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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十

第一部

「走!走!」馬爾克洛夫答道,他怒氣沖沖地搖了搖上衣的領子。車子走過一個寬大的市場(那兒充滿了捲心菜和蒲席的氣味),又走過總督的官邸(門前立著漆得花花綠綠的崗亭),還走過一所塔樓高聳的私人住宅,又走過一條林蔭大路,可是兩旁新植的幼樹都已經死了;車子又走過一個商場,在那兒卻只聽見狗在叫,鎖鏈在響,隨後車子漸漸地走完了城區,穿過城門,趕上了一個趁著夜涼出去的很長、很長的大車隊,這以後車子又駛進了廣大田野的新鮮空氣裏面,在兩旁植柳的寬闊的路上,平穩地、疾速地向前跑去。
「排演!就像在演戲似的!這樣的字眼一定是我親愛的妹妹想出來的。好吧,這也沒有關係。您高興去嗎?現在就到我家去吧。我的村子離這兒不過十俄里。我有幾匹好馬:它們跑得像風一樣快,您在我家裡住一夜,再過一個上午,我在明天三點鐘以前送您回來。您同意嗎?」
涅日丹諾夫站起來離開坐位迎接馬爾克洛夫;馬爾克洛夫一直走到他面前,不行禮,也不笑,卻問他:是不是聖彼得堡大學的學生阿列克謝·德米特里耶夫·涅日丹諾夫?
「俄國人給酒制服了。」馬爾克洛夫憂鬱地說。
「那麼您在這兒住了好久吧?」
「不太忙。」
「您已經有機會接近這兒的農民嗎?」馬爾克洛夫最後問道。
「那妙極了!」馬爾克洛夫大聲說,「您馬上準備動身吧;我去吩咐套車。我想,您大概用不著向這兒的主人請假吧?」
「據我看來您妹夫從前的那些庄稼人現在倒並不窮。」涅日丹諾夫說。
「是……正是。」涅日丹諾夫答道。
「快到兩個星期了。」
馬爾克洛夫告辭走了;一個小時以後涅日丹諾夫便同他一塊兒坐在他那輛寬敞的、搖搖晃晃的、很舊、卻又很舒適的四輪馬車裡,一read.99csw•com張大的皮坐墊上面。矮小的馬車夫在駕車座位上不停地吹口哨,他吹出非常悅耳的鳥叫聲;拉車的三匹花馬(它們黑色的鬃毛和尾巴都給編成了辮子)在平坦的大路上飛跑著;在黑夜最初的陰影的籠罩下(他們動身的時候正敲著十點鐘),一些樹木、矮林、田野、草地、峽谷,時前時后,或遠或近地,在他們的兩旁溜過去了。
涅日丹諾夫展開信箋讀著。這是一種半正式的通告,信上先介紹持信人謝爾蓋·馬爾克洛夫是一個「自己人」,並且是完全可靠的;接著便是關於目前迫切需要聯合行動、推行一些大家都知道的規約等等的指示。涅日丹諾夫是這個通告的一個收信人,並且也列為可靠的人。
「我覺得她是一位溫和可親的太太……而且她很漂亮。」
馬爾克洛夫的小小的村子名叫博爾旬科沃(共有兩百俄畝,每年有七百盧布左右的收入),這個村子離省城只有三俄里,離西皮亞金的村子卻有六俄里。他們從西皮亞金家到博爾旬科沃,必須經過省城。這兩個新結識的朋友還不曾談上五十句話,就看見了城外那些小市民住的破爛的小屋,木板屋頂已經傾陷了,歪斜的小窗里射出昏暗的燈光;車輪滾上了城裡石頭鋪的路,發出轔轔聲;馬車不停地左右顛簸,他們也跟著車身搖來晃去,呆板的、有山牆的磚砌兩層樓的商人住宅,門前有圓柱的教堂,酒店,一一從他們身邊過去了……這是星期六的晚上,街上已經沒有了行人,可是小酒館里仍然十分擁擠。從那裡送出來一些嘶啞的叫嚷、醉漢的歌聲和手風琴的帶鼻音的難聽的聲音。有時一家小酒館的門突然打開了https://read.99csw.com,馬上流出一股又臭又熱的強烈的酒精氣味和長夜燈紅紅的燈光。差不多每一家小酒館的門前都停得有農民的小型大車,車上駕的是毛蓬蓬的、大肚子的駑馬;它們柔順地埋下長毛下垂的腦袋,好像在睡覺似的;從小酒館裏面一會兒走出一個衣服破爛、腰帶解開的農民,一頂鼓起來的冬帽掛在腦後,就像掛了一個口袋一樣,他把胸膛靠在車桿上,靜靜地立在那兒慢慢地伸手摸索,又攤開兩隻手,好像在掏什麼東西;一會兒又走出一個瘦削的工廠職工,歪戴著便帽,敞開黃色土布襯衣,赤著雙足(因為他的靴子押在店裡了),他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便站住,搔了搔背,——突然呻|吟一聲又迴轉去了。
「我會告訴他們,」馬爾克洛夫說,「您不要擔心。他們現在打牌打得很起勁——不會注意到您走開了。我妹夫一心想做一位大政治家,可是他惟一的資本便是打得一手好牌。不過據說好些人都是靠了這個本領成功的……您快準備吧。我馬上去安排一切。」
出城不過三里光景,馬車突然駛進一座白楊林子的幽暗裡,看不見的樹葉在暗中顫動,發出沙沙的聲音,空氣中充滿了新鮮而強烈的樹林的香味,頭頂上露出淡淡的光點,地上現出交柯的樹影。月亮已經從天邊升了起來,它又紅又大,好像是一面銅盾。車子剛剛從樹下衝出去,前面便是一所小小的地主的莊園。矮矮的房屋把月輪遮住了,宅子正面三扇有燈光的窗戶,好像是三個明亮的正方形。正門大開著,彷彿從來沒有關過似的。院了里昏暗中現出了一輛高大的雙輪帶篷馬車,車后橫木上系著兩匹白色的驛馬。不知道從哪兒跑出來兩隻小狗(它們也是白色的),對著車子只顧狂吠,雖是刺耳的叫聲,卻不含有惡意。宅子里有人在走動,九-九-藏-書馬車到了台階前便停下來,馬爾克洛夫吃力地鑽出車子,用腳找到了馬車的鐵踏板(這個踏板照例是由他的家用鐵匠裝在極不方便的地方),然後對涅日丹諾夫說:
「然而這個卡洛梅伊采夫簡直是一個混蛋!」馬爾克洛夫突然說。「吃午飯的時候,我真想站起來,走到這位老爺跟前,把他那無恥的厚臉痛打一頓,也可以儆戒別人。可是不!我們現在還有比打侍從更重要的事情。現在不是跟那班信口胡說的傻瓜生氣的時候;我們現在要阻止他們做傻事情。」
「很忙嗎?」
「我妹夫是個狡猾的傢伙;他很會騙人。這兒的農民的確還不錯;可是他有一個工廠。我們應當在這方面努力。我們只消刨一下,整個螞蟻堆就會馬上動起來的。您帶來小冊子沒有?」
涅日丹諾夫同馬爾克洛夫握了手,請他坐下,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了。馬爾克洛夫起初並不講話,卻點了一根紙煙抽起來。涅日丹諾夫也照樣做了。
「好吧,」涅日丹諾夫說,從馬爾克洛夫進來的時候起,他就處於一種又是興奮又是拘束的狀態。這種突然的親密使他有些局促不安;可是他對馬爾克洛夫也發生了好感。他覺得,他了解,他面前這個人雖然看來有些呆相,可是無疑是一個老實人,而且是性格堅強。接著他又想起了樹林里奇怪的相遇和瑪麗安娜意外的自白……
「哼!你們彼得堡的先生們真會講話……我只有佩服!那麼……您覺得……」他說到這裏,突然皺起眉頭,沉下臉來,把以後的話咽下去了。「我看我們應當好好地談一談,」他又說,「這兒不是講話的地方。鬼知道!我敢說有人在門外偷聽。您知道,我有一個好主意嗎?今天是星期六,明天您大概不教我外甥念書吧?……是不是?」
「帶來了……不過不多。」
「那麼,請您讀這個。瓦西九-九-藏-書里·尼古拉耶維奇寄來的。」他含著特別意義地壓低聲音加了上面一句。
「明天下午三點鐘我要跟他排演一下。」
「我可以給您找些來。您怎麼不帶書來呢?」
「哼!這兒的老百姓腦子空空,」他接著說,「什麼都不懂。他們應該受教育。他們真窮,可是沒有人向他們說明為什麼會窮到這樣。」
涅日丹諾夫不回答。馬爾克洛夫也不做聲,他只是從鼻孔里噴出煙來。
涅日丹諾夫表示贊成地點點頭,馬爾克洛夫又抽起紙煙來。
「那是憂愁逼著他喝酒的,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老爺!」馬車夫接嘴說,並不回過頭來。他每經過一家小酒館的時候,便要停止吹口哨,露出沉思的樣子。
「不;我還沒有機會。」
「在這兒所有的聽差中間,只有一個人稍微有一點兒頭腦,」馬爾克洛夫又說下去;「不是指那個伺候您的伊萬……他是個蠢材,我指的是另一個聽差……他叫做基里爾,專門伺候開飯的。(這個基里爾是一個酒鬼。)您得留意他。他是個不顧一切的傢伙……不過我們對他也不必客氣。您覺得我妹妹怎樣?」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抬起頭來,把他的黃眼睛向著涅日丹諾夫,「她比我妹夫還要狡猾。您覺得她怎樣?」
馬爾克洛夫板起臉咳嗽了一聲。
「我們到家了;您會在客人中間找到您的熟朋友,可是您絕不會想到在這兒遇見他們的。請進去吧。」
馬爾克洛夫從衣袋裡掏出一封開口的信來。
我們現在應當簡單地講講馬爾克洛夫的身世了。他比他的妹妹西皮亞金娜大六歲。他是炮兵學校的學生,畢業后當了軍官;可是後來他升到中尉,便因為跟司令官(一個德國人)不和,被迫辭職了。從那個時候起他就恨死了德國人,尤其是那些歸化了俄國的德國人。這次辭職引起了他同父親的爭吵,因此他一直到父親病故都沒有九*九*藏*書同父親見面;可是父親死後他繼承了這一份小小的產業,就在這兒住下來。在彼得堡的時候,他常常同各種聰明而又有進步思想的人來往,他非常崇拜他們;後來他的思想就完全依照他們指引的方向改變了。馬爾克洛夫讀書不多,他讀的大都是與事業有關的書,特別是赫爾岑的著作。他還保留著他的軍人習慣,他過著極為儉樸的、僧侶們過的那種刻苦的生活。不多幾年前他熱情地愛上一位少女,可是她極其無禮地拋棄了他,嫁給一個副官了,那個副官也是德國人。馬爾克洛夫從此恨起所有的副官來。他想寫幾篇專門論文講俄國炮兵的缺點,可是他沒有一點兒敘述的才能,連一篇文章也不曾寫出來;不過他還是用他那粗大、拙劣、好像是小孩寫的字跡塗滿了好些灰色的大張稿紙。馬爾克洛夫是一個極其頑固、極其勇敢的人,他不能夠寬恕,也不能夠忘記,他經常為他自己和一切被壓迫的人感到極大的委屈,他不惜干任何事情。他那有限的智力只能專門注意某一點:他所不了解的事物對他是不存在的;可是他卻憎恨、輕視虛偽和欺騙的行為。對高高在上的人物,對他所謂的「反動」(即反動派),他素來很嚴厲,甚至很粗魯;對人民,他卻很忠厚;對農民,他就像對待弟兄一樣地和氣。他的田產管理得並不怎麼好;他的頭腦里裝滿了各種各樣社會主義計劃,可是他不能夠實行它們,就同他寫不成他的論炮兵缺點的文章一樣。一般地說來,他無論在什麼時候,做什麼事情,都不走運;在炮兵學校里,他有一個綽號,叫做「失敗者」。他為人真誠,直率,天性富於熱情而帶陰鬱,在某種場合他可以顯得殘酷、兇狠,夠得上稱為一個惡棍,——但是他也能夠毫不遲疑地犧牲自己,而且不希望酬報。
「我得先通知他們。我覺得不告訴他們,不能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