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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十一

第一部

二十一

「我們的村子到了,」車夫說,「喂,快,我的小貓!」
可是涅日丹諾夫並沒有看到……這一切景象……他甚至不曾注意到他進了西皮亞金的莊園,——他完全沉在自己的思想裏面了……
「從哪兒?從您講的每一句話,從您整個的行為!!今天在戈盧什金家裡說沒有看見我們可以信賴的要素的人是誰呢?您!誰要求我們給他指出這些要素來呢?又是您!並且在您那個朋友,那個無聊的小丑和愛挖苦別人的人,帕克林先生,兩眼朝著天說,我們裡頭沒有一個人能夠犧牲自己的時候,是誰在附和他呢?是誰點頭贊成呢?那不又是您嗎?您高興怎樣講自己,就怎樣講吧;您要怎樣想自己,也隨您……這是您的事情……可是我知道有些人能夠把一切使生活變得美好的東西完全拋棄,連愛情的幸福也不要,只求為他們的信仰服務,只求忠於他們的信仰!那麼,今天……不用說,做不到這樣!」
「那用不著懊惱……也用不著歡喜。我對那種好玩的東西並不感興趣……我沒有把它當作倒霉事。」
「不!我們不會迷路!」馬爾克洛夫答道,「一天不會有兩樁倒霉事。」
「那麼您不是懊惱帕克林把我們引到他的……他叫他們做什麼呢……哦,『鸚鵡』那兒去吧?」
「我並不責備您,阿列克謝·德米特里奇!您利用……您並沒有錯。我只說我並不奇怪您對我們共同事業的冷淡態度;我再說一遍,您有別的心事。我順便還要說到自己,哪裡會有這樣一個人:他事先料得到少女心裏喜歡的是什麼,或者了解她們想望的是什麼!!」
「一切都是往很好的方面走的,」馬爾克洛夫說,他坐的姿勢也沒有改變,「最後的束縛也給我擺脫了,現在再也沒有可以妨礙我的了!你不用去管戈盧什金是一個任性胡鬧的傢伙:那是無關緊要的。至於基斯利亞科夫的書信……它們也許是荒謬可笑的……是這樣;不過我們應當注意主要的事情。照他說來……到處都準備好了。也許你不相信這個吧?」
「這也不是什麼功勞,」馬爾克洛夫繼續往下說,他裝出沒有聽見涅日丹諾夫講話的樣子,並且故意把每個字音拖長,彷彿唱歌似的,「並不是身心兩方面有特出的地方……不!這隻是……一切私生的孩子,一切……私生子的倒霉的運氣!」
涅日丹諾夫走到他的屋子裡去。他覺得很不好受。喝下去的酒使他的腦袋還在痛,耳朵里一直在響,他雖然閉上眼睛,也看得見眼前的閃光。戈盧什金、管事瓦西卡、福穆什卡、菲穆什卡在他面前不停地轉來轉去;遠遠地現出瑪麗安娜的形象,她像是不信任似的,不肯走近來。這一天他自己說過、做過的一切,他現在看來,都是完全虛偽的,做作的,都是多餘的九*九*藏*書、騙人的廢話……至於他應當做的事情,他應當努力實現的目標卻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那是難於達到的,那是藏得很嚴密的,那是埋在地獄的深坑裡面的……
「是的,我下了決心了!」他又說一遍,一面用他多毛的黝黑的拳頭拍打他的膝蓋,「要知道,我很頑固……我並不是白做了半個小俄羅斯人呢!」
「我不是指肉體;可是她在精神上已經委身給你了——拿她的心,她的靈魂給了你了,」馬爾克洛夫打岔說,涅日丹諾夫的驚呼顯然給了他一點兒安慰,「她做得很不錯。至於我的妹子……她當然沒有使我難過的心思……事實上她對我這種事情並不關心;不過她一定恨你,也恨瑪麗安娜。她並沒有說謊……可是,不用再講她了!」
他爬上了駕車座位,從馬爾克洛夫的手裡接過了韁繩,拉轉轅馬的腦袋。車子猛烈地震動了兩下,便更平穩地、更快地向前跑了,黑暗好像在裂開,並且在往上升,輕煙似地飄動——前面現出小山的形狀。隨後亮起一線燈光……滅了……又現出一線燈光……一隻狗叫了起來……
「您既然這樣地侮辱了我,」涅日丹諾夫後來終於說了,「您就容易理解,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我不能夠在您家裡過夜了;所以,雖然我覺得這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我也只好求您,到了您家裡的時候,把您的馬車借給我,讓我到城裡去;明天我可以想辦法回家;以後我會讓您得到您一定盼望著的通知。」
「涅日丹諾夫,」他突然用一種不大響亮的、幾乎是絕望的聲音說,「涅日丹諾夫!為了上帝的緣故,求您到我家裡去吧——就是叫我跪下來求您饒恕也行!涅日丹諾夫!忘記吧……忘記,忘記我那些蠢話吧!啊,誰能夠知道我是多麼不幸啊!」馬爾克洛夫用拳頭打自己的胸膛,從那裡彷彿發出了呻|吟。「涅日丹諾夫!你要寬宏大量!把手伸給我……不要拒絕饒恕我!」
「你拿去吧,」他用一種悲痛的,但又是平穩的聲音說,「以前畫的。我畫得很壞;不過你看,我覺得這倒像她(這幅用鉛筆繪的側面像的確很像)。老弟,拿去吧,這是我的遺囑。跟這幅畫像一塊兒我現在讓給你——不是我的權利……我並沒有權利……不過,你知道——一切!我讓給你一切——連她在內。老弟,她是個好姑娘……」
「你聽我說,涅日丹諾夫,」一刻鐘以後,馬爾克洛夫在他的書房裡對涅日丹諾夫說……「你聽我說!」(他就只用「」稱呼涅日丹諾夫,他對這個他發覺是他的幸運的情敵,他剛剛惡毒地侮辱了的、他還想殺死的、還想撕成碎片的人用了這個意外的親密稱呼「你」——在這個「」字裏面有一種堅決放棄的意味,一種謙卑的、痛苦的懇求,還有一種權利的主張……涅日丹諾夫承認這個權利,並且也用「」的稱呼同馬爾克洛夫談起來。)https://read.99csw•com
「啊,等一下,等一下!」涅日丹諾夫大聲說,「你在講什麼?!什麼委身?我不知道你妹子給你寫了些什麼,可是我向你保證……」
馬爾克洛夫不自然地、帶惡意地笑起來。
涅日丹諾夫甚至在黑暗中也覺得他自己的臉完全發白,他的臉頰上起了一陣寒慄。他差一點兒控制不住自己要撲過去掐住馬爾克洛夫的脖子了……「這個侮辱必須用血,用血來洗掉……」
馬爾克洛夫並沒有馬上回答。
馬車很快地穿過了城區,它轉到鄉下以後就飛跑起來。馬還是一樣的,不過車夫——或者因為涅日丹諾夫住在有錢人的公館里,或者因為別的理由——指望多得一點兒酒錢……我們都知道,每逢車夫喝了酒,或者相信就要有酒喝的時候,馬總是跑得極快的。這是一個六月的日子,不過空氣相當涼爽。高高的、動得很快的雲在藍色天空中飛過,一陣強烈的、沒有變化的風吹起來,在給昨天的雨打濕了的路上揚不起一點兒塵土。爆竹柳發出颯颯聲,閃閃地發亮,在風裡搖來搖去——一切都在動,都在飛揚;遠處小山中鵪鶉的叫聲越過草木暢茂的幽谷傳來,彷彿這叫聲也有翅膀飛了過來似的。一群白嘴鴉在曬太陽;在那條平直的、光禿的地平線上有一些像黑色跳蚤似的東西移動著——農民在拿他們的休閑地耕第二遍。
馬車停在馬爾克洛夫家的台階前。
「您從哪兒得出這個結論呢?」涅日丹諾夫慢慢地問道。
「希望我們不要迷路才好。」涅日丹諾夫說;他一直到這個時候都沒有講過話。
他再三地想從床上起來,走到馬爾克洛夫那兒,對他說:「收回你的禮物,把它收回去吧!」
「第一,」他含怒地說,「您對這些信的意見,我完全不同意。我覺得它們是很了不起的……而且是很誠懇的!第二,基斯利亞科夫在做工作,並且很辛苦,——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有信仰;他相信我們的事業,他相信革—命!我得告訴您一件事,阿列克謝·德米特里耶維奇,我覺得,您對我們的事業很冷淡,您並不相信它!」
「你聽我說!我剛才對你說過,我拋棄了戀愛的幸福,我拒絕了愛情,只求為我的信仰服務……這是胡說,吹牛!我從沒有得到過那一類的東西,我也九九藏書沒有什麼可以捨棄的!我生下來就是沒有才能的,這一輩子也會是沒有才能的……也許這倒是應該如此。這個既然我沒有份,我就得去干別的事!既然你能夠把兩樁事情合在一塊兒……能夠愛,能夠被愛……同時又能夠給事業出力……好,你真行!我羡慕你……可是我自己——辦不到。我不能夠。你是個幸福的人!你是個幸福的人!我不能夠!」
「你也再見吧,老傢伙!」他突然掉向這個僕人,在他的肩頭拍了一下,「我有不對的地方,請你原諒!」
他站起來,拖著他那雙彷彿沒有力氣的腳走到他的寢室里去,從那兒拿來裝在玻璃鏡框里的瑪麗安娜的小幅畫像。
涅日丹諾夫接過了畫像;可是一種奇特的感情壓住他的心。他覺得自己沒有權利接受這個禮物;他又覺得要是馬爾克洛夫知道他涅日丹諾夫心裏在想些什麼,他(馬爾克洛夫)也許不會把這幅畫像送給他。涅日丹諾夫把這張小心地裝在鑲著金色窄紙邊的黑框里的小圓形紙片拿在手裡,不知道怎樣做才好。「我手裡捏的是一個人的整個生命啊,」他想道。他明白馬爾克洛夫現在作出了多大的犧牲,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單單給他呢?把畫像交還嗎?不!那就會是最大的侮辱了……說到底,難道這張臉不是他所珍愛的嗎?難道他不愛她嗎?
這最後的一句話是馬爾克洛夫急匆匆地、不連貫地說出來的,他說了馬上就像僵了一樣不做聲了。
「對我講吧,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他停了一會兒又說,「您真佩服那位基斯利亞科夫先生的書信嗎——就是您今天給我讀的那些?您知道,原諒我不客氣地說——那簡直是廢話!」
「那麼是什麼呢?」
可是他看見宅子的屋頂、樓房和瑪麗安娜房間的窗戶的時候,他突然打了一個顫。「是的,」他對自己說,心裏感到一陣溫暖,「說得對,她是一個好姑娘,並且我愛她。」
老僕人手裡拿著一支蠟燭走進屋子裡來。
事實上車子已經偏倒在一邊了。
「也許你是對的;不過你知道,要是我們等著一切,完完全全的一切,都準備好了才動手,那麼我們就永遠不會動手了。要是我們把所有的後果預先來考慮一下,在它們中間一定有壞的後果。比如,我們的先驅者計劃解放農奴的時候,那怎樣呢?他們能夠料到農奴解放的一個後果卻是產生了一個放高利貸的地主階級嗎?這種人把一俄石腐爛的黑麥作價六個盧布賣給農民,卻從他那兒拿回來:(馬爾克洛夫彎起一根指頭)第一,價值六九*九*藏*書個盧布的勞動,此外(馬爾克洛夫彎起另一根指頭)整整一石上好的黑麥——還要(馬爾克洛夫又彎起第三根指頭)加上利息!實際上他們把農民的最後一滴血都吸幹了!你得承認我們的解放者沒有能夠在事前料到這個!然而即使他們料到了,他們沒有事先拿所有的後果衡量一下,就去解放了農奴,他們也沒有做錯!所以我……就下了決心了!」
天空暗雲低垂,天色雖然還沒有黑盡,路上的車跡還看得見,在前面微微地發亮,可是兩旁的景物都變得模糊了,每一樣東西的輪廓連在一起,成了一些大的黑塊。這是一個昏暗的、變幻不定的夜;潮濕的急風一陣一陣地吹過,送來大片田裡的麥香和雨的氣味。他們走過了作為路標的小檞林,轉進鄉村土路去的時候,情況更不好了;狹窄的車路有時簡直看不出來……車夫把車子趕得更慢了。
涅日丹諾夫用疑問的、驚奇的眼光望著馬爾克洛夫;可是馬爾克洛夫把眼睛掉開,望到角落裡去了。他皺著眉毛,隱住眼瞳;他咬他的嘴唇,咀嚼他的唇髭。
「我現在懂您的意思了,」涅日丹諾夫開始說,「我明白您的苦惱,我也猜得出是誰在偵察我們,並且趕快來告訴您……」
「啊,為了上帝的緣故,不要裝假了,您這個幸福的唐·璜,您這個戀愛的勝利者!」馬爾克洛夫叫起來,他把車夫完全忘記了,車夫雖然沒有從駕車的座位上掉過頭來,卻能夠聽清楚他們講的每一句話。不過說實在話,這個時候車夫更用心在看路,顧不到坐在他後面的先生們的爭論了,他小心地、甚至有點兒害怕地策著轅馬,馬搖著腦袋,朝後倒退,讓車子滑下了一個斜坡,這樣的斜坡在他們的路上本來是不該有的。
馬爾克洛夫壓低聲音說了這些話,他坐在一把矮椅上,埋著頭,兩隻手無力地垂在腰間。涅日丹諾夫站在他面前,全神貫注在一種沉思的注意里,雖然馬爾克洛夫說他是幸福的人,可是他看起來並不像是幸福的人,並且自己也不覺得幸福。
「您不懂我的意思!哈!哈!哈!我全知道了,閣下!我知道您昨天同誰談過戀愛;我知道您拿您漂亮的面孔和口才把誰迷住了;我知道誰把您引進她的屋子裡去……晚上十點以後!」
第二天早晨他走得很早。馬爾克洛夫已經站在台階上,身邊圍了一些農民。是他把他們召集在一塊兒的呢,還是他們自己來的,涅日丹諾夫決定不了;馬爾克洛夫很簡單、很冷淡地跟他告了別……可是在他看來,馬爾克洛夫好像要對農民講什麼重要事情似的。老僕人九_九_藏_書帶著他那一向不變的眼光待在那兒。
「呸!生活是多討厭啊!」他終於這樣地嚷了起來。
馬爾克洛夫不做聲了;他的胸部的起伏是看得見的。
涅日丹諾夫沒有回答。
涅日丹諾夫伸出手給他,猶豫不決地,但還是伸出來了。馬爾克洛夫把它捏得緊緊的,涅日丹諾夫差一點兒叫出聲來了。
他停了一會兒……這是他第一次說出她的名字,這個名字彷彿燒著他的嘴唇似的。
「對不起,我不大懂您的意思。」涅日丹諾夫說。
馬爾克洛夫挺起腰來。
馬爾克洛夫吃了一驚。
「我不是說戈盧什金,至少他給了一點兒錢;因此,我們的拜訪也並不是毫無所獲!」
「什麼?我們白白地浪費掉一天——難道您倒不在乎嗎?」
馬爾克洛夫把車夫交給他的韁繩緊緊抓住,仍然那樣大聲地說下去:
越來越多的燈光迎著他們。
「是的,」涅日丹諾夫想道,「她恨我們。」
「今天?為什麼恰恰是今天呢?」
「是睡覺的時候了,阿列克謝兄弟!」他大聲說,「早晨比晚上想得更周到些。明天我借給你馬,讓你回家去——再見吧!」
老人大吃一驚,差一點兒讓蠟燭落在地上,兩眼望著他的主人,在這雙眼睛里露出一種跟他平日的憂鬱不相同、並且更厲害的表情。
「不錯……不用說……那個戈盧什金!!我們不該喝那麼多的酒。我的腦袋現在痛得……厲害。」
「老爺!」車夫突然轉過頭對馬爾克洛夫說,「請拉住韁繩……我要下車看看。我想我們走錯路了……那兒,好像有個水溝……」
涅日丹諾夫帶了一點兒內心的恐懼抬起眼睛望馬爾克洛夫……這個人是在看他,是在探索他的思想嗎?可是馬爾克洛夫又把眼睛掉向角落裡去,並且又在咀嚼他的小鬍子了。
「瑪麗安娜沒有欺騙我;她明白地對我說,她不喜歡我……我怎麼會使她喜歡呢?好吧,她已經委身給你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她不是自由的嗎?」
「拿去吧。你不跟我生氣嗎?好,那麼拿去吧。現在我完全……用不著……這一類東西了。」
「我找到路了!」車夫叫起來,他在右前輪旁邊出現了,「我搞錯了一點兒,朝左邊轉了……現在不要緊了!我們一下子就到了;離我們家還不到一里路。請坐好!」
馬爾克洛夫不回答,他只是往他的角上稍稍靠後一點兒,好像要把自己隱藏起來似的。涅日丹諾夫看不清楚他的面貌;只有他的小鬍子像一條橫的黑線現了出來;可是從這天早晨起涅日丹諾夫就知道馬爾克洛夫心裏有一種隱忍住的暗中不快——還是不要觸到他這個地方為好。
「那麼第一樁倒霉事是什麼呢?」
「我年輕的時候給女人騙了,」馬爾克洛夫繼續說,「她是個很好的姑娘,可是她把我扔了……為了誰呢?為了一個德國人!為了一個副官!而瑪麗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