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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坊外

磨坊外

磨坊主人從堆房裡拖出一輛大板車,牽出一匹馬,把它像小狗似的往車杠中間一推,開始拴馬。老太婆走到他身旁,瞧著他的臉,淚汪汪地眨巴眼睛。
「喝得倒不算太多,不過喝總是喝的。這種罪孽也用不著隱瞞,他是在喝酒……你知道,他也沒有錢喝很多的酒,除非有好心的人請他喝……他的日子過得苦啊,阿廖申卡!我瞧著他就難受……家裡沒有東西吃,孩子穿得破破爛爛,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上街,褲子全破了窟窿,皮靴也沒有……我們一家六口擠在一個房間里睡覺。真是窮極了,窮極了,沒法想象還有比這更苦的了……我就是來特為求你的……阿廖申卡,你就看在我這個老婆子面上,幫幫瓦西里的忙吧……他到底是你的親兄弟!」
磨坊主人不久就沉默了,然而這倒不是因為克利奧帕央求他。原來水壩上出現一個身材矮小而駝背的老太婆,面容忠厚,穿一件古怪的、像甲蟲的背脊般的花條長外衣,隨身帶一個小包,拄著一根小拐杖……
「好,求上帝跟你同在,不給就算了。我早就知道你不肯給……我一大半是為納扎爾·安德列伊奇的事才來找你的……他哭得很厲害,阿廖申卡!他吻我的手,不住央告我到你這兒來求你……」
「你們自己打魚不算,還容許城關的小市民來打魚。我已經從城郊,從你們那兒包下這條河,付過你們錢,可見魚是我的,誰也沒有權利來打魚。你們經常禱告上帝,可又認為偷偷摸摸不算罪過。」
「那你就別來!」磨坊主人頂他一句。
「別說了,你不要去惹他!」迪奧多爾拉著克利奧帕的衣袖說。
兩個修士先是隱忍著,光是大聲嘆氣,可是不久克利奧帕就受不住了……他把兩隻手合在一起,帶著哭音說:
1886年
「我一直在禱告。可是不知怎的,上帝不理我的禱告。瓦西里成了叫化子,我自己也沿街討飯,穿著別人的長外衣走來走去,你呢,倒過得挺好,可是上帝才知道你長著一顆什麼心。哎,阿廖申卡,貪婪的眼睛把你毀了!你樣樣都好,又聰明,又漂亮,又是體面的商人,可就是不像個真正的人!你不和氣,從來也沒有個笑臉,一句好話也不會說,一點慈悲心腸也沒有,活像頭野獸……瞧瞧你這張臉!人家都在背後數落你,我聽得好傷心喲!喏,你就問問這兩位神甫吧!他們胡亂說你吸人的血,橫行霸道,晚上帶著你的強盜夥計們打劫過往的行人,偷人家的馬……你的磨坊就像一個被上帝詛咒的地方……姑娘和男孩都不敢走近,大家都躲著你。人家給你取的外號不是別的,而是該隱和希律啊……」九-九-藏-書
「媽媽!」他叫道。
「您既然有病,體質又這麼單薄,就該待在家裡,不該出來做客。嗯,您到這兒來幹什麼?您也不怕磨破鞋底!」
老太婆窘了,餅乾從她手中掉下地,她慢騰騰地往水壩走去……這個場面給人留下沉重的印象。姑且不談修士們大叫一聲,嚇得攤開了手,就連喝醉酒的葉夫謝伊也愣住了,驚恐地呆望著他的主人。不知道是磨坊主人理解了修士們和工人臉上的表情呢,還是也許有一種沉睡已久的感情在他的胸膛里動了一下,總之,他臉上掠過一種類似驚嚇的神情……
「神聖的主宰啊,再也沒有比要我到磨坊來更苦的差事了!這兒是個活地獄!地獄,真是地獄呀!」
「您走開!」磨坊主人叫道,推開她的手。
「您來得不是時候,媽媽,」磨坊主人說,「我馬上就要坐車到卡里亞日諾村去了。」
老太婆向兒子伸出一隻手去,手裡拿著一塊不大的薄荷餅乾……
「你至少不要提魔鬼吧!」克利奧帕懇求道,驚慌地眨巴眼睛,「得了,你少說幾句吧,勞駕!」
老太婆打了個哆嗦,回過頭來看。磨坊主人匆匆地把手伸進衣袋,從那兒取出一個皮革制的大錢包……
磨坊主人阿列克謝·比留科夫是個矮壯而結實的中年男人,論身材和相貌,頗像孩子們讀過儒勒·凡爾納的作品以後常夢見的那些舉止粗野、動作笨拙、腳步沉重的水手。他坐在他那小屋的門檻上,懶洋洋地吧唧著已經滅了的煙斗。這一回他穿著兵士的灰色粗呢長褲和沉重的大皮靴,然而沒穿上衣,沒戴帽子,其實外面已經是深秋天氣,潮濕而陰冷了。潮濕的霧氣自由自在地鑽進他敞開懷的坎肩,可是磨坊主人的粗大身體像雞眼那麼硬,分明沒感到寒意。他那又紅又肥的臉照例神情淡漠,皮肉鬆弛,彷彿半睡半醒似的。他那埋在一堆肥肉里的小眼睛陰鬱地從眉毛底下往四下里瞧,時而瞅著水壩,時而瞅著兩間帶寬檐的堆房,時而瞅著難看的老柳樹。https://read.99csw.com
「現在您是從城郊來吧?」磨坊主人悶悶不樂地問。
「你瞧,他們養成了什麼習氣!他們當是他們做了修士,日後準保能做聖徒,對他們就沒有個管束了。瞧著吧,我不管那套,偏要到調解法官那兒去告一狀。調解法官才不管你穿沒穿法衣,你就要在他的看守所里坐個夠哩。要不然,也不用找調解法官,我自己就能對付。往後我碰上誰在河邊釣魚,就狠狠地給他一個脖兒拐,叫他直到世界末日也不願意再釣魚了!」
「我來看看你唄……我呢,有兩個兒子,」她轉過臉去對修士說,「這是一個,另外還有一個瓦西里,住在城郊。一共只有這麼兩個。我活著也罷,死了也罷,他們都無所謂,可是,在我的眼裡他們到底都是親人,是我的安慰……他們缺了我倒能活下去,我呢,缺了他們就好像一天也活不下去……不過,神甫,我年紀老了,從城郊走到他這兒,覺得吃力了。」
磨坊主人一言不發,專心地裝他的煙斗。
「去吧!上帝保佑你!」老太婆嘆道,「不要為了我就丟開正事不辦……我歇上一個鐘頭就回去了……瓦夏和他的孩子都問你好,阿廖申卡……」九-九-藏-書
「您不該說這樣的話,阿列克謝·多羅費伊奇!」克利奧帕用文靜的男高音說。「凡是敬畏上帝的好人,對狗都不會說這樣的話,何況我們是修士!」
「他求你還他的東西。他說,『我先前把黑麥運到他那兒去磨,可是他沒給我麵粉。』」
「修士大司祭也跟你差不多,」磨坊主人嘟噥說,拿煙斗敲他的靴子,「他也喜歡變著法兒騙人!我可不來管他是什麼人。在我眼裡,修士大司祭跟你,或者,喏,跟葉夫謝伊,是完全一樣的。往後我在河邊碰上他打魚,也照樣會揍他一頓……」
「既然您存心要打修士,那也隨您。等我們到另一個世界,這在我們倒好些。您已經打過維薩里昂和安季皮,那就再打別人吧。」
磨坊主人不肯干休,繼續向四面八方拋出叫罵聲。看得出來,發牢騷和謾罵在他已經養成習慣,跟吧唧煙斗一樣了。
「你走到哪兒,哪兒就不生草;你在哪兒呼吸,哪兒就沒有蒼蠅飛。我老是聽見人家說:『唉,只求有人快點把他打死,或者定了罪才好!』做母親的聽了這些話是什麼滋味?什麼滋味啊?你到底是我親生的孩子,我的血肉呀……」
緊跟著是沉默。修士們已經把最後一個袋子抬進堆房裡,在大車上坐著休息了……醉醺醺的葉夫謝伊手裡仍舊揉搓著魚網,睡意矇矓地頻頻點頭。
「修士,」磨坊主人譏誚道,「你要吃魚?不是嗎?那你就花錢在我這兒買,別偷嘛!」
磨坊主人沉默一會兒,點上煙斗,繼續說:
「您用不著管人家的閑事,媽媽,」磨坊主人抱怨道,「您的事就是禱告上帝。」
小老太婆在磨坊主人身旁坐下。在這個大漢身旁,她穿著那件小小的長外衣越發像是甲蟲了。
「是啊,從聖母升天節起就沒見過面了!」她繼續說,「我一直惦記著你,想你把心都想痛了,兒子,可是臨到我要動身來看你,不是天下雨,就是我得九*九*藏*書病了……」
「不過我得走了,」磨坊主人說著,站起來,「再見,媽媽!」
「你肯給點嗎?」老太婆問。
「他要怎麼樣?」
「他窮,可是你呢,讚美上帝吧!你又開磨坊,又有菜園,又做魚生意……主賜給你聰明才智,把你抬舉得比眾人都高,叫你吃得飽飽的……況且你獨身一人……可是瓦夏有四個孩子,我這個該死的又拖累他,他的工錢一共就只有七盧布。他怎麼養活得了這麼些人?你幫幫他吧。」
「我到你這兒做客來了,我的好孩子!」她說,不住微笑,溫柔地瞧著磨坊主人,「我很久沒有見到你了。大概從聖母升天節起,我們就沒見過面了……不管你願意不願意,跟我一起待會兒吧!不過你好像瘦了……」
「聖母啊,我倒情願不來,可是另外我們到哪兒去找磨坊呢?你自己想一想吧,這一帶除了你的磨坊再也沒有第二家了!簡直只好活活餓死,要不然就把沒磨過的麥粒生吞下去!」
「你們這些修士,為什麼在這條河裡打魚?是誰准許你們這麼乾的?」
「你們好,神甫!」她吐字不清地說,對修士們深深地鞠躬,「上帝保佑!你好,阿廖申卡!你好,葉夫謝伊!……」
磨坊主人一言不發,眼睛瞧著一旁。
他手裡攥著那把錢,揉搓著,不知什麼緣故轉過頭去看一眼修士們,然後又揉搓。鈔票和銀幣順著手指縫裡漏下去,一個個回到錢包里去了,結果手裡只剩下一枚二十戈比銀幣……磨坊主人把它細細看一遍,用手指頭摩挲著,然後嗽一下喉嚨,漲紅臉,把它交給母親了。
堆房旁邊有兩個剛來的修道院修士在忙碌:一個叫克利奧帕,是個高身量的白髮老人,穿著濺了污泥的法衣,戴著打了補釘的舊法冠;另一個叫迪奧多爾,黑鬍子,黑臉膛,大概是喬治亞人,穿著普通的農民式羊皮襖。他們正https://read.99csw•com從大車上卸下一袋袋黑麥,是運到這兒來磨成麵粉的。離他們稍遠點,在一塊烏黑而泥濘的草地上,坐著磨坊的工人葉夫謝伊,他是個年輕而沒生唇髭的小夥子,穿著短小的破羊皮襖,已經喝得大醉。他手裡揉著一張魚網,做出修補的樣子。
磨坊主人一言不發,彷彿嘴裏裝滿了水似的。老太婆沒有聽到回答,就嘆口氣,抬起眼睛看了看修士們和葉夫謝伊,站起來說:
「給您……」他喃喃地說著,從錢包里取出一把錢來,有鈔票,有銀幣,「您拿去吧!」
「從城郊來……從家裡照直上這兒來的……」
「您好,媽媽。」磨坊主人嘟噥道,眼睛沒瞧著老太婆,皺起眉頭。
「您胡鬧,媽媽!」
修士們一句話也沒回答,甚至沒看磨坊主人一眼。
克利奧帕醒悟過來,閉上嘴,開始搬口袋,可是磨坊主人仍然罵個不休。他懶洋洋地發牢騷,每說完一句就吧唧一陣煙斗,吐一口唾沫。打魚問題講到無可再講以後,他想起以前他自己有過兩袋麵粉,似乎被修士們「矇混」去了,就開始為那兩袋麵粉罵街。後來他發覺葉夫謝伊喝醉了酒,不幹活,就丟下修士,朝著那個工人發脾氣,弄得空中滿是刁鑽古怪而又難聽的罵人話。
磨坊主人轉動眼睛,東張西望很久,沒開口說話,後來把目光停在搬袋子的修士身上,用男低音粗聲粗氣地說:
「好,再見!」她說,這時候,她的兒子很快地穿上長外衣,「托上帝的福,你就在這兒住下去吧,可是別忘了我們。等一等,我送給你一點禮物……」她壓低喉嚨說,解開小包,「昨天我到助祭太太家裡去,他們給我吃東西……我就藏起一個留給你……」
「主啊,難道我們在偷嗎?」克利奧帕皺起眉頭說,「為什麼說這種話呢?我們的見習修士打過魚, 這話是不錯的,不過他們原是經修士大司祭許可才這樣做的。修士大司祭認為:您交的錢不是包下整條河,只是您有權在我們的岸邊撒網罷了。並不是把整條河都包給您了……河不是您的,也不是我們的,而是上帝的……」
「他還在灌酒嗎?」
磨坊主人打個呵欠,沉默一會兒,繼續抱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