都釘死了。住在這房子里那兩個女人怕人偷去她們的東西。你老師每年寄回家三四百元,他們省吃儉用,確實添置了不少東西。」
章老師拍拍保侖的肩頭,「把你的酒壺給我。」
章老師幾乎是嘶喊了這麼一九九藏書聲。
「人家,」章老師說,「人家也沒說這事情公平。人家是說事情就是這個樣子。」
他說車在積雪的公路上慢慢往邊上溜,好多人都翻窗跳了出來。老師本來是來得及跳的,可他只是緊抓住面前的扶手。端坐著一動不動。好像還盯著遠處什麼地方出神。車子就那樣慢慢傾覆,滾下山溝。滾動時還甩出了幾個小孩和婦女。他們也只是受了點輕傷。可他坐在窗前一動不動,不僅自己,還擋斷了另外兩三個人的生路。他邊講邊抬起頭來,眼中也露出車子傾覆時老師眼中那種空洞飄浮的神情。他的聲音很低,但全房子的人都聽得十分清楚。
「你說我了。」保侖醉態畢露,仰起臉,張大嘴,把酒碗舉得高高的。一溜酒線滴進口中。
沉默了好一陣子。
退伍軍人雍宗和大隊長嘎洛同時嘆了口氣。嘎洛頭深深地俯向他那因風濕和彈傷嚴重積水的膝頭。雍宗則是慢慢仰起臉來,火光只是照亮了他漂亮的喉結。他的臉仰向黑暗。而他看見的不是天空,而是煙熏得漆黑的屋頂。
「聽說你也在車上。」
「我沒有。」
「你不敢說我。說我的人讓我兒子開車來把他抓九九藏書進監獄。你說了我,我就再也不請你喝酒了。」
「已經下半夜了,或許他們要瞌睡了。」
章老師借酒發瘋,聲淚俱下。樁樁件件數落自己的罪過。說自己不該喝醉了酒嚇唬可憐的娃娃們,至少自己比他們吃得好,穿得十分暖和。說自己不該寡廉鮮恥,搞上了人家的女人。說自己不該叫學生在勞動課時替自己上山撿柴,不該瞞下學生拾來的麥穗喂自己那兩隻下蛋的雞婆。
「不,夥計,那是他外面的樣子。心裏,我是說論腦筋,他可是聰明不過的娃娃。」
「十六。後來醫院里又死了一個。」
貧協主席慢慢放下酒碗,笑了,雙眼合成一條細縫,「那時我就沒有同意。」
「怪你當初說我教書表現好,可以當生產隊會計!會計,我是國家幹部,曉得嗎?」
保侖說:「你說我什麼?」
他扶著牆壁慢慢站起來,說:「我敢。」他一臉悲愴之情,環視著暗中一張張吃驚的面孔,「鄉親們,我是這裏的老師,教育你們的子弟三十來年,三十來年。剛來的時候,我想我和你們是不一樣的,我叫你們老鄉,老鄉……老鄉……」淚水流下來了,他擦了幾把但無濟於事,淚水越涌越多,他索性九_九_藏_書放下手臂,「現在我叫你們鄉親。鄉親們,鄉親們。我不說我自己。我說我一個最好的學生。他比你們都好,比你們所有有出息的子弟都好。
有人呸了一聲說:「見鬼。」但更多的人起鬨表示同意。
他不敢抬起淚水縱橫的臉,只是模模糊糊地哼了一聲。
保侖把酒壺遞給他,「讓章老師說說,貴生人怎麼樣!」
保侖說:「貴生小時候就是這樣,他多半不是害怕,他是想什麼想走神了。」
「我敢!」
「我只敢說他是個聽話的規矩人,或許在外面工作對人心腸也好。他父親就是一個軟心腸。」
章老師手裡把著酒壺,低聲說:「他已經死了。」他喝了口酒,悄悄對格傑說:「要不是酒,平時他可不是這樣,他婆娘倒有點……」
「二兒子。地震時他背了好多死人。人家給他獎章,他說我不要獎章,我要當班長。現在他是排長了。貴生那樣不行。」
「怪我吧,怪我就是了。」
「他肯定嚇呆了。」阿生堅持說。
大隊長嘎洛說:「雍宗!」
「不當先進的話他不會進城。」
他端起酒來喝了一口,辛辣的液體怎麼也不能滑下喉頭。一些酒液隨著呼吸進入了鼻腔,格桑彎下腰,猛烈地九*九*藏*書咳嗽起來。眼淚也嘩一聲流了下來。
「也當先進了。車怎麼翻的?」
「他往打仗的地方送了一次飯,就嚇壞了。就跑了。」
「他更比我好。現在我們為他守靈,不是嗎?我們為他守靈。我們,我,和貧協主席,跟你們一樣。都是不配的。」
面容慈善的貧協主席保侖轉過身來:「聽說他當了先進?」
章老師又叫了一聲:「我也怪你沒有同意!」然後人事不醒地昏倒在地。
「我是不會嚇呆的。」阿生說,「我沒有上過學,上過學的人都是膽小鬼。」
格桑多傑聽著這些對話,感到十分厭惡,感到自己的老師受到了他同村人的褻瀆。同時這些話聽來就像是對自己一生的無情判詞。他說:「天哪,這不公平。」
雍宗對阿生說:「難道你沒有見過死人?」
阿生看了大隊長一眼,鼓足了勇氣,說:「雍宗,你知道你是什麼人?」
「聽說他父親沒打過仗,只在部隊里弄吃的。」
章老師卻圓睜雙眼,說:「我怪你!」
「不,他們快要喝夠酒了。」章老師俯過身來,「我來這裏快三十年了。我知道他們。你聞聞我身上他們的氣味。你聞。」
格桑多傑知道他酒醉到這個程度,口中吐出的全是真read.99csw.com話。但如果他像心裏一樣,在口頭上表示同意,那是不可以的。死去的老師或許可以,而自己是不可以的。死去的老師那麼多年一貫持身謹嚴,堪為人師,而自己從事這個職業不過短短兩三年時間。由此想到自己將來必定像死去的老師一樣一生都將是隱忍的,順從的,自然也是軟弱的,不禁悲戚之感油然而生。
「跟我?不,和我幾個兒子比。農民和農民比,國家的人和國家的人比。」
「你的兒子是排長。」
「不。我不。等下你聽他們談吧。」章老師冷冷一笑,「這些人才會談人呢,管你死人活人。」
「你們不要打斷我。我是說心腸好的人都不會有出息。」保侖臉上漸漸泛起紅光,沒精打採的眼光又變得明亮了,「我父親就心腸好,我家才成了色爾古最窮最下賤的人家。幸好解放了,貴生當了先進。先進又不是官。我的兒子……」
「貴生小時候就是什麼都害怕。」話題又回到死人身上。
「跟你比?」
還是將來會加入共產黨,或為副大隊長,放羊的十七歲的阿生說:「他是嚇呆了。」
「我說你本來不是……不是這樣!我說你大兒子在挖原子彈礦石,保密單位,三兒子在公安局,有專門的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