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十六

十六

「您想要我們辯論什麼呢?」他說。
「不,有差別的:就像病人跟健康人的差別一樣。一個害肺病的人的肺部跟你我的肺部情形不同,雖然它們的構造原先也是一樣的。我們大概知道身體上的病是從哪兒來的;精神上的病卻是從壞的教育來的,是從自小就塞滿在人們腦子裡的種種胡話來的,一句話說完,是從不健全的社會情形來的。社會一改造,病就不會有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葉夫蓋尼·瓦西里伊奇?」
「請您原諒;我以為做一個地質學家,就應當去念這一門學問的書籍、專著,不會去看圖畫的。」
「您?」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是個多麼了不起的女人!」阿爾卡季回到了女主人給他和他朋友預備好的屋子裡,忍不住這樣地嚷起來。
「您睡得好嗎,姨媽?」奧金佐娃提高聲音問道。
這個晚上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也在想她的客人。她喜歡巴扎羅夫,因為他沒有那種對女人的殷勤,還因為他有那些鋒利的見解。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新的東西,而她又是一個好奇的女人。
阿爾卡季只是聳了聳肩……不過他也感到有點兒局促不安了。
「是好的意思,是好的意思,好朋友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我相信她一定把她的田產管理得非常之好。可是了不起的並不是她,卻是她的妹妹。」
「一座林子里的樹木,」她跟著他說了一遍,「那麼照您看來,聰明人跟愚蠢人,好人跟壞人是沒有差別的了?」
卡佳彈完了奏鳴曲,兩隻手仍然放在鍵盤上,她問道:「夠了嗎?」阿爾卡季回答說,他不敢再麻煩她了,便跟她談起莫札特來;他問她這奏鳴曲是她自己挑選的,還是別人介紹給她的?可是卡佳回答得非常簡單:她藏起來了,縮回到她的殼裡去了。她一遇到這種情形,就不輕易再出來;在這種時候她的臉上甚至露出一種固執的、差不多是呆板的表情。她並不一定害羞,卻是不相信人,而且有點兒讓那個把她教育大了的姊姊嚇唬住了,這個事實不用說她的姊姊一點兒也沒有想到。阿爾卡季末了只好把非非(它已經回來了)叫到他跟前,他帶著溫和的微笑拍拍它的頭。卡佳又動手去理她的花。
巴扎羅夫說這番話的時候,看他的神情好像他自始至終都在對自己說:「信不信由您;在我都是一樣!」他慢慢地用他那長長的手指去摸他的連鬢鬍子,他的眼光就在幾個角落裡打轉。
「是,先生。」管事說,露出一點兒驚奇的神情,便退出了,他走起路來,皮靴咯吱咯吱地響。
「那麼您連一點點藝術的理解都沒有嗎?」她說,把肘擱在桌上,這樣一來她的臉離巴扎羅夫更近了些,「您怎麼能夠沒有它呢?」
「我喜歡莫札特。」
「早安!……」阿爾卡季心裏想道。「難道我們今天還沒有見過面嗎?」
「您要我彈什麼呢?」
「這是我的卡佳。」奧金佐娃說,她朝她的妹妹點一下頭算是介紹。
「每樣東西都應當有秩序。」她答道。
「這個醫生是一個怪人!」她躺在華美的床上,枕著有花邊的枕頭,身上蓋一條薄薄的綢被,心裏這樣想道……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從她的父親那兒多少繼承到一點兒愛奢華的癖性。她很愛她那個雖然不務正業而心地善良的父親。他也十分寵她,常常和善地跟她開玩笑,好像把她看做平輩一樣;他非常信任她,什麼事都跟她商量。至於她的母親,她差不多忘記她read.99csw.com了。
「我贊成葉夫蓋尼的意見。」他答道。
「古典的。」阿爾卡季仍舊用冷淡的調子回答。
「我。好像這叫您詫異了。為什麼呢?」
卡佳正在慢慢地一朵一朵地配著花,這個時候她吃驚地抬起頭來望巴扎羅夫,碰到了他那敏速的、隨便的眼光,她連耳根都紅了。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搖了搖頭。
「我自己摘的。」卡佳答道。
「尤其是我,一個未來的醫生,而是醫生的兒子,教堂執事的孫子……我想,你知道我是一個教堂執事的孫子吧?……」
卡佳略微行一個禮,便坐在她姊姊身邊,挑選她的花。那條獵狗名叫非非,它輪流地跑到兩個客人跟前,搖擺尾巴,並且把它的冷的鼻子放在他們的手上。
「無論如何,在合理的社會組織裏面,一個人不管是愚蠢,是聰明,是壞是好,都是一樣的。」
兩個穿號衣的、身材高大的聽差在前廳迎接我們這兩位朋友,其中的一個立刻跑去通知管事。那個身穿黑色禮服、身體肥胖的管事馬上出現了,他引著客人走上一條鋪著地毯的樓梯,到了一間特別的屋子,這裏面已經為他們預備了兩張床和全副盥洗的用具。顯而易見,宅子里是很有秩序的;什麼東西都是乾乾淨淨,到處都有一種特別好聞的香味,就像在各部大臣的會客室里一樣。
「您兩位叫我吃驚,」奧金佐娃說,「可是我們以後再討論吧。現在我聽見我姨媽過來喝茶了;我們不要在她面前談這些話。」
「第一,生活的經驗便可以做到那一點;第二,我告訴您,研究個別的人只是白費功夫。所有的人,在身心兩方面都是彼此相似的;我們每個人都有著同樣構造的腦子、脾臟、心、肺;便是所謂精神的品質也都是一樣的;那些小的變異是無足輕重的。只要有一個人來作標本,我們便可以判斷所有的人了。人就像一座林子里的樹木,沒有一個植物學家會想起去把一棵一棵的樺樹拿來分別研究的。」
「拉丁學名對您有什麼用處呢?」巴扎羅夫問道。
巴扎羅夫坐近了一點兒。
「那麼您認為,」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說,「只要社會一改造,就不會有笨人同壞人了?」
「它至少可以教您去了解人,去研究人。」
卡佳偷偷看了他一眼。
這時候巴扎羅夫接連地輸。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打牌打得很精;波爾菲里·普拉東內奇也能夠保本,巴扎羅夫是輸家,輸的數目雖然不大,可是他已經有點兒不高興了。吃晚飯的時候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又談起植物學。
「就跟斯彼蘭斯基一樣。」巴扎羅夫停了一忽兒,又撇了撇嘴接著說下去,「無論如何,她是嬌養慣了的;啊,這位太太是怎樣地嬌養慣了啊!我們還得穿上禮服嗎?」
「您得小心,」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說,「波爾菲里·普拉東內奇同我兩個會打敗您的。你呢,卡佳,你去彈點兒什麼給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聽;他喜歡音樂,而且我們也可以聽。」
「正是這樣,太太。」
「因為九_九_藏_書照我的判斷,您的性情是平穩的、冷靜的。可是辯論需要熱情。」
「那條狗又在這兒了,」老太太喃喃地答道,她看見非非遲疑不決地朝著她走了兩步,便叫道,「去,去!」
巴扎羅夫笑了笑。
非非很高興地跑出去,以為是領它出去散步了;可是它看見自己孤零零的給關在門外,就開始用爪子抓門,叫起來。公爵夫人皺起眉頭。卡佳正打算出去……
巴扎羅夫望著安娜·謝爾蓋耶夫娜。
「是的,我明白;他們的脾臟都是一樣的。」
公爵夫人一聲不響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帶頭走出了客廳。他們全跟在後面進了飯廳。一個穿號衣的小用人從桌子那兒軋軋地拉出一把已經放上幾個墊子的、也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扶手椅來,她坐了下去;卡佳來斟茶,給她端了第一杯茶過去,這個杯子上面也印著這一家的紋章的圖案。老太太放了一點蜂蜜在茶杯里(她覺得喝茶放糖是罪過,又是浪費,雖然事實上她自己從來沒有在糖上花過一個戈比),她忽然用嘶啞的聲音問道:
卡佳講話的時候,臉上帶著微笑,這笑容是很動人的、害羞的、坦白的;她又做出一種又滑稽又正經的樣子偷偷望她的姊姊。她的一切都是非常年輕的,還沒有成熟的:她的聲音,她臉上的柔毛,粉紅色的手帶著白凈的、起渦的掌心,略微瘦削的兩肩……她不住地紅臉,喘氣。
一條戴著藍色頸圈的漂亮獵狗跑進客廳里來,爪子拍著地板,它後面跟著一個十八歲模樣的少女:黑頭髮,淺褐色皮膚,一張相當圓的、討人喜歡的臉,一對不大的黑眼睛。她手裡提著滿滿一籃的花。
「什麼,那個皮膚淺黑色的姑娘嗎?」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靜了一忽兒。
奧金佐娃掉頭向著巴扎羅夫說:
「沒有什麼吩咐,」巴扎羅夫答道,「只是要麻煩您拿一杯伏特加來。」
「她來。」
「也許,您知道得更清楚些。您既然高興辯論——就請吧。我剛才在看您的畫片冊子里的薩克遜瑞士的風景,您說那不會叫我感到興趣。您這樣說,是因為您以為我沒有藝術的理解,事實上我的確沒有;可是從地質學的觀點看來,這些風景也許會引起我的興趣,譬如說,從山脈構成的觀點看來。」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姨母X公爵夫人是一個瘦小的女人,一張乾癟的臉縮成只有拳頭那樣大,一對惡狠狠的眼睛在花白的假髮下面注意地望著人,她走進屋子來,不大招呼客人,就在寬大的天鵝絨的扶手椅上面坐了。這把椅子是只有她一個人可以坐的。卡佳放了一個腳凳在她的腳下;這個老太太也不謝一聲,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有她的兩隻手在那差不多蓋住她整個瘦小身子的黃色披巾下面微微地動了動。公爵夫人喜歡黃色,她的包發帽上也束著鮮黃色的絲帶。
第二天上午剛剛用過早飯,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便陪巴扎羅夫去採集植物,在午飯時間read.99csw.com才趕回來;阿爾卡季沒有出去,他跟卡佳在一塊兒過了將近一個小時。他覺得跟她在一起並不乏味;她自動地把前一天彈過的奏鳴曲為他再彈了一遍;可是後來奧金佐娃終於回來了,他看見她,心裏馬上難過起來……她有些腳步疲乏地穿過花園走來;她兩頰鮮紅,一雙眼睛在她那頂圓草帽下面顯得比平日更明亮。她的手指玩弄著一枝野花的細莖,那件薄薄的短外套滑落到她的肘上,帽上的寬絲帶飄到她的胸前。巴扎羅夫走在她後面,還是跟往常一樣,充滿自信而又隨便,他的臉上雖然露出喜歡的、甚至親切的表情,可是阿爾卡季看了,心裏並不高興。巴扎羅夫含糊地吐出一聲:「早安!」便回到他的屋子裡去了。奧金佐娃心不在焉地跟阿爾卡季握一握手,也從他的身邊走了過去。
奧金佐娃轉身向著阿爾卡季。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請二位在半點鐘以後下去相見,」管事通知說。「現在您還有什麼吩咐?」
「一本書用了整整十頁的篇幅說明的事情,我只要看一幅圖畫立刻就清楚了。」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莊園坐落在一座傾斜的、沒有掩蔽的小山上,附近有一所黃色的磚砌的教堂:它有綠的屋頂,白的圓柱,正門上面有一幅「義大利」風格的《基督復活》的al fresco。在這幅畫上,一個戴盔的、皮膚黝黑的武士伏在前面,他那肥圓的形狀特別引人注目。教堂後面伸延著兩排長長的村裡的房屋,草屋頂上凌亂地豎起一些煙囪。主宅的建築和教堂同一個樣式,就是我們所稱為亞歷山大式的;這所宅子也漆成了黃色,也有綠的屋頂,白的柱子,三角形的門楣上繪著這一家的紋章。當初省城裡的建築師設計修建這兩所建築物的時候,他曾得到去世的奧金佐夫的讚許,這位奧金佐夫,據他自己說,看不慣那些毫無用處的、隨便弄出來的新花樣。宅子兩邊長著古園的陰森森的喬木,一條剪過枝的樅樹蔭路通向大門。
「您比較喜歡哪一種音樂呢?」卡佳再問一句,並沒有改變姿勢。
「您是出於禮貌,才一個人看畫片吧,葉夫蓋尼·瓦西里伊奇。」她開始說,「那不會使您發生興趣的。您還是坐近我們,讓我們來辯論什麼吧。」
「那麼您的意見怎樣呢,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
奏鳴曲的最後一部分叫阿爾卡季特別感動,在那無憂無慮的旋律的醉人的歡樂中間突然闖進來十分悲慘的而且幾乎是悲劇的痛苦……可是莫札特的音樂在他心中引起的思想卻跟卡佳沒有一點兒關係。他望著她,心裏不過在想:「哦,這位年輕小姐彈得並不壞,她長得也不難看。」
她跟所有沒有真正戀愛過的女人一樣,總是想望著什麼東西,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想望的是什麼。嚴格說來,她並不想望什麼,可是她又覺得自己對什麼東西都想望似的。她勉強地忍受著那個死去的奧金佐夫(她嫁給他是為著生活打算,不過要是她不認為他是一個好人,她不見得就會答應結婚),因此她暗暗地懷著一種對一切男人的憎惡,她把男人都當作不幹凈的、粗笨的、懶惰的、軟弱而討厭的東西。有一回read•99csw•com她在國外一個地方遇見一個年輕漂亮的瑞典人,帶著一種騎士的風度,寬廣的前額下配上一對誠實的藍眼睛;他給她的印象很深,可是這並沒有妨礙她回到俄國來。
「不錯,那個皮膚淺黑色的姑娘。她是新鮮的、純潔的、害羞的、不大講話的,並且還有這樣那樣,任你怎麼說都可以。她是值得人關心的。你想把她造成一個什麼樣的人就可以造成什麼樣的人,可是另一個呢——那是一個老於世故的人。」
「一位漂亮的公爵夫人,」阿爾卡季回嘴說,「她見第一次面就把我們兩位大貴族請到她家裡來住了。」
「我倒要請教,要它來幹什麼呢?」
「我想茶已經預備好了,」奧金佐娃說,「請吧,先生們。姨媽,請您去喝茶。」
奧金佐娃發表這一篇短短的歡迎辭,發音吐字都特別清楚,好像她早記熟了似的;接著她就跟阿爾卡季談起來。她的母親原來是跟阿爾卡季的母親認識的,阿爾卡季的母親跟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戀愛的時候,她的母親還是阿爾卡季的母親的知心朋友。阿爾卡季便熱心地談起他的亡母來;巴扎羅夫在翻看那些畫片冊子。「我變得多麼馴良了。」他暗暗想道。
「您怎麼能夠這麼快就明白了我的性情呢?第一,我性子急,又固執——您最好問問卡佳;第二,我很容易入迷。」
「好大的氣派!」巴扎羅夫說,「你們那班人是這樣說的吧,是不是?一句話說完,她是一位公爵夫人就是了。」
「隨您的意思吧。」他冷淡地答道。
「那都是你自己摘的?」奧金佐娃問道。
「姨媽來喝茶嗎?」
卡佳喚著非非,一面去給它開了門。
「您喜歡莫札特嗎?」
「這個醫生真是一個怪人!」她又對自己說。她伸一伸腰,微微一笑,把手放在腦後,然後匆匆地瀏覽了一兩頁無聊的法國小說,便丟開書——睡著了,清潔芬芳的襯衣裹住她那清潔的、冷冷的身子。
阿爾卡季並不回答巴扎羅夫,他們兩個人上床的時候,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半點鐘以後巴扎羅夫同阿爾卡季一塊兒走進了客廳。這是一間高大寬敞的屋子,陳設相當富麗,可是趣味並不太高。一些笨重的、值錢的傢具全照老規矩那樣順著牆壁安放,糊牆紙是棕色的,上面印著金花;這些傢具還是奧金佐夫生前托他的一個朋友,也是他的代理人,一個酒商從莫斯科買來的。在一面牆壁的正中放著一張沙發,沙發上頭掛著一個臉頰浮腫的、金黃頭髮的男人的肖像——他好像不高興地望著客人。「一定是了,」巴扎羅夫低聲對阿爾卡季說,他皺起鼻子,加上一句,「我們還是逃走吧?」可是這個時候女主人進來了。她穿了一件薄紗衫子。她的頭髮很光滑的梳到耳朵後邊,使她那純潔、容光煥發的臉上添了一種少女的風韻。
「隨您高興吧。我警告您,我是個非常喜歡辯論的人。」
卡佳拿出莫札特的c小調奏鳴曲中的幻想曲的譜子。她彈得很好,雖然有些嚴謹、呆板。她挺起身子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眼光一直盯在樂譜上面,嘴唇閉得緊緊的,只有在奏鳴曲快完結的時候,她的臉才紅起來,一股頭髮散垂下來,搭在她的黑眉上。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是一個相當古怪的人。她沒有一點九-九-藏-書成見,也沒有堅定的信仰,她遇著什麼事情從來不退縮,但也沒有一個固定的目標。她把許多事情看得十分清楚;她對許多事情都感到興趣,可是沒有一樣使她完全滿足過;事實上她也不要求完全的滿足。她的智力一方面想了解一切,同時對一切都很冷淡:她的懷疑從沒有平息到使她忘懷的程度,它們也不曾發展到足以使她煩惱。要是她沒有錢,又不是一個獨立的人,她也許會投身到鬥爭中去,會認識到什麼是激|情……可是她的生活太舒適了,雖然她有時候也感到厭倦;她一天一天地過著悠閑的日子,從來沒有匆忙的時候,也難得有過激動不安。固然有時候在她的眼前也燃起過彩虹,可是在它們消逝以後她反倒呼吸得更自由,對它們並沒有絲毫的惋惜。她的想像甚至於超過了一般的道德法規所認為可以容許的範圍;可是就在那個時候她的血液仍然像往常那樣平靜地在她那非常勻稱的、寧靜的身子里循環流動。有時在香湯沐浴之後她渾身暖融融的沒有一點力氣,她便會想到人生的空虛、煩惱、艱苦、罪惡……她的心靈中便會充滿突如其來的勇氣,而且湧起高尚的渴望;可是只要有一陣風從半掩的窗戶吹進來,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就會縮著身子,抱怨,而且差不多要發脾氣了,那個時候她只有一個要求:這種可恨的風不要吹到她的身上。
「謝謝你們守約來了,」她說,「請你們在我這兒住些時候;這地方的確不壞。我要給你們介紹我的妹妹;她鋼琴彈得很好。您對這個是沒有興趣的,麥歇巴扎羅夫;可是您,麥歇基爾薩諾夫,我想您是喜歡音樂的。除了我妹妹以外,我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姨媽住在這兒,此外還有一個鄰居有時候過來打打牌;我們這個圈子就只有這麼幾個人。現在我們坐下吧。」
卡佳不大樂意地走到鋼琴前面去,阿爾卡季雖然喜歡音樂,卻也不大樂意地跟在她後面;他覺得奧金佐娃好像在趕他走開似的,他跟所有的這樣年紀的年輕人一樣,已經感到有一種朦朧的、折磨人的情感在他的心中湧起來了,這像是戀愛的預感。卡佳揭開鋼琴的蓋子,並不去望阿爾卡季,低聲問道:
「不錯,」巴扎羅夫答道,「一個有腦筋的女人。唔,她也見過世面的。」
「伊萬公覺信里講些什麼?」
「明天早晨我們一塊兒散步去吧,」她對他說,「我想向您請教那些野生植物的拉丁學名同它們的屬性。」
沒有人回答她。巴扎羅夫同阿爾卡季立刻猜想到,她們對她雖然很恭敬,可是並不把她放在眼裡。「她是給養來做幌子的,」巴扎羅夫想道,「只是為了她那貴族的身份。」喝過茶,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提議出去散一忽兒步;可是外面落起小雨來了,因此除了公爵夫人一個人以外全回到客廳里去了。那個愛打牌的鄰居來了。他的名字叫波爾菲里·普拉東內奇,是一個胖子,頭髮已經花白了,兩腿很短,就像在車床上車出來的一樣;他很有禮貌,又很愛笑。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仍然專同巴扎羅夫講話,她問他是不是願意同他們打一回舊式的朴烈費蘭斯,巴扎羅夫答應了,他說他應當事先準備好去盡他的縣城醫生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