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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女

歌女

「什麼九百盧布?」帕莎輕聲問道,「我……我不知道……我沒拿過……」
「可是我能有什麼辦法呢,太太?」她說,「您說我是下賤的女人,我害得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破了產,可是我,要像在真正的上帝面前一樣……向您保證:我一點也沒沾過他的光……我們這個班子里只有莫佳才有闊綽的姘夫,我們這些人,卻只能勉強過日子。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是個受過教育的、文雅的先生,所以我才接待他。我們不能不接待客人。」
隔壁房間的門開了,科爾帕科夫走進屋來。他臉色蒼白,一個勁兒搖頭,彷彿剛剛吃了一種很苦的東西似的。他的眼睛里閃著淚光。
「那麼您是說他不在這兒?」太太問道,這時候她的聲音已經穩定下來,臉上現出古怪的微笑。
帕莎感到她給這個身穿黑衣服、眼神氣憤、手指頭又白又細的太太留下一種卑賤和醜惡的印象,不由得為自己胖胖的紅臉蛋、鼻子上的麻斑、額頭上的劉海害臊,那綹劉海偏偏無論如何也梳不上去。她覺得要是她長得瘦一點,不塗脂抹粉,不留劉海,那就可以掩蓋她那並非上流的身份,她站在這個陌生而神秘的女人面前也就不會這麼害怕,這麼害臊了。
「天吶,您這個人可真奇怪……」帕莎說,開始生氣了,「我對您保證:我從您的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那兒,除了這個鐲子和戒指以外,什麼也沒拿到過。他只給我帶來些甜餡餅。」
「要是您樂意,就都拿去,只是我沒有從您丈夫那兒得到過任何好處。您拿去,您發財吧!」帕莎繼續說,下跪的威脅使她感到受了侮辱,「如果您是高貴的女人……他的合法的妻子,您就該叫他守在您身邊。就是嘛!又不是我叫他來https://read.99csw.com的,是他自己來的……」
「您卑賤,下流,壞透了……」陌生女人喃喃地說,帶著痛恨和憎惡打量帕莎,「對,對……您卑賤。我到底能有機會對您說出這句話,實在高興得很,高興得很!」
有一天,那是她還比較年輕漂亮,嗓音也比較清脆的時候,她的捧場人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科爾帕科夫坐在她那別墅的樓上房間里。天氣悶熱不堪。科爾帕科夫剛剛吃過中飯,喝過滿滿一瓶質量很差的烈性葡萄酒,覺得心緒惡劣,渾身不舒服。兩個人都感到煩悶,就等著炎熱消退,好出外去散一散步。
「請問您有什麼事?」帕莎問。
帕莎就急急忙忙從五斗櫥里又扔出一個金錶、一個煙盒、一副袖扣,攤開兩隻手說:
太太站起來,心情極其激動,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帕莎呆望著她,嚇得沒有聽懂她的話。
帕莎躺下來,開始放聲痛哭。她已經捨不得一時賭氣拿出去的那許多東西,她感到委屈。她想起三年前有個商人無緣無故地把她打一頓,就哭得越發響了。
這個陌生的女人面色蒼白,費力地呼吸著,彷彿剛爬上一道很高的樓梯似的。
「收下吧!」她把那兩件東西交給客人說。
突然,出人意外,前堂響起了門鈴聲。科爾帕科夫本來沒穿上衣,趿拉著拖鞋,這時候就跳起來,用疑問的眼光瞧著帕莎。
「我一點東西也沒剩下了……自管搜吧!」
「我求求您!」她一面大哭,一面數說,「要知道,是您害得我丈夫破了產,把他斷送了,您就救救他吧……您不顧念他,可是孩子……孩子……孩子有什麼過錯呢?」
「您撒謊!」太太嚷道,惡狠狠對她瞪起眼睛,「我全知道!九九藏書我早就知道您!我知道最近一個月他天天待在您家裡!」
「我問您:您送過我什麼東西?」帕莎嚷道。
1886年
「現在可怎麼辦?」她說,「要是我交不出九百盧布,那麼不但他完了,我和孩子們也完了。我到底該把這個下賤的女人打死呢,還是對她下跪?」
帕莎拉開五斗櫥的最上面一個抽屜,從中取出一個鑽石胸針、一串珊瑚、幾個戒指、一個鐲子,把它們統統交給那個女人。
「不,我為這件事永遠也不能原諒我自己!永遠也不能原諒!你躲開我……賤貨!」他厭惡地叫一聲,從帕莎面前往後退,用發抖的手推開她,「她剛才打算下跪,而且是……向誰下跪呀?向你!啊,我的上帝!」
「東西還沒有全拿出來……這點東西連五百盧布也不值。」
「您給我什麼東西?」她說,「我又不是來乞討的,我是來要那些不該歸您有的東西……那些您利用您的地位逼著我丈夫……這個軟弱而不幸的人……買給您的東西……星期四那天,我看見您和我的丈夫在碼頭上,那時候您戴著貴重的胸針和鐲子。所以您用不著在我面前裝成沒事人似的!我最後一次問您:那些東西您給不給我?」
「我的丈夫在哪兒?」太太接著說,「不過他在不在這兒,我倒也無所謂,可是我得告訴您:盜用公款的事已經敗露,人家正在捉拿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人家要逮捕他。這都是您乾的好事!」
「我要東西!把東西給我!我在哭……我在低聲下氣……好吧,我下跪就是!只要您樂意就行!」
「我跟您說:盜用公款的事敗露了!他在衙門裡盜用了別人的款子!為您https://read.99csw.com這麼一個……為了您,他居然決心去犯罪。您聽著,」太太在帕莎面前站住,用堅決的口氣說,「您不可能有節操,您活著就只為了做壞事,這就是您的目標,可是誰也想不到您墮落得這麼深,連一丁點兒人的感情也沒有!他可是有妻子兒女的……要是他受了審,流放在外,我和孩子就會活活餓死……您要明白這一點!不過眼前還有辦法挽救他,挽救我們免得受窮和丟臉。要是今天我交上去九百盧布,他們就不會找他的麻煩。只要九百盧布就成!」
不論被帕莎的女朋友還是郵差撞見,科爾帕科夫一概不在乎,不過為了穩妥起見,他還是抱起他的衣服,到隔壁房間去了。帕莎就跑去開門。使她大吃一驚的是,門口站著的並不是郵差,也不是女朋友,卻是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年輕,美麗,裝束上流,從各種跡象來看,也正是個上流女人。
客人嘆了口氣,伸出發抖的手把那些東西包在手絹里,一句話也沒說,甚至也沒點一下頭,就走出去了。
「今天他們就會找到他,逮捕他,」太太說,哭起來,從這種哭聲可以聽出她的煩惱和激憤,「我知道是誰把他弄到這種可怕地步的!卑賤的壞女人!可惡的、出賣肉體的畜生!」太太憎惡地撇著嘴唇,皺起鼻子,「我是個弱女子……您聽著,下賤的女人!……我弱,您比我強,不過總會有人來給我和我的孩子撐腰!上帝全看得見!他是公道的!他會為我流過的每滴眼淚,為我熬過的那些失眠的夜晚懲罰您!這一天終究會來到,您會想起我的話的!」
「我不是跟您要九百盧布……您沒有錢,再者我也不要您的錢。我要的是別的東西……像您這樣的人,男人照例會送給您貴九_九_藏_書重物品的。只要把我丈夫送給您的物品還給我就成!」
「什麼丈夫?」帕莎小聲說,忽然心驚膽戰,手腳一齊冰涼了,「什麼丈夫?」她又說一遍,開始發抖。
帕莎嚇得叫起來,揮舞兩隻手。她感到這個蒼白而美麗的太太像在舞台上似的表演得那麼高尚,而且真的會純粹出於驕傲,出於高尚而在她面前跪下,為的是抬高自己而貶低歌女。
「我,太太,什麼也不知道!」她說,忽然哭起來。
他很快地穿上衣服,厭棄地推開帕莎,走到門口,出去了。
太太猛然漲紅了臉。她的臉顫抖起來。她覺得受了侮辱。
「太太,他沒有送給我什麼東西!」帕莎尖聲叫道,開始明白她的來意了。
他抱住頭,哀叫道:
「東西……東西不東西都是小事!」科爾帕科夫說,搖一下頭,「我的上帝啊!她在你面前哭,低三下四……」
「那麼錢到哪兒去了?他揮霍了他的錢,我的錢,別人的錢……可是這些錢都上哪兒去了?您聽我說,我求求您!我剛才冒了火,對您說過許多不中聽的話,那麼我道歉就是。您一定恨我,這我知道,不過要是您還能憐憫人的話,那就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我求求您,把那些物品還給我!」
「大概是郵差,或者,也許是我的女朋友吧。」女歌手說。
在沉默中過去了一分鐘。陌生女人有好幾次用手絹擦蒼白的嘴唇,屏住呼吸,為了克制內心的顫慄。帕莎站在她面前一動也不動,像是腳下生了根似的,帶著困惑和恐懼瞅著她。
「甜餡餅……」陌生女人冷笑道,「在家裡,孩子們什麼吃的也沒有,這兒卻有甜餡餅。您堅決不肯退還那些東西嗎?」
太太把手絹蒙住臉,大哭起來。
太太淚眼模糊地瞧了瞧拿給她的東西,說read•99csw•com
帕莎拉開梳妝台的一個抽屜,從裏面取出一個包金的鐲子和一個鑲紅寶石的細戒指。
帕莎想象那些小孩站在街上,餓得直哭,她自己就也哭了。
「我的丈夫……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科爾帕科夫。」
「您送過我什麼東西?」帕莎朝著他發脾氣說,「請問什麼時候送過?」
「我的上帝啊,她上流,驕傲,純潔……居然打算……對這個娼婦下跪!是我把她逼到這一步的!是我鬧出來的!」
「好,我把東西拿給您!」帕莎說,擦著眼淚,開始手忙腳亂,「遵命。不過這些東西都不是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我是從別的客人手裡拿到的。就按您的意思辦……」
太太沒有立刻答話。她往前邁出一步,慢騰騰地對房間里掃一眼,坐下來,看樣子似乎累了,或者有病,因而站不住了。後來她那蒼白的嘴唇努動很久,極力要說出話來。
緊跟著又是沉默。太太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絞著手。帕莎仍然大惑不解,呆望著她,不明白她的來意,等她說出什麼可怕的話來。
「我的丈夫在您這兒嗎?」她終於問道,抬起哭得眼皮紅腫的大眼睛瞧著帕莎。
「沒有……沒有,太太……我……我根本不認得您的丈夫。」
「哼……」帕莎說,聳一聳肩膀,「我倒樂於奉還,可是,我說了假話就叫上帝懲罰我,他什麼東西也沒送給我。請您相信我的良心話。不過,您說得也對,」女歌手慌張地說,「有一次他送過我兩件小東西。好吧,如果您要的話,我就退還……」
太太沒有得到回答,就坐下來,望著空中發獃,想心事。
「我……我不知道您問的是誰。」
「是的。那又怎麼樣呢?那有什麼稀奇?我有很多客人,可是我並沒有硬拉什麼人來啊。來不來隨各人的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