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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二十八

六個月過去了。白色的冬天到了,它帶來了:晴朗無雲的嚴寒的冷寂,軋軋作聲的積雪,樹枝上淺紅色的霜花,淺綠色的天空,煙囪上裊裊的濃煙,門突然打開時衝出來的一陣陣的熱氣,還有行人的好像讓寒氣凍傷了的通紅的臉,和凍得打戰的馬的飛奔。正月里的某一天已經快過完了,傍晚的寒冷在靜止的空氣中更覺刺骨,血紅的夕陽又匆匆地逝去。在馬利因諾宅子的窗里正是燈燭輝煌,普羅科菲奇穿著黑禮服,戴著白手套,帶著特別莊嚴的表情在餐桌上擺了七份餐具。一個星期以前在本地區的小禮拜堂里靜悄悄地舉行了兩對夫婦的婚禮,幾乎連證人也沒有——這是阿爾卡季同卡佳,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同費尼奇卡的婚禮。在這一天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替他的哥哥餞行,他的哥哥有事情要到莫斯科去。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在參加了婚禮、並且送了一份厚禮給這對年輕夫婦以後,馬上也到莫斯科去了。
在德累斯頓的布呂爾台地上,每天下午兩點到四點中間——那是最時髦的散步時間——您可以遇見一個五十歲光景的人。他的頭髮完全灰白了,他好像害著關節炎似的,可是他的相貌仍然很漂亮,衣服也很講究,而且舉止間還帶了一種特別的風味,那是只有在高等社會裡生活了很久的人才會有的。這就是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他從莫斯科到外國去休養,就在德累斯頓住了下來,在這兒他喜歡跟英俄兩國的遊客來往。他待英國人沒有架子,差不多到了謙虛的地步,不過仍然保持著他的尊嚴,他們覺得他有點兒枯燥乏味,可是尊敬他是一位十足的紳士,用他們自己的話說,「a perfect gentleman」。他待俄國人比較自由,沒有拘束,他隨意發脾氣,常常挖苦他自己,也挖苦他們,不過他始終保持著極和藹的、而且隨便的態度,沒有一點兒失禮的地方。他抱著斯拉夫派的見解,誰都知道,在上流社會裡這是被認為très distingué!他從來不閱讀俄文書報,可是在他的寫字檯上有一個銀質的煙灰碟,形狀像一隻俄國農民穿的樹皮鞋。我們的遊歷家都喜歡去拜望他。馬特維·伊里奇·科利亞津有一個時期處在暫時的反對派的地位出國,到波希米亞的溫泉去的時候經過這兒,很隆重地拜訪了他;他跟本地人很少來往,可是他們非常崇拜他。倘使要找宮廷樂隊演奏會、戲院等等的門票,沒有一個人能夠比der Herr Baron von Kirsanoff更容易、更快的了。他儘力做一些好事,他還逐漸得到一點兒聲名;以前他並沒有白做大社交家啊;可是生活對他是一個負擔……這個負擔比他自己所料想的還重得多……我們只消看他在俄國教堂裏面,靠在牆邊,想著什麼事情,許久都不動一動,只是痛苦地咬自己的嘴唇,隨後忽然醒悟過來,差不多叫人看不見地用手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九_九_藏_書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最近嫁了人,她結婚不是為了愛情,卻只是出於信念。她的丈夫是一個俄國未來的政治家,這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一個處世常識豐富、意志堅強、而且有驚人辯才的法學家——年紀不大,脾氣好,冷得像冰一樣。他們處得極和睦,可能有一天會達到幸福吧……可能會產生愛情吧。X公爵夫人死了,她一死,馬上就讓人忘記了。基爾薩諾夫父子一直住在馬利因諾;他們的事業開始好轉。阿爾卡季現在對經營農莊的事非常熱心,他們的「農場」如今每年可以有一筆相當大的收入。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做了調解官,他拿出全力來辦事,他不停地在他那個區里奔走,發表長篇演說(他以為農民應當給「開導到明白事理」,那就是說,應當對他們把同一套話反覆地說許多遍,講到他們聽累了為止);可是說實話,不但一班有教養的鄉紳對他並不十分滿意,那班紳士講起「解放」這個字眼來,時而講得漂亮乾脆,時而憂鬱凄涼,故意把эмансипация(解放)的第一個字母念掉了(而且念ман音的時候還帶了很重的鼻音);還有一班沒有受過教育的鄉紳也不大喜歡他,那班人常常毫不客氣地咒罵「那麼個解放」。這兩種鄉紳都說他心腸太軟了。卡捷琳娜·謝爾蓋耶夫娜生了一個兒子,叫科里亞;米佳一天高興地到處亂跑,話也講得清楚流利了。費尼奇卡,費多西婭·尼古拉耶夫娜,除了她的丈夫和米佳外,就最崇拜她的媳婦,要是她的媳婦彈起鋼琴來,她便高興地整天坐在媳婦旁邊。我們順便講一講彼得。他越長越傻,也越是神氣。他講起話來把所有е的音都念成ю,他把「現在」(「傑別兒」)念成了「久比憂兒」,可是他也結了婚,並且得到一份相當可觀的嫁妝,他的妻子是城裡一家菜園主人的女兒,曾經拒絕了兩個很好的求婚者,只因為他們沒有表;彼得不但有表——他還有一雙漆皮鞋。九九藏書九-九-藏-書
「不,爸爸,我一點兒也沒有準備。」
正是在三點鐘的時候,大家圍著餐桌坐下來。米佳也佔了一個座位,旁邊有一個包著錦緞頭帕的奶媽照應他,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坐在卡佳同費尼奇卡的中間;兩位「新郎」便挨著自己的妻子坐下。我們這兩位朋友近來都有點兒改變了,他們都長得更漂亮,而且更有男子氣概了;只有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比以前瘦了一點兒,這反而給他那富於表情的面貌添了優雅和大貴族氣派……費尼奇卡也不同了。她穿了一件新綢衫,頭髮上扎了一條寬的天鵝絨帶子,脖子上掛了一條金鏈子,她坐在那兒,恭恭敬敬地一動也不動,她對她自己,對她周圍的一切,都很恭敬,她老是微笑,好像要說:「請你們原諒,我並沒有錯。」不只是她——所有其餘的人也都在微笑,好像也都帶著抱歉的樣子;他們都覺得有一點兒拘束,有一點兒惋惜,其實都很高興。他們帶著近於滑稽的殷勤互相周旋,彷彿他們全同意來表演一出天真的喜劇似的。卡佳算是這些人裏面最鎮靜的了:她安心地朝她的四周看;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已經非常喜歡她了,這是看得出來的。午飯快吃完的時候,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站起來,手裡拿著酒杯,臉向著帕維爾·彼得羅維奇。
「你要離開我們了……你要離開我們了,親愛的哥哥,」他說,「當然,不會久的;不過,我還是不能不對你說,我……我們……我多麼……我們多麼……唔,挺糟的是,我們不會演說!阿爾卡季,你說吧。」
「巴扎羅夫的紀念。」卡佳在她丈夫的耳邊九九藏書輕輕地說,她跟他碰了碰杯。阿爾卡季用熱烈的握手來回答她,可是他不敢高聲提出祝飲的話。
這好像應該完結了吧?可是也許有一兩位讀者想知道我們在前面介紹過的那些人物現在——就是這個時候——在做些什麼事情。我們願意讓他們滿意。
庫克什娜也到外國去了。她現在住在海得堡,已經不研究自然科學,卻研究建築學了,據她自己說,她在建築學上已經發現了新的法則。她仍然跟一班大學生常常來往,特別是跟那些研究物理學和化學的俄國青年來往,在海得堡有的是這樣的人,他們初到的時候,他們對事物的清醒的見解常常叫樸直的德國教授們吃驚,可是後來他們的完全無所作為與極端懶惰又叫這些教授驚奇了。西特尼科夫同兩三個這一類的年輕化學家一塊兒在彼得堡城裡跑來跑去,那些化學家連氧氣跟氮氣也分不清楚,可是裝滿了一肚皮的否定和自尊心,還有那個偉大的葉利謝維奇也同他在一塊兒,西特尼科夫現在準備自己也做一個大人物了,他在彼得堡閑逛,據他自己說,是在繼續巴扎羅夫的「事業」。外面傳說他新近讓什麼人打了一頓,可是他對那個人也報了仇:在一份沒有名氣的小報上一篇沒有人注意的小文章裏面,他露了一點意思說打他的人是一個膽小鬼。他把這個叫做諷刺。他的父親還是像從前那樣地虐待他,他的妻子當他是一個傻瓜……和一個文人。
在俄國一個偏僻的角落裡有一個小小的鄉村公墓。差不多跟所有我們的公墓一樣,它的外表是很凄涼的;它四周的溝里早已長滿了青草;灰色的木頭十字架也倒下來了,在它們的曾經油漆過的頂蓋下面慢慢地腐爛;墓石全移動過了,好像有什麼人從下面把它們抬起來似的;兩三棵光禿的樹遮不了日光;羊群自由自在地在墳上面來來去去……可是這些墳中間有一座卻沒有讓人碰過,也沒有給畜類踐踏https://read.99csw•com過;只有黎明的時候有一些小鳥在墳上唱歌。墳的四周圍繞著鐵欄;它的兩邊種了兩棵小樅樹。葉夫蓋尼·巴扎羅夫就埋在這座墳裏面。從附近的小村子里常常有一對非常衰老的夫婦來上這座墳。他們互相攙扶著,慢慢地拖著腳步走來;他們走到鐵欄跟前,就跪在地上,傷心地哭上好久,他們長久地注意地望著那塊不會講話的石頭,他們的兒子就睡在它底下;他們談了幾句簡短的話,揩去了石頭上的塵土,整理一下樅樹的枝子,便又禱告起來,他們不能夠離開這個地方,在這兒他們好像跟他們的兒子離得更近,好像跟他們對兒子的回憶也離得更近……難道他們的禱告,他們的眼淚都是沒有結果的嗎?難道愛,神聖的、忠誠的愛不是萬能的嗎?啊,不!不管那顆藏在墳里的心是怎樣熱烈,怎樣有罪,怎樣反抗,墳上的花卻用它們天真的眼睛寧靜地望著我們:它們不僅對我們敘說永久的安息,那個「冷漠的」大自然的偉大的安息;它們還跟我們講說永久的和解同無窮的生命呢……
「好像我就準備得挺好似的!好吧,哥哥,只是讓我們來擁抱你一下,祝你萬事順遂,盼你儘快地回到我們這兒來!」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跟每個人都親過了,自然連米佳也在內;對費尼奇卡,他還親了一下她的手,可是她還沒有學會把手伸給別人去親呢;他喝乾了第二次斟滿的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道:「祝你們快樂,朋友們!Farewell!」這最後一句英國話誰也沒有注意到;不過大家都很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