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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鹿人的故事 二

獵鹿人的故事

桑蒂爾基把背靠在樹榦上,抱了槍,準備睡去,但睡不著。
「得看你是什麼樣的人。」
「想去的地方。」
她嘆了口氣:你們兄弟倆都不會像那樣愛憐女人。那樣的男人,她輕輕引用了一句熟語:這樣的天才中國五百年出一個。她雙手不自覺地下滑到鼓鼓的屁股上,撫弄著銅牌上的蘋果及外文字母。
更高一級的山脊上,襯著明亮的天底,出現了另一個人的影子。那人往後張望一陣,復又往上攀登了。他斷定這個人並沒有發現自己。他回望河邊平地上的村寨,線路維修站、林區派出所、新修的白色佛塔呈三角形擺開,三角形中間便是十數家村民的寨樓以及自己那低矮的木屋了。中間的建築都很古舊了,模糊一團分不出輪廓。不知是哪一座石樓上射出一束亮光,旋即又熄滅了。
他回身又望望河谷中的村寨,依稀看見那悲哀仍在繚繞。他想這時哪怕遇見那人的鬼魂,他也會掐住他的脖子,叫這個畜生再死一次。樹木間張開的蛛網不時兜在臉上,他加快了步子。
四周黝黑一片,回身望望,剛才在星光下隱約可辨的河谷地又掩入一片黑暗之中。他翻腕看表,夜光錶盤上顯示才三點多一刻。他知道自己這是起倒夜了。這時會有什麼野獸出來?步子慢下來,併發出懶懶的啪噠啪噠的響聲,並且不在意地踢滾石子九*九*藏*書,踩斷枯枝。這時,不再是一個有經驗的獵人向山林屏神諦聽,而是山林聽這條粗野漢子的焦躁的心聲。真正的奔忙還在天亮以後,那時得像狗一樣靈敏、鹿一般善跑。現在得找一個地方睡上一覺。
「譬如,天上。」這些是哥哥康若松說過的,現在,又都被他寫進文章里去了。前天,在縣城開酒館的阿滿拿來一本雜誌胡亂念了些什麼自然的樂音啦、永恆啦、一種縱深啦,等等。這是康若松寫的詩。阿滿神氣活現地說:也許他能寫《格薩爾》那樣的東西呢!
山路更陡了。他停步緊緊靴帶,再往前走。「它們在前面等我。」他自言自語道。不知是指獵物還是別的什麼。譬如運氣帶來的命運轉折,三十年積恨的發泄,或者從一個純潔的女神眼睛的湖水中照出自己的那種徹悟……他腳步漸緊漸快。從那步伐上便顯出他作為一個獵手的老練了。全部腳力此時都被運注於前腳掌上,落下十分輕快,踮起更是迅疾,後腳跟並不點地,這樣,坡道上步子也能像平地上一樣輕快,而且絕少發出聲響。他十分滿意地感到小腿上那大塊肌肉節奏分明的律動,同時側耳傾聽任何一點隨時可能傳來的響動。
「能嗎?」
愈是想到這些,愈是難以阻止自己去凝神諦聽。你若不是妖魔降世——像恨你的人所說九九藏書的那樣,這種癖好就不該在自己身上。讀了幾年書,又教了幾天書,談崩了一兩次戀愛,現在過上了這種粗放的生活,回首一看,那段體面生活倒給自己染上了不可更改的細膩的毛病,這是沒事幹的人找來苦惱自己的毛病。這種癖好若是在康若松身上那倒是挺合適的。
「我不懂。」
他想剛才那人已經走遠了,才又起身往上攀登,並想那人是誰,會不會在半路陰濕的樹林中攔截自己。那片林子解放前可真是個盜匪出沒的地方,許多人在那裡失財喪生。現在林中厚厚的苔蘚底下還時時露出正在朽腐的白骨。解放后據說是太平無事了,但那裡發生的一件事是和自己有聯繫的。母親因病謝世時,桑蒂僅僅十歲,哥哥十五歲。母親臨終時,哥哥正在縣上念中學,每月從助學金中擠出錢給弟弟買作業簿、墨水、鉛筆,託人捎回家來。哥哥念書很用功,母親臨終他也不知道。病重的母親知道自己不行了,拜託了老所長叫哥哥回來。那年冬天很冷,到學校時,桑蒂的哥哥正在校內背風的走廊上背課文,清鼻涕掛得老長。老所長把自己的棉帽給他戴上,什麼也沒有說,跺跺腳轉身走了。回村正趕上母親拉著桑蒂的手,桑吉在,桑吉的妹妹阿滿也在,據說服務員那冷麵公主也在門口呆了好久;趕上聽桑蒂母親拉著https://read.99csw.com桑吉母親的手說:「桑蒂是在松林口樹下有的,那樹是傘一樣……」便再也不能言語,眼睛瞪著兒子,又瞪著八歲的阿滿。那意思人人都明白了。桑吉母親使勁點頭,阿滿也不知所以地點頭。母親掛著微笑的臉上血色慢慢褪盡了。小孩們都被趕出門去。再被召回時,寨里許多男女坐在小屋的泥地上念六字真言,但都不敢念出聲來。夜裡,這些為死人悲哀或為其它事情悲哀的人們,仍袖手拱肩,坐了一地,那麼多嘴唇迅速無聲地翻動。有酒壺在漢子們手中傳遞。女人們則啜泣出聲。那一夜他睡得很好,老所長把棉衣披在他身上,便悄然離開了。半夜醒來,女人們的哭聲中,那白色的屍床彷彿在漂浮,漢子們的誦經聲也漸漸高漲起來。
桑蒂爾基醒來時,河水轟轟的聲響顫動著,擴散著,正從容不迫地橫過屋頂。塘火早已熄了。白茫茫的銀河悄然橫移。他摸索著打好綁腿,綁好彈帶,提了槍走出門去。腳步還有些飄浮。他用力咳嗽一聲,使自己完全清醒過來。周圍幾叢柳樹朦朦朧朧地給人一種極其虛幻的感覺。
「不順的人什麼都不順。」他解嘲似的嘟噥一句。眼前這種錯誤不是有經驗的人所應發生的。山中的六、七、八月,天氣一到晚上都十分晴朗,半夜剛到,銀河便縱貫在山峽那一線天空中央,星光九_九_藏_書燦爛。那時,霧還在河面上蓄積,不及向四外瀰漫。星光輝映的峽谷山地,就像黎明的朦朧時分。這時,許多人便匆忙起身上山,打獵、採藥;睡別人女人的夜遊人也只好意猶未盡地掙脫女人有力的摟抱。路被霧氣重重包裹。周圍重新又是一片深深的黑暗。之後,才是慢慢到來的黎明。這在本地人口中就叫起了倒夜了。這句話起初被譯成漢話時,許多漢人並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當今的女大學生小時就撇了嘴對父親說:就是起得太早的意思。上了大學回來后,卻又搜集了許多這類話記到一個小本上。這被寨子里的鄉親們當成一件十分新鮮的事情傳說。這次,倒輪著桑蒂撇嘴了。
又聽到更多的聲音。不睜眼也能判斷出來:星星飛向山外天空發出尖利聲響,露珠墜落的聲音卻十分圓潤,雀鳥在窩中被突然驚醒,以及峽底浩浩奔流的河水,那轟轟聲撲濺在心坎上,經久不絕。他一下覺得非常孤獨,心中不免感到凄楚。
而森林里卻沒有任何響動。
一些新的聲音又向他襲來。
「就是自己忘記了自己。」
不會是蒼央嘉措那個騷活佛那種求偶歌?他冷冷地反問。
垂在胸前的腦袋裡充滿了肺葉擴張的呼呼聲,心髒的跳動聲也相當清晰,太陽穴上的脈管也相應跳蕩,震蕩一直傳到耳底,發出細微的嗡嗡的迴響。獵人不可以聽見那麼多九-九-藏-書聲音,特別是自己心裏的聲音,這是老人們許許多多奇怪的說法之一。不要聽見天空以及森林的聲音。獵人不是修鍊五百年而後登上仙位的人。修行人才傾聽各色聲音,那些有神諭的聲音,並看到聲音,品味聲音。
「譬如……」
「忘了的自己能到哪?」
哥哥康若松說過:「在這些聲音中,我們自身是不存在的。」
等他睜開眼睛,太陽已經晒乾了露水,濕氣裊裊地從濕透的褲腿上升起。他已錯過了黎明時分最好的出獵機會。
自那時開始,一種沒有指向的仇恨,是對那不明身分的父親,還是對別的什麼東西,他自己至今仍然不願意深究。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如果造就自己與哥哥的男人稍許有點責任心,母親也不會因操勞過度,貧病而死。
起初,是背靠著的樹榦發出細微的嚓嚓聲。這聲音中,他感到樹榦正在膨脹,這力量是那厚厚的充滿松脂的樹皮所包裹不住的,於是樹皮嚓嚓地慢慢龜裂。下意識地,他的脊樑開始用勁,與樹榦合力。他想背部和樹榦之間一定擠壓住了蛀蟲之類。一個蟲子歪戴著小林警的大沿帽,護林員桑吉舞動的雙臂是螞蟻細小的節肢。在擠壓中,他們口中翻湧出不屬人類語言的瘋狂的吱吱聲。桑蒂爾基簡直不大明白: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做夢,就像眼前暗暗的樹影和虛空中充斥的夜色之間缺乏一個明確的界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