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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鹿人的故事 四

獵鹿人的故事

「聽說是為了一個女人。那時我還在州里上初中,父親告訴我的。誰知回來不久他就,就死了。」
「你也不是好人。」
「看來,只好這樣了。」小林警掀掉大沿帽,汗氣津津的額頭上,青筋被酒力鼓湧起來像一條條遊動的蟲子。桑蒂這麼大條的男子漢,總是十分害怕螞蟥啦、蛐蟮啦這一類蟲子。看見對方那發青的頭皮,就噁心得厲害。
桑蒂爾基不知道亡母的遺物為何這樣墜落到自己身上。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跑到這裏來。他感到心裏沉甸甸的,無所適從。他翻身磕了一個頭,又磕,又磕,起身拍拍膝頭上的泥土便悄然離開了。
「誰騙個小娃娃。」
「還有鹿雞|巴給護林員。他那麼想女人,吃了更要想得慌。」小林警啞聲笑了一陣,便伏在硬木椅子上一動不動。他已經醉得不行了。桑蒂推了推,他反而癱在地板上去了。
「桑吉可比你聰明。」
「其實,我這人心軟得很。關了三年出來,原來那份工作也丟了。人民教師,哼哼,這行道身上有污點的人怎麼能幹。」
「就這樣好了。」
桑蒂茫然地久久倚坐在塔底下,並不為一兩個轉經的老人所驚擾。他想:自己現在不會加入這轉圈念經的行列,而以後……這時,更多的九*九*藏*書腳步聲雜沓地響起。唵、嘛、咪、苯、咪、哄……許多嗓門都一次又一次重複誦念這六字真言。這是一支朝佛的隊伍,經過此地,見了佛塔,必定要來禱謁一番。這些來自草原的部落,邁動因騎馬過多而羅圈了的雙腿,繞行幾周后,又慢慢上路。有人停在房前討水喝,主人舀了一瓢水出來,一一倒進那捧住的雙手中。他們喝了,弓弓腰,又默默地蹣跚著上路了。最後離開的是一個老人,看來已經年過七旬。他圍著塔基磕了一圈長頭,額頭叩在地上發出聲響。他孫女卻痴痴地站在桑蒂面前,頭髮剃光了,裸著的上身乳|房已經發育起來。
那群人拉成長隊,隱入一隊卡車揚起的塵土之中,桑蒂悵然望著,想自己怎麼沒有和那小女孩交談一兩句什麼。西斜的太陽投下巨大的山影,那一行人便在那濃重的山影中默默穿行。他感覺到那默默行進的隊伍給他胸中不可言喻地增添了一點痛楚。他發覺那裸身的女子叫他推想母親年輕時的模樣,那個在松林口的樹下和一個什麼男人有了自己的苦命的母親。
只是,他們說的你父親是哥哥康若松的父親。你是他出走五年之後,在松林口樹下面有的。
「手續?」https://read.99csw.com
「你很聰明。」小林警做出十分老成的口氣說。
「你睡過她沒有?」
圍著他的一群老人們面孔模糊不清,夜色從四面掩來。而那些早已渾濁的瞳孔卻閃出幽幽的光芒。
門外陽光亮得晃眼。他趕緊蹲在地上,費勁乾嘔一陣,終於把吃下的東西都吐了出來。自己打了一隻烏鴉給那傢伙吃,自己也陪著吃了幾筷子。
好幾個老婦人過來撫住他雙頰,親吻他額頭,嘖然有聲。他感到惶惑。老人們告訴他:這是他死去母親的遺物。另一隻給去尋找阿吾塔毗峰上寶物的父親戴上了。民改后,不能趕馱幫做生意了,只好把許多山間草地開出來種糧食。生地一時不能變熟,收成不好,日子一時顯得十分艱難,父親便在耳聞目睹了許多奇異的事情后,上山去尋找寶物了。
入山證明格式填好了。他拿出公章,呵口氣,按在自己臉上,第二下才按到入山證上。他對著一面鏡子哈哈大笑,又把那紅圈像胭脂一樣在腮上勻開。然後,極標準地做齣電影中反派女人奸刁的媚態:「記住,打了鹿,皮歸我。做件夾克,還夠做雙黑色皮靴。你可不要騙我。」
「哦,桑蒂爾基!你阿媽啦!阿媽啦!阿媽顯靈啦!」
「他那種聰九_九_藏_書明傷天害理。」
「勞教過,不是勞改。」他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幹了,一抹嘴唇,「人民內部矛盾和敵我矛盾……是……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西斜的陽光穿過窗戶,投到地板上。新鋪的松木地板上腳印層層疊疊,光柱中浮動著許多塵土。幾隻蚊子停在牆壁上。
「勞改過還不壞。」
「你父親關節上的風濕侵入心髒了。」
「真的?」他因此也做出一副十分天真的模樣。
「你比老林警聰明。算了,算了。跟你談這些幹什麼?說多了叫人看不起。」他十分不舒服地想到女大學生那睥睨一切的神情,以及許多人的白眼。但最難忍受的還是她那傲慢。
不知怎麼他已信步到了白塔下面。十幾戶人家竟聚錢修起了這佛塔,塔頂那圓球居然還能鎦了金。他也出了三百元。老人們說,你不信教的人錢不能收,你打算信教了。他說:這是替母親交的。他撒了謊:說是阿媽在夢中託付的。這樣,不順心時自己便來這裏走走。塔后的緩坡上是一大片灰白的經幡,偶爾也夾雜一條紅色的巨幅,在風中抖動得像熾燃的火焰。大片的經幡一直延伸到白樺林邊緣。塔四周的卵石已被早晚轉經人們的腳步踩得十分光滑了,露出相當漂亮的彩色紋理。
他猛吃一https://read.99csw.com驚,背上汗津津的一陣陣寒意襲來,酒因此醒去了大半。
「看不起歸看不起。我還得求你是不是?」他把拳著的手在對方臉前攤開。小林警一把將那球囊抓在手裡:「麝香!」
「嗨!要是老頭子不死那麼早——給,自己填上——不然老子在城裡找份工作,受這種罪!」
「當時,怎麼乾的我也不清楚。後來人家告訴我說是那樣。我氣瘋了。在中師讀書我們整整好了兩年。分配不到兩個月,她又愛上別人了。她那鼻子確實漂亮。花了四十塊錢坐車到了她家,我們吵起來了。她罵我蠻子。她是當了一家子面罵我的。我記不起我在哪裡抓了把什麼樣的刀子。信不信全在你,可我真的告訴你,要是那時她哭哭啼啼的,我不那樣干。」
「是那東西,換架表戴吧。別廢話了,給我辦手續吧?」
直到黃昏來臨,天空一片血紅。一個老人身裹紫紅袈裟,吹響牛角號。一坡經幡在風中獵獵作響。那痛楚也不見有絲毫消退。
「哦……」蒼老的聲音像野蜂群一樣嗡然響起。
桑蒂邊出門邊反手把門帶上。又聽他在嘟噥:「這野雞肉味兒怪得死人。」
「當然真的。」
也許桑吉馬上就要帶著公安局的人來了。今夜得上山住宿。獵了鹿,然後……他四顧茫然九_九_藏_書。這時,他已深信,這次真是母親顯靈提示他躲避災禍。
「睡了沒有?」
桑蒂背倚的佛塔中央是一個小小的佛龕,香火中供著一尊銅佛。銅佛右邊是一隻法輪,左邊是一隻風鈴,風鈴的舌子不是棒槌,而是一隻暗黑的白銀手鐲,用牛毛繩吊在風鈴的喇叭口中。那清脆的聲響似乎是懸崖上的滴水,斷斷續續淅瀝而下。一個老婦人過來把合起的手掌從額上緩緩下放到胸口,再用額頭碰碰那銅佛翻出的腳掌,呢喃幾句什麼,順手撥撥那銀手鐲,風鈴叮咚之聲不間斷地響起。她又抬手去催轉法輪。這時,那手鐲卻掉落下來,落到桑蒂肩頭上,系帶的一段細細的牛毛繩垂在胸上。斷口上沾了一點酥油。正是誰在繩上沾了這東西,惹得耗子將繩咬斷了。一群人驚呆了。嘩一聲全跪在了佛龕前,也跪在了桑蒂面前。
「我可看不起你。」
小林警沒料到桑蒂爾基冷丁冒出這句話來,想發作,但一看他冷冷的目光,無奈只好把空酒瓶摔碎在牆上。桑蒂哈哈大笑起來。
「這看怎麼說。」
「入山獵鹿的許可證。」
「噢。」
「他自己要整天下林子守著,自討。當時,我還覺得那樣很好,我在作文中寫他是我的榜樣。說是你把那女人鼻子割掉了。」
「我看得起你。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