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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鹿人的故事 九

獵鹿人的故事

「還我槍!」
「哦……哦哦。」
這時鼓聲輕柔而悠遠,一隻木管如泣如訴。一時鼓聲又趨激烈,一個女人激越的歌聲后,是一群男子雄沉的嘶吼。阿滿脫掉外衣,動作放肆奔騰,臉孔被一種激|情扭歪,貼近褲帶的襯衣紐扣繃開,肚臍時時露出。
杯里厚厚的一層泡沫悄聲崩裂,褐色的酒液到口有些苦味。泡沫還沾了一些在鬍子上。端茶上來的阿滿放肆地笑了。桑蒂咧咧嘴唇,卻沒有笑出聲來:
「這一百塊給他應應急。不巧趕上我也要用錢。」
在幾裡外一個加油站旁的小酒館里飽餐了一頓,他還耿耿地回想著大學生那不屑的神情,同時細心地把一些罐頭食品及酒瓶用尼龍繩紮好,盛進帆布背囊。嘖嘖嘴,表示滿意了。又哼一聲:無賴。
「我的車比他早兩小時開。」
「那是政策,上頭訂的。」支部說。
「在裏面吃不飽,虛了。」
「哦,你。」她把手放在他肩上,撫弄一陣。
「哥哥桑吉在這裏招待人家一頓,也是這酒,換了幾顆公安制服上的扣子。」
兩人半扶半拖地把他弄進屋裡。他只好裝醉。酒,老所長那事,阿滿的柔情使他read.99csw.com一下變得十分脆弱。他想放聲大哭。他閉緊眼睛。
「你,這樣對待剛出監獄的英雄?」
「我上廟裡進過香。」桑蒂突然說。
「誰和你是朋友。」
「國家幹部!文化館幹部萬歲!」桑蒂猛地把一杯酒傾進口中,他本以為康若松要陪他去醫院看看老所長。為這個,在拘留所里他也沒有把身上的大團結打散了買煙抽。康若松要走,他一個人是絕沒有那麼厚臉面的。他用力把酒杯甩向牆角,又歇斯底里地高叫一聲:國家幹部!便仰躺在地上。
「喝吧。」康若松舉舉酒杯。
「阿媽啦!請你叫桑吉和支部到這裏來一趟,勞駕!」
於是,桑吉坐了,也悶了頭喝酒,只是不動筷子。主入也不勸,自己動筷子大嚼。酒喝了半瓶。
桑蒂又給自己杯中斟滿了酒,康若松則吃力地揮揮手。阿滿扭動到錄音機前,按下鍵子。
老頭氣得渾身發抖。
「給兩百塊錢,我三天後還你。用了子彈,我付錢。」
康若松踹弟弟一腳。給阿滿看見了:「叫他說完,我並不介意。」
「阿滿離了婚就是我老婆了,真的,信不信由你九*九*藏*書。支部阿爸。」
桑吉轉過臉來。
「我說完了。」桑蒂笑笑。
「開會。」
「啊,政策。政策叫你把女兒強迫嫁給武裝部長做填房?政策叫你兒子沒收了朋友的家產,然後合夥瓜分?政策叫你們合夥請那個部長親戚把我投進監獄?我等著戴手銬吶!」
無賴。他獨自念叨著。
「那你帶走吧,康若松哥哥,真的。我給他錢。」
「跟你父親一路貨色。」桑蒂說。
阿滿呆立了一陣,又開了一瓶酒,倒在杯里黏稠而紅亮。
「我是說桑蒂進廟去的事。」
「其實,」康若松猶疑了一下,「其實,那樣沒什麼。」
「你是你,我是他哥哥。我一家只有我們兄弟倆了。」
桑蒂聳聳肩頭,吃了一驚似的說:「哦。」
康若松說:「他可不止這點酒量。」
女人又笑得彎下腰去:「是英雄早把我抱上棗紅馬背搶走了。」
「福氣。」
「你呢?」
「不要從上往下那樣看人。」
「我那錄音機不止兩個兩百元,朋友。」
他想起幾天前和哥哥康若松在她小酒館里吃酒時,還看不出阿滿到底有什麼心事。
「哼!哼!」桑蒂不客氣地回敬。之九-九-藏-書後,便找了一家人屋子,在樓頂上坐了。討了幾碗茶喝,幾個臟乎乎的孩子嘰嘰喳喳圍著他吵。老太婆出去一陣便帶消息回來。他賞了兩塊錢給那些娃娃。老太婆告訴他,此時支部父子下地扯草去了。這是他們不高興的表示,高興時是從不下地的。另一個鄰居老婆子告訴他:鄉里武裝部長到縣上去了,桑吉又跟到縣上,就遇到妹妹阿滿兩口子正在打架。說阿滿這次發了瘋地大吵大鬧。在兩個夜晚,她都坐在小酒館中間一動不動。她竟告訴了她那當武裝部長的男人:她喜歡過其他男人,現在心也不在他身上。「要麼你殺死我,我一聲不吭。我活該!要麼你自己識趣,滾開。」武裝部長便醉了酒,四天頭上還不能醒轉來。
回到寨里,正看見一柱塵土飄散。一身塵土的桑吉正抬腿翻下貨車車箱。他站在桑蒂面前,說:「哼!」
康若松嚴肅地皺緊眉頭,顯得和這氣氛格格不入,眼光里摻雜著痛苦與孤獨。
支部虎著臉坐了,自己斟酒喝。
「你有老婆?」
那一夜,阿滿和自己睡在一起。他只好繼續裝醉,直挺挺地和衣而卧。夜半許久,阿滿突然噗哧一read.99csw.com聲笑了。
「告你是告不倒了。」老太婆又斟了茶,「一分地,他那支部的權力就給取掉了。這個把女兒進貢換來的大山一崩,護林員那差事怕是也要丟了。作孽,作孽。」
「還我槍!流氓!」桑吉高叫。
這時,樓頂平台上太陽很好,他吩咐孩子們搬來小案桌,擺上三雙筷子,然後把他們轟出樓去,開了兩個罐頭。木梯重又吱吱嘎嘎響上來時,他拔出了酒瓶塞子。
「兩百塊錢!」
「要是我是你妹妹就好了。」
「不說這些了,阿滿,大家都是大人了。」哥哥划火柴的聲音,踱步的聲音,阿滿抽泣的聲音。
「我還你槍!」
桑蒂沉靜地笑笑,又摸了一張兩元鈔票給她幾個孫兒。
桑吉又是鼻子出聲:「哼!」
「是啊!怎麼大家都大了。你,他,我,我桑吉哥哥。桑蒂有一天會殺了桑吉的。」阿滿痛哭失聲。
她倚著櫃檯,按下錄音機鍵子,豎在牆角的音箱發出低沉的噝噝聲,其中還有著砰砰的電子管的爆裂聲。一陣猛烈的鼓聲從牆角滾盪過來。兩兄弟慢慢從杯里啜飲酒漿,阿滿隨著節奏扭動起來。
阿滿止住笑,沉默一陣。迅即一揚臉說:「康若https://read.99csw•com松,不要用神仙的眼睛看我們。」
她吃力地起身,又哼哼唧唧地踩著吱吱嘎嘎作響的木樓梯下去了。
康若松皺著眉頭打量她一陣:「明天,桑蒂也該回去了。」他掏出一張汽車票,遞給阿滿,「明早你送他上車。」
「什麼?」
「信不信由你,以後我們還能做親戚。真的,桑吉,那兩百塊錢我就給老婆做一身衣服。」
「他們,我不去。他們不來我這裏,我也不去找他們!」
他只好轉過臉來。頸項即被她雙手纏繞:「我今晚沒吃藥,來吧,來!」「我吃藥,偷偷吃了四年了。就是不給那傢伙生兒子!」隨即又笑又哭,許久也不肯安靜。
「到外省參觀。」
「家被抄了,」桑蒂欠欠身子,「只好這樣。」
「說我叫他們!」他衝著樓梯口叫道。
老太婆還呆坐在一邊,怔怔地注視桑蒂那亦憂亦喜的面孔。
「好葡萄酒!」
「喝。」桑蒂也舉舉杯子。
「你還我東西。」
「跳舞?」
「進墳墓也就那麼大回事。」桑蒂幽幽地說。額頭上堆起幾條深深的皺紋。阿滿看他一下顯出那麼一副蒼老相,沙啞著喉嚨,呻|吟了一聲:「哦,桑……」
「我不懂。」康若鬆氣惱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