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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十五

第一部

十五

她也不做聲了。她再說一句話,感動的眼淚就會暢快地落下來了。她的堅強的性情突然像蠟一樣地軟化了。現在支配著她的就是那個對於活動的渴望,對於犧牲,對於立刻犧牲的渴望。
他回答她一笑,便把信放回他的衣袋裡去了。
啊,這明亮的、美麗的眼光一直射到他的靈魂的深處!
他後來終於閉了口,望著她,好像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張臉似的,雖然這張臉對他已經是極其親切、極其熟悉的了。
「他們交給你這樣重要的任務嗎?」
「您要我說真話嗎?因為您這兒。」
門外響起了什麼人的腳步聲——是小心的、急速的、輕輕的步子。
「您不自動辭職嗎?」
「來,」她說,便順著長廊走去,可是還沒有走到長廊的盡頭,她忽然站住了,用手推開了一道矮矮的門。涅日丹諾夫看見一間小小的、差不多空空的屋子。「還是到這裏面去好,阿列克謝·德米特里奇,這兒沒有人打擾我們。」涅日丹諾夫順從了。瑪麗安娜把蠟燭放在窗台上,便轉過身向著涅日丹諾夫。
「為什麼要講呢?」瑪麗安娜低聲說,她突然撲過去摟住他的脖子,她的頭緊緊靠在他的肩上……他們連吻也不接一次——大概這太庸俗了,而且不知道因為什麼,還覺得有點兒read•99csw.com可怕——至少他們兩個有這樣的看法——他們只是緊緊地再握了一次手,就馬上分開了。
「啊!我把什麼事都對您說了,我做得真好!」他的嘴唇幾乎講不出話來了。
他發出了一聲深深的長嘆……
「而且還有,」涅日丹諾夫繼續說,「我還留在這兒。您一點兒也不知道——不過我願意,我還覺得我應當,把什麼都告訴您。」他走近瑪麗安娜,握著她的手。她沒有把手縮回去,卻只是望著他的臉。「請聽吧!」他突然感到一種強烈的衝動,大聲說,「請聽我說!」房裡本來有兩三把椅子,他也不坐下,卻仍然站在瑪麗安娜面前,握住她的手,馬上熱情地、熱烈地、連他自己也沒有料到那樣滔滔不絕地對她講起他的計劃、他的意圖、他接受西皮亞金聘請的理由,——還有他的親戚、朋友、他的過去,凡是他平日不肯講的,凡是他從來沒有對人講過的一切,他都對她講了!他又講起他收到的那些信,講起瓦西里·尼古拉耶維奇,講起所有的事——連西林也講出來了!他說得很快,沒有停頓,也沒有一點兒猶豫,好像他在責備自己,沒有早把他的一切秘密告訴瑪麗安娜,好像他在求她原諒似的。她注意地、貪婪地聽著他講話;起初她很驚訝……但是這種https://read.99csw.com感覺馬上就消失了。她心裏充滿了感激、驕傲、傾心、決意。她的臉、她的眼睛發起光來;她把她的另一隻手放在涅日丹諾夫的手上,非常興奮地張開她的嘴唇……她突然顯得十分美麗了!
這個「你」字從她的嘴裏出來,非常容易,非常簡單,好像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好像這是意氣相投的知己朋友之間的稱呼「你」一樣。
他抬起頭來,看見她的眼睛又在望他了……
「啊!難道您還不明白您在我的心中是什麼樣的人和我這個時候有什麼樣的感覺嗎?……」
「自動?……不。」
涅日丹諾夫等到了適當的機會,便告辭出來,回到房裡,把自己鎖在裏面。他不想看見任何人,只除了瑪麗安娜。她的屋子是在一條長廊(這條長廊把整個二樓分隔成了兩個部分)的盡頭。涅日丹諾夫只到她的房裡去過一次,而且僅僅坐了幾分鐘;可是他忽然覺得要是他這個時候去敲她的房門,她一定不會生氣,恐怕她自己還有話跟他講呢。現在已經相當遲,大概十點左右了;西皮亞金夫婦認為在飯桌上的爭吵以後,沒有必要去打擾他,他們繼續陪卡洛梅伊采夫打牌。瑪麗安娜吃過飯以後不久也就不見了,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兩次問起了她。「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到哪兒去了呢?」她起先用俄語問,後來又用法https://read.99csw.com語問了一遍,她的話並不是單單向某一個人發問的,倒可以說是向牆壁發問的,這是一般吃驚不小的人的常態;可是過了一會兒,她也就專心去打牌了。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
「是的……是的……馬爾克洛夫——又是一個很好的人!他是個真正的朋友。」
「今天晚上。明天我得跟他一塊兒到工廠去看索洛明。」
「信在這兒,在這兒。」
「我知道這個時候是誰在偷聽我們,」她故意把聲音提得很高,讓每個字清清楚楚地傳到廊上去,「是西皮亞金夫人在偷聽我們……可是我一點兒也不在乎……」
瑪麗安娜突然伸直了身子,縮回了她的手——她的心情馬上改變,她快活起來了。一種輕視的表情,大胆的表情在她的臉上閃現出來。
瑪麗安娜筆直地望著他的臉。
「是的……我……」他低聲說。
她突然把臉掉開了。
「現在怎樣呢?」瑪麗安娜轉身對涅日丹諾夫說,「我應當怎麼辦?我怎麼給您幫忙呢?告訴我……快告訴我!我怎麼辦?」
沙沙的腳步聲聽不見了。
瑪麗安娜匆匆地看了信,她差不多懷著敬意地抬起眼光望著他。
「是的,好……好!」她也輕輕地跟著他說。她不知不覺地在摹仿他,她的聲音也快要講不出話了。「這就是說,您知道,」她繼續說,「我現在願意聽您的差遣,我願意替你們https://read.99csw.com的事業做一點點事情;不論什麼事,只要是應該做的,我都願意做,不管要我到什麼地方,我都去;我始終全心全意地盼望著做您高興的事……」
「我明白您為什麼想看見我,」她說,「您在這個公館里很痛苦,我也是一樣。」
「我想他們不見得會要我住下去,他們會辭退我!」涅日丹諾夫答道。
他馬上跳起來,跑到廊上去;瑪麗安娜站在他門前,手裡拿著一支蠟燭,臉色灰白,動也不動一下。
「為什麼呢?」
瑪麗安娜迴轉去取她先前放在空屋子窗台上的蠟燭,——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有一種類似困惑的感覺。她吹滅了燭,在濃濃的黑暗中急急走過長廊,回到她的屋子裡,她又在黑暗中脫去衣服,上了床——不知道因為什麼現在這黑暗倒使她感到很愉快。
「我可以看信嗎?」
涅日丹諾夫在他的屋子裡來回走了幾遍,然後沿著長廊走到瑪麗安娜的門前,在門上輕輕地敲著。沒有應聲。他再敲了一次,想打開門……門是鎖著的。可是他剛剛回到自己房裡,在桌子前面坐下來,他的門忽然嘎嘎地輕輕響了一聲,他聽見瑪麗安娜的聲音說:
「不——不像您這樣。」
「謝謝您,阿列克謝·德米特里奇;可是請告訴我,經過這一切不愉快的事情以後,難道您還要在這兒住下去嗎?」
「怎麼辦?」涅日丹諾夫說,「我還不知道……我收到馬爾read.99csw.com克洛夫的信。」
「阿列克謝·德米特里奇,是您到我那兒來的嗎?」
瑪麗安娜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涅日丹諾夫的心跳得很厲害,他不由自主地埋下了眼睛。這個少女,她愛上了他,愛上他這個無家可歸的不幸的人——她十分信任他,她準備跟隨他,同他一塊兒去追求同一個目標。這個非常好的姑娘——瑪麗安娜——在這一刻在涅日丹諾夫的心目中成了世間一切真和善的化身——成了他從沒有嘗過的家庭、姊妹、妻子的愛的化身,——成了祖國、幸福、鬥爭、自由的化身!
「所以,」他聲音不穩定地說,「我明天要去……等我從那兒回來的時候,我要告訴……您……(他突然覺得對瑪麗安娜用這個客氣的稱呼「您」並不恰當。)我要告訴您我了解了些什麼,我們決定了些什麼事情。從此以後,凡是我要做的,凡是我會想到的,任何事情,我都讓你……第一個知道。」
「是的,我想看見您,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涅日丹諾夫答道,「不過自從我跟您熟了以後,我在這兒就不覺得痛苦了。」
「啊,我的朋友!」瑪麗安娜大聲說,她又抓住他的手,「我也一樣地答應你。」
瑪麗安娜埋下頭,朝屋子裡面稍微走了兩步。
「怎樣呢?……」
「就像我這樣嗎?」
「多奇怪,」他說,「我們彼此表白了愛情——我們互相愛著——可是我們並沒有講過一句愛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