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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十

「你瞧瞧我現在有一個多好的小花園!每棵樹都是我親手栽的。我有水果、草莓同各種各類的藥草。不管你們年輕先生們怎樣聰明,可是老巴拉賽爾蘇斯說出了神聖的真理:in herbis, verbis et lapidibus……你知道,自然,我已經不行醫了,可是每個星期總有兩三次我還得重操舊業。他們來請教,我不能夠把他們趕走。有時候貧苦的人跑來找我幫忙。這兒連一個醫生也沒有。這兒有一個鄰居,一個退伍的少校,想不到他也在給人看病。我向人問過:『他學過醫沒有?』他們告訴我:『不,他沒有學過;他行醫多半是為了行善。』哈,哈!為了行善!啊,你覺得怎樣?哈,哈!哈,哈!」
「葉夫蓋尼,你不要著急,耳房裡有一間很好的屋子:他住在那兒一定很舒服。」
「我想,現在是我們的旅客投入摩爾甫斯的懷抱里的時候了。」瓦西里·伊萬諾維奇說。
「讓我再抱你一回,葉紐謝奇卡,」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呻|吟起來。巴扎羅夫向她俯下身去。「啊,你長得多漂亮了!」
「啊,瓦西里·伊萬內奇,」老太太結結巴巴地說,「我多少年沒有看見我的寶貝,我的好兒子,葉紐興卡了,……」她還不放鬆她的胳膊,只抬起她那張淚濕了的、帶著感動表情的起皺紋的臉,稍微離開巴扎羅夫,用幸福的、同時又可笑的眼光把他望了一忽兒,隨後又撲過去將他摟住了。
「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瓦西里·伊萬諾維奇恭敬地低聲對她說。
「那是怎麼一回事?啊,你不是要做一個醫生嗎?」
「得啦,不要說了,有什麼可以道歉的地方呢?」巴扎羅夫打岔道,「基爾薩諾夫知道得很清楚,我們不是大富豪,你又沒有宮殿。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把他安頓在哪兒?」
「好啦,好太太,留神快點兒張羅吧,不要丟臉了;你們兩位先生,請跟我來吧。啊,季莫費伊奇來給你請安了,葉夫蓋尼。他,我敢說,這個凶老頭子也很高興的。喂,凶老頭,你高興嗎?請跟著我走吧。」
「少爺,」老太太含著眼淚說,「我們還沒有請教您的大名同父名……」
巴扎羅夫從四輪敞篷車裡探出身去;阿爾卡季便從他的朋友的背後伸出頭去望外面,他看見在這小小宅子門前的小台階上站著一個瘦長的人,他有一頭蓬鬆的頭髮,一個瘦削的鷹鼻,身上穿著一件舊的軍大衣,沒有扣上鈕扣。他正叉開腿站在那兒,抽著一根長煙斗,眼睛怕陽光,眯縫起來。
「不錯,她是個實心的女人。你等著看她給我們弄一頓什麼樣的午飯吧。」
「你老實說吧,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獃子。」巴扎羅夫懶洋洋地說。
瓦西里·伊萬諾維奇笑著,坐了下來。他的面貌很像他的兒子,只是他的前額低一些、窄一些,他的嘴稍微闊一些;他老是在動,時時聳動肩膀,好像他的衣服太緊,使他的膈肢窩下面很不舒服似的;他一忽兒眨眨眼睛,一忽兒咳嗽兩聲,一忽兒動動手指。他的兒子卻一直露出一種毫不在乎的鎮靜。
「我已經告訴過您,我親愛的客人,」瓦西里·伊萬諾維奇說,「我們在這兒過的可以說是兵營的生活。」
「你到底來了,」巴扎羅夫的父親說,他仍然在抽煙,不過煙管在他的手指中間跳動起來了,「喂,下車來,下車來,讓我來抱抱你。」
「那麼,你修了一排耳房了?」
「不錯;我看見你這兒有一本一八五五年的《健康之友》。」巴扎羅夫說。read.99csw.com
「一共二十二個。」季莫費伊奇帶著不滿意的神情說。
「得啦,不要再說窮訴苦了,」巴扎羅夫又打斷了他的話,「你還不如坐在這兒沙發上,讓我來好好地看你一下。」
「馬上,瓦西里·伊萬內奇,桌子就會擺好的。我要親自跑到廚房裡頭去,叫人燒好茶炊,所有的東西都會準備好,所有的東西。啊,我已經三年沒有看見他,沒有給他弄過吃的、喝的了;這不是容易的事啊!」
「我是說洗澡房旁邊的那一間,」瓦西里·伊萬諾維奇連忙解釋道,「現在是夏天了……我馬上就到那兒去安排;季莫費伊奇,你把他們的行李搬進來吧。你,葉夫蓋尼,我當然把書房讓給你用。Suum cuique.
老巴扎羅夫深深地呼吸著,眼睛眯縫得比先前更厲害。
「不錯,可是這兩件事並不衝突。」
「啊,得啦,得啦,阿里莎!停住吧,」他說,一面跟那個站在四輪敞篷車旁邊一動也不動的阿爾卡季交換了一瞥,連那個坐在駕車座位上的農民也把頭掉開了;「這完全是用不著的!請停住吧。」
巴扎羅夫打起呵欠來。
瓦西里·伊萬諾維奇馬上高興起來。
「現在你看見他了!一個多麼有趣的老頭兒,他人真好,」巴扎羅夫等瓦西里·伊萬諾維奇剛走出去了,馬上對阿爾卡季說:「他恰恰和你父親一樣,是個古怪的人,不過是另外的一種。他講話太多。」
午飯雖是匆匆準備的,卻很可口,而且很豐富;只是酒卻像人們所說的那樣,不夠味:這是一種差不多黑色的西班牙甜酒,有一點兒像青銅又像松脂的味道,還是季莫費伊奇從城裡一家熟鋪子里買回來的;還有蒼蠅也非常討厭。平日有一個農奴的小孩拿著一大枝綠樹枝在旁邊趕蒼蠅;可是這一回瓦西里·伊萬諾維奇因為怕年輕人批評,便把他打發走了。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已經換好了衣服:她戴著一頂有絲帶的高包發帽,披著一條淡青色帶花的披巾。她看見她的葉紐沙,忍不住又哭起來,可是這一次卻用不著她丈夫來勸她:自己連忙揩乾了眼淚,因為她害怕把披巾弄髒。只有這兩個年輕人在吃東西:主人同主婦早已吃過午飯了。費季卡在旁邊伺候,他因為沒有穿慣靴子,顯然覺得很不舒服,還有一個男人相貌的獨眼婦人在旁邊給他幫忙,她叫安菲蘇什卡,平日兼做管家、養雞、洗衣的職務。在他們吃午飯的中間,瓦西里·伊萬諾維奇一直不停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他臉上帶著非常快樂的、甚至十分幸福的表情,談論著拿破崙的政策和錯綜複雜的義大利問題所引起的嚴重的憂慮。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並不注意阿爾卡季,也不勸他多吃;她把她的圓臉(她的豐|滿的櫻桃色嘴唇,她的臉頰上和眉毛上的小黑痣使她的臉顯得非常和善)支在她的捏緊的小拳頭上面,她的眼睛始終不離開她的兒子,而且一直不停地在嘆氣;她非常著急地想知道他這次回來要住多少時候,可是她又害怕問他。「要是他說只住兩天又怎麼辦呢?」她想道,她的心就沉下去了。烤肉端上桌子以後,瓦西里·伊萬諾維奇便不見了。過了一忽兒,他拿著半瓶開了塞子的香檳酒回來。「你瞧,」他叫道,「我們雖然住在鄉僻地方,可是遇到喜慶事情,我們也有一點兒東西來助興呢!」他斟滿了三個高腳杯和一個小酒杯,提議祝「貴客們」的健康,便依照軍人的規矩把酒一口喝光了;他還勉read•99csw.com強阿琳娜喝光那一小杯酒。蜜餞端上來的時候,阿爾卡季雖然不能吃甜的東西,也覺得他應當把那四種新做好的蜜餞每一樣嘗一點兒,尤其因為他看見巴扎羅夫堅決地一點兒也不吃就馬上抽起雪茄來。然後茶同奶油、牛油、脆餅乾一塊兒送上來了;吃過了茶,瓦西里·伊萬諾維奇便帶他們到園子里去欣賞黃昏的美景。他們走過一條長凳的時候,他輕輕地對阿爾卡季說:
「什麼樹?」巴扎羅夫在旁邊聽見了便問道。
「沒有牛肉我們也會吃得很好。沒有也就罷了。俗話說得好:貧窮不是罪惡。」
「啊,葉夫蓋尼,你怎麼說出這種話來!想一想……固然基爾薩諾夫將軍不是一個……」
「得啦,不用提他了,」巴扎羅夫打岔道,「我坐車來的時候看見你那座樺樹林子倒很高興,它長得很漂亮。」
「走吧,先生們。要是我打擾了你們,那麼請你們寬大地原諒我吧。我那位太太大概會叫你們滿意的。」
他向他的母親告辭的時候,他吻她的前額,她卻擁抱他,又偷偷地在他背後畫了三次十字,給他祝福。瓦西里·伊萬諾維奇陪阿爾卡季到他的屋子裡去,並且盼望他「睡得好,就像我在您那幸福的年紀的時候一樣」。阿爾卡季在他那間澡房的外房裡的確睡得非常好;屋裡有一股薄荷味道;兩隻蟋蟀在灶后競賽似地唱催眠歌。瓦西里·伊萬諾維奇走出阿爾卡季的屋子又到他的書房裡去,他蜷著身子坐在沙發上他兒子的腳邊,準備跟他兒子談一忽兒;可是巴扎羅夫說自己很瞌睡,馬上把他打發走了,事實上巴扎羅夫一直到天亮才睡著。他睜大眼睛生氣地注視著黑暗。童年的回憶在他心上並沒有什麼力量,而且他還不能夠擺脫他最近的痛苦的印象。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先禱告到她自己滿意了,後來又跟安菲蘇什卡談了許久、許久的話,安菲蘇什卡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她主人面前,用她那隻獨眼死死地盯著她,鬼鬼祟祟地低聲講著她對於葉夫蓋尼·瓦西里伊奇的一切觀察和意見。老太太的腦袋已經讓快樂,讓酒,讓雪茄煙氣味弄昏了:她的丈夫還想跟她談話,也只好搖搖手打住了。
「請您原諒我這個傻老婆子,」老太太擤一擤鼻涕,把頭向右邊一歪,又向左邊一歪,小心地先擦乾一隻眼睛,接著又擦乾另一隻眼睛,「請您原諒我。您知道我還以為我要死了,見不到我的好……好……好……兒子了。」
「這個省里……自然,先生們,你們知道得更清楚;我們怎麼能夠趕上你們呢?現在該你們來替換我們了。在我那個時候有一位擁護體液病理學的霍夫曼,還有布朗同他的活力論,——我們覺得他們很可笑,可是在某個時期他們自然也享過大名來的。現在你們又有新的人來代替拉德馬黑爾了,你們崇拜他,可是再過二十年人們又會笑他了。」
他擁抱起他的兒子來了……「葉紐沙,葉紐沙,」一個女人的顫抖的聲音叫著。門打開了,門口現出一個又矮又胖的老太太,頭上戴著白色包發帽,身上穿一件花短衫。她一邊嘆氣,一邊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要不是巴扎羅夫把她攙住,她一定會跌倒了。她那兩隻圓圓的小胳膊馬上繞著他的脖子,她的頭緊緊靠在他的胸上,這個時候一點兒聲息也沒有;只聽見她的斷斷續續的嗚咽聲。
「說窮訴苦!」瓦西里·伊萬諾維奇跟著說了一遍,「葉夫蓋尼,你不要以為我想打動(就這麼說吧)我們客人的同情心:說我們住在怎樣一個荒涼偏僻的地方。其實恰恰相反,我認為在一個有思想的人看來,沒有一個地九-九-藏-書方是荒涼偏僻的。至少我竭力不叫自己身上長滿(就照一般人那樣地說吧)青苔,不叫自己落伍。」
「好吧,也許是的,也許是的,——我不跟你辯論。我是什麼呢?一個退伍的軍醫,渥拿都,現在我變成了一個農業家。」他又掉過頭去對阿爾卡季說,「我在您祖父的旅里做過事情,是的,先生,是的,先生,我當年也見過不少的世面。我進過各種社交界,接觸過各種人物!我本人,現在站在您面前的這個人,也曾經給維特根施泰因公爵和茹科夫斯基看過脈!那些參加過十四日的南軍的人,您明白吧。(他說到這兒,便帶著特別意味地緊閉他的嘴唇。)他們我全認識。唔,可是我的事情是另外的一種;你只要知道用你的柳葉刀就夠了!您祖父是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人,一位真正的軍人。」
只有老人一個人在笑,阿爾卡季勉強露出笑容。巴扎羅夫只是拚命地抽煙。談話就這樣地繼續了一點鐘的光景;阿爾卡季還有時間到他屋子裡去了一趟,那間屋子原來是澡房的外房,不過卻是很舒服,很乾凈的。最後塔紐莎進來通知,午飯已經預備好了。
「您這個辦法很好。我自己也喜歡抽雪茄,可是在我們這種偏僻地方,很不容易弄到雪茄。」
拖鞋的踢躂踢躂的聲音又聽得見了,瓦西里·伊萬諾維奇又走了回來。
瓦西里·伊萬諾維奇把中指插|進煙斗里去,那裡面還有一點兒燃著的熱灰。
「我這話並不是指,譬如說,下面的事實說的:那就是,我對我的農民實行代役租制,把我的地給他們種,他們把一半的收成給我,在我自己這一方面,犧牲也不算小。我認為這是我的義務,常識也命令我這樣做,雖然別的地主們連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我現在是指科學,指教育來說的。」
「那是說,該睡覺了,」巴扎羅夫插嘴說,「這個意見不錯。的確是時候了。」
「這兒還有一個醫生,他去看一個病人,」瓦西里·伊萬諾維奇帶著掃興的表情說下去,「那時候病人已經ad patres去了;用人不讓醫生進屋,只告訴他:『現在用不著您了。』他沒有料到這一層,慌張起來,就問道:『唔,你主人臨死前打嗝兒沒有?』『打的。』『打得厲害嗎?』『厲害。』『啊,很好,』他就轉身回去了。哈,哈,哈!」
「我很榮幸能夠認識您,」瓦西里·伊萬諾維奇說,「不過請您包涵點:我們家裡什麼都簡陋得很,完全是照軍隊里的辦法。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請你安靜點;怎麼這樣軟弱!我們這位客人要責怪你了。」
「你父親有多少農奴?」阿爾卡季突然問道。
「這是一個老朋友講交情送給我的,」瓦西里·伊萬諾維奇連忙答道,「不過我們,譬如說,還知道一點兒顱相學,」他又說,這句話主要是對阿爾卡季說的,他一面指著柜子上面那個畫有編號的小方格的石膏人頭,「就是沙因林的名字我們也並非不知道,還有拉德馬黑爾。」
「這田產不是九_九_藏_書他的,是我母親的;我記得,有十五個農奴吧。」
「他們沒有料到您今天回來,少爺,他們沒有買牛肉。」季莫費伊奇說,他正把巴扎羅夫的箱子拖了進來。
「我愛在這個地方對著落日冥想:這對一個像我這樣的隱士倒合適。那兒,再遠一點兒的地方我栽了幾棵賀拉西喜歡的樹木。」
「啊,是啊,這自然是人之常情,」瓦西里·伊萬內奇解釋道,「不過我們還是到屋子裡頭去好些。還有一位客人跟葉夫蓋尼一塊兒來。請您原諒,」他掉轉身子朝著阿爾卡季把右腳向後移一下鞠一個躬說,「您明白女人的弱點;而且,啊,母親的心……」
「費季卡,給我裝好煙斗!」巴扎羅夫厲聲說道。
瓦西里·伊萬諾維奇第一個起身。
「真的,我們進去吧,媽媽。」巴扎羅夫說,他把這個衰弱的老太太攙進裏面去了。他讓她坐在一把舒服的扶手椅上,又匆匆地跟父親擁抱了一下,還把阿爾卡季介紹給父親。
瓦西里·伊萬諾維奇慌慌忙忙地往前走,他的破拖鞋一路上踢躂踢躂地響著。
「啊,我倒不知道他漂亮不漂亮,」瓦西里·伊萬諾維奇說,「可是他是一個男子漢,就是人們所說的『屋門非』了。現在我希望,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你已經滿足了你做母親的心,你得設法滿足這兩位貴客的肚皮吧,因為,你知道,夜鶯不能夠靠寓言充饑。」
「再過幾分鐘,您的屋子就可以接待您了,」他得意地大聲說,「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我沒講錯您的父名吧?這是伺候您的人,」他說,一面用手指著那個跟他一塊兒進屋裡來的短頭髮小孩,這個小孩身上穿一件兩肘破爛的藍色長外衣,腳上穿一雙並不是他自己的皮靴。「他叫費季卡。啊,我兒子雖然叫我不要說,我還是要再說一遍,請您包涵點,他做不了什麼事。不過他知道怎樣裝煙斗。您當然抽煙吧?」
「我平常抽雪茄。」阿爾卡季答道。
他的房屋全部只有六個很小的房間。其中有一間,就是他現在帶我們的朋友進去的那一間,是稱作書房的。一張粗腿的桌子佔滿了兩個窗戶中間的地位,桌子上堆滿了給陳年的灰塵弄髒了、看起來好像是煙熏黑了的文件;牆上掛了幾支土耳其槍,幾根馬鞭,一把指揮刀,兩幅地圖,幾幅解剖圖,一幅胡費蘭德的肖像,一幅嵌在黑框子裏面、用頭髮編成的姓名縮寫的花字,一張配著玻璃鏡框的文憑,一張已經坐壞了、到處露出窟窿的皮沙發放在兩口白樺木大櫃中間;書架上凌亂地堆滿了書籍、盒子、鳥的標本、罐子、藥瓶;在一個角落裡放著一架壞了的發電機。
「我對你說,省得你心裏不舒服,」巴扎羅夫說,「現在我們根本就看不起醫學,我們對什麼人都不崇拜。」
「現在我們不是活著見到他了嗎,太太,」瓦西里·伊萬諾維奇插嘴說,「塔紐什卡,」一個穿著一件鮮紅的印花布衫子的十三歲的光腳小女孩,正怯生生地在門外探頭張望,他便轉身喚她道,「給你太太倒杯水來——放在托盤上端來,聽見沒有?——還有你們兩位先生,」他帶一種舊式的詼諧腔調說,「請你們兩位到一個退伍老兵的書房裡去坐坐吧。」
「這個省里的人還相信拉德馬黑爾嗎?」巴扎羅夫問道。
「是啊,少爺,就是洗澡房那兒,少爺。」季莫費伊奇插嘴道。
「我覺得你的母親太好了。」阿爾卡季說。
瓦西里·伊萬諾維奇從口袋裡掏出一方新的黃色的綢手帕來,這是他匆匆忙忙地跑到阿爾卡季的屋子去的時候順手拿來的,他一面搖動手帕,一面繼續說:
老太太從椅子上站起來。
馬站住了。
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是一個真正的俄國古時候的名門婦女:她應當早生兩百年,生在舊的莫斯科時代。她篤信宗教,而且容易感動,她相信各種的兆頭、占卜、咒語和夢;她相信聖痴的預言,相信家怪,相信樹精,相信不吉利的相遇,相信凶眼,相信流行的丹方,相信星期四那天不吃鹽,相信世界末日就在眼前;她相信要是復活節整夜禮拜的燭光不滅,蕎麥的收成一定好;她又相信菌子要是讓人眼看見了,就不會長大;她相信魔鬼喜歡有水的地方;她相信每個猶太人的胸口上都有一塊血印;她害怕老鼠,害怕蛇,害怕青蛙,害怕麻雀,害怕螞蟥,害怕打雷,害怕冷水,害怕穿堂風,害怕馬,害怕羊,害怕紅頭髮的人,害怕黑貓,她把蟋蟀同狗當做不幹凈的生物;她從來不吃小牛肉、鴿子、龍蝦、乳酪、龍鬚菜、西洋野菜、野兔,她不愛吃西瓜,因為切開的西瓜使她想起了施洗的約翰的頭,她提起牡蠣就要打顫,她愛吃——可是嚴格持齋;一天二十四小時裡頭她睡去了十小時,然而要是瓦西里·伊萬諾維奇頭痛,她就整夜不睡;除了《亞歷克西或林中小屋》外,她從沒有讀過一本書;她一年寫一封,最多寫兩封信;可是處理家務,做果乾,做蜜餞,她卻十分擅長,雖然她自己的手從來不沾一下,而且她往往一坐下來就不願意再移動。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心腸很好,並且在她的範圍內她也絕不是愚蠢的。她知道世界上的人是分為兩類的:一種是主人,他們的職責是發命令,另一種是尋常老百姓,他們的職責是服從命令,——因此她也並不厭惡卑屈諂媚和跪拜的禮節;可是她對待比她低下的人卻很仁慈、溫和;她從來不讓一個乞丐空手回去;雖然她有時候也議論旁人;卻從來沒有講過誰的壞話。她年輕時候很漂亮,會彈古鋼琴,還會講幾句法語,可是自從她並不情願地勉強跟她丈夫結了婚,跟他一塊兒漂遊了許多年以後,她的身子長胖了,也忘記了音樂和法語。她很愛她的兒子,也很怕他;她把她的田產完全交給瓦西里·伊萬諾維奇去管理——她自己現在一點兒也不過問;只要她的老伴跟她談起那些快要實行的改革和他自己的計劃,她馬上就唉聲嘆氣,接連地搖手絹兒表示不要聽下去,而且嚇得把眉毛越抬越高。她多疑善慮,老是覺得會有大難臨頭,要是她想起什麼傷心的事情,馬上就會痛哭起來……像這樣的女人現在是一天一天地少起來了。只有上帝知道我們究竟應當不應當為這樁事情高興!https://read.99csw.com
瓦西里·伊萬諾維奇咳嗽起來。
「啊,……刺槐。」
他的嘴唇和眉毛也在抽|動,下巴也在打顫……可是他顯然在竭力克制自己,勉強做出幾乎是淡漠的樣子來。阿爾卡季跟他行了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