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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上——水手的故事

在海上
——水手的故事

「鬼東西,我讓耗子咬了一口!」父親嘟噥道。
「該去了!他們從艙房裡出來了。」
我摸到我的小洞,從中取出一小塊四方的木頭,那原是我花了不少功夫才鋸成的。然後我看見一層透明的細紗,柔和的粉紅色亮光透過薄紗照到我臉上來。隨著亮光,有一股極其好聞的濃重氣味撲到我熱烘烘的臉上,大概就是上流人寢室的氣味吧。為了看清寢室,必須用兩個手指頭把薄紗撥開,我就趕緊照這樣做了。
三分鐘后,房門開了,牧師走進寢室里來,我上文提到的那個又高又胖的英國人跟在他身後走進來。英國人走到床跟前,向美人問了一句什麼話。那個女人臉色蒼白,眼睛沒看他,肯定地點一下頭。
我瞧見銅器、絲絨、花邊。一切東西都浸沉在粉紅色的亮光里。離我的臉一俄丈半遠,放著一張床。
「小點聲!」我說,「你別嚷,人家會聽見我們說話的!」
「今天,孩子,我和你都交運了,」他九*九*藏*書對我說,「聽見嗎,孩子?好運同時落在你我兩人身上了。這裏頭必是有點什麼道理!」
新婚夫婦談了很久。牧師終於屈膝跪下去,向她伸出兩隻手,開始央求她。她不答應,頻頻搖頭。於是他跳起來,滿房間走來走去。根據他臉上的表情,根據他手的動作,我猜測他在威脅她。
「一個小洞歸你!」
我沒說話。
他腳都站不穩了。我攙扶他順著那道高陡而盤旋的樓梯走上去。上邊已經在下真正的秋雨了……
我像是被蛇咬了一口,從牆邊跳到一旁去。我嚇壞了。我覺得好像風在把我們的輪船撕得粉碎,我們正往水底沉下去。
他著急地問起現在是幾點鐘。這時候才十一點鐘。
她同我照這樣面對面站了大概五分鐘,然後她走開,在艙房中央站住,對她的牧師點一下頭,多半是表示同意。那一個就高興地微微一笑,吻她的手,走出寢室門外去了。
我們眼前所能看到的,只有我們剛剛離開的港灣里那些昏暗的燈火,以及像墨汁那麼黑的天空。四下里刮著陰冷潮濕的風。我們感到沉重的烏雲壓九_九_藏_書在頭頂上,感到烏雲有意降下一場大雨。儘管有風,天氣又陰冷,我們卻覺得悶熱。
新婚的妻子坐在床邊上,垂著腿,兩隻小小的腳放在皮墊子上。她眼望著地下。她面前站著她丈夫,那個年輕的牧師。他正對她講話,至於究竟講些什麼,我就不得而知了。輪船的隆隆聲吵得我聽不清。牧師講得很激烈,用手比劃著,兩隻眼睛炯炯有光。她聽著,不以為然地頻頻搖頭……
「歸誰?」
「我們離開這兒!你不應當看見這種事!你還是個孩子……」
我的老父親,這個酗酒而放蕩的人,抓住我的胳膊,說:
一點鐘,我父親走到我跟前來,拉一下我的衣袖,說:
人,依我看來,一般都是卑劣的。至於水手,老實說,有的時候比世上一切人都卑劣,比最可惡的野獸還要卑劣,野獸壞畢竟情有可原,因為它受本能支配。也許我說錯了,因為我不熟悉生活,不過我覺得,水手仍然比其他任何人都有更多的理由痛恨自己和辱罵自己。這種人隨時都可能從船桅上掉下海去,永遠葬身海底,他們只有在淹死或者一頭栽九*九*藏*書進水裡的時候,才想起上帝,因此這種人不需要任何東西,對世上任何東西也不顧惜。我們喝很多酒,我們恣意放蕩,因為我們不知道美德在海上有什麼必要,對誰必要。
「牧師們都有個習慣,一談話就是一連好幾個鐘頭!」我暗想,「他一直要講到明天早晨才會講完呢!」
「你的眼睛,孩子,比我的強。近看或是遠看,在你反正都一樣!」
我把胸脯貼近牆,好像深怕我的心會跳出來似的。我腦袋發熱。
我父親是個背部傴僂的老水手,臉像是烤熟的蘋果。他走到我跟前來,拍拍我的肩膀。
他那年輕的妻子站起來,慢騰騰地走到我站著的牆跟前來,恰好在我的小洞旁邊站住。她站在那兒不動,暗自思忖,我目不轉睛地瞅著她的臉。我覺得她似乎心裏痛苦,她在跟她自己鬥爭,搖擺不定,同時她的臉容現出憤怒。我一點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我們在抓鬮。我們這些已經值完班而無事可做的人一共有二十二名。在這些人當中,只有兩個人才能交到好運去欣賞一出難得看到的好戲。事情是這樣:我們輪船上特設的「九九藏書新婚夫婦客艙」,在我寫到的這個晚上,正好有旅客來住,客艙的牆上只有兩個小洞可以歸我們使用。一個小洞是我自己先用鑽子在牆上鑿穿一個小眼,然後再用細銼刀銼成的。另一個小洞是我的一個同伴用小刀挖成的。我們兩人幹了一個多星期才完工。
英國銀行家從口袋裡取出一疊什麼東西,也許是一疊鈔票,把它交給牧師。牧師把它仔細地看一下,點了點數,然後點下頭,走出去。年老的英國人關上他身後的房門……
十二點鐘我走過艙房,往門裡看一眼。新婚的丈夫是個年輕的牧師,生著好看的金髮,在桌旁坐著,手裡拿著《福音書》。他在對一個又高又瘦的英國女人解釋一件什麼事。新婚的妻子年紀經,身材苗條,相貌很美,跟她丈夫並排坐著,天藍色的眼睛一刻也不放鬆地瞧著他那生著金髮的頭。艙房裡有個銀行家走來走去,從這個牆角走到那個牆角,他是個又高又胖的英國老人,棕紅色的臉膛惹人厭惡。他的妻子就是同新婚丈夫談話的那個上了年紀的太太。
大家指著我。
「另一個歸誰呢?」
我一剎那間跑下高陡的樓九_九_藏_書梯,往我熟悉的牆邊走去。在這道牆和船幫之間有一條夾道,裏面滿是煤煙、污水、老鼠。不久,我聽見我那老父親的沉重的腳步聲。他腳底下絆著大袋子和煤油桶,嘴裏罵罵咧咧。
「讓我到你的小洞那兒去,」父親說著,焦急地推開我的身子,「你那兒看得清楚!」
細微的戰慄從我的後腦殼一直傳到腳後跟,彷彿我的後腦殼上有個窟窿,從中撒出許多細小而冰涼的鉛砂,順著我赤|裸的肉體滾下去似的。我所以發抖,是因為天冷,可是也另有緣故,這也就是我要在這裏講的。
1883年
我們這些水手聚集在底艙里抓鬮。我們這班人發出醉醺醺的響亮的鬨笑聲,說俏皮話,有人為了取樂而學公雞叫。
「歸你父親!」
不過,我要接著講下去。
我走出底艙門外,點上煙斗,開始眺望海洋。天色烏黑,可是當時我心裏所想的,大概也在我眼睛里反映出來了,因為我在夜晚那漆黑的背景上見到一些景象,而我看見的那種景象,在我當時還年輕然而已經墮落的生活里正是極其缺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