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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來跳去的女人

跳來跳去的女人

那塊鐵又來了……時間拖得很長,可是樓下的鍾常常敲響。門鈴一個勁兒響,醫師們陸陸續續進來……女僕走來,端著盤子,上面擺著一個空玻璃杯。她問道:
「怎麼見得呢?你的朋友不了解自然科學和醫學,可是你並沒有因此責備他們。各人有各人的本行嘛。我不了解風景畫和歌劇,不過我這樣想:如果有一批聰明的人為它們獻出畢生的精力,另外又有一批聰明的人為它們花大筆的錢,那它們一定有用處。我不了解它們,可是不了解並不等於否定。」
有一個演員對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說:她配上她那亞麻色的頭髮和結婚禮服,很像是一棵到了春天開滿嬌嫩的白花、儀態萬方的櫻桃樹。
一天傍晚,她正準備到劇院去,站在穿衣鏡面前,忽然德莫夫走進她的寢室來,穿著禮服,打著白領結。他溫和地微笑著,跟從前那樣快活地瞧著他妻子的眼睛。他的臉放光。
過了兩天半,她回到家裡。她興奮得直喘,沒脫掉帽子和雨衣就走進客廳,從那兒又走到飯廳。德莫夫沒穿上衣,只穿著坎肩,敞著懷,靠飯桌坐著,正在用叉子磨快刀子。他面前的碟子上放著一隻松雞。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走進住宅的時候,相信她得把一切事情瞞住丈夫才成,她相信自己有那個力量,也有那個本事。可是現在,她一看見他那歡暢、溫和、幸福的微笑和那雙亮晶晶的、快活的眼睛,就覺得瞞住這個人跟毀謗、偷竊、殺人一樣的卑鄙,可惡,不可能,而且她也沒有力量這樣做。一剎那間她決定把一切發生過的事向他和盤托出。她讓他吻她,摟她,然後在他面前跪下來,蒙上臉。
「這個人用寬宏大量壓迫我!」
「將近三點鐘。」
「好,打死我吧,打死我吧!」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叫道,「打死我吧!」
「他病得重嗎?很重嗎?」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問。
「對了,據說這是頂厲害的那種白喉。真的,應當把希列克請來才對。」
「別哭得這麼響,親愛的……這是何苦呢?……這種事千萬不要聲張出去……千萬別讓人看出來……你知道,已經發生的事是不能挽救的了。」
每天上午十一點鐘起床以後,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就彈鋼琴,或者要是天氣晴朗,就畫點油畫。然後,到十二點多鍾,她坐上車子去找女裁縫。德莫夫和她只有很少一點錢,剛夠過日子,因此她和她的裁縫不得不想盡花招,好讓她常有新衣服穿,去引人注目。往往她用一件染過的舊衣服,用些不值錢的零頭網邊、花邊、長毛絨、綢緞,簡直就會創造奇迹,做出一種迷人的東西來,不是衣服,而是夢。從女裁縫那兒出來,奧莉加·伊萬諾夫娜照例坐上車子到她認識的一個女演員那兒去,打聽劇院的新聞,順便弄幾張初次上演的新戲或者福利演出站的戲票。從女演員家裡一出來,她還得到一個什麼畫家的畫室去,或者去看畫展,然後去看一位名流,要麼是約請他到自己家裡去,要麼是回拜,再不然就光是聊聊天兒。人人都快活而親切地歡迎她,口口聲聲說她好,很可愛,很了不起……那些她叫做名人和偉人的人,都把她看做自己人,看做平等的人,異口同聲地向她預言說,憑她的天才、趣味、智慧,她只要不分心,不愁沒有大成就。她呢,唱歌啦,彈鋼琴啦,畫油畫啦,雕刻啦,參加業餘的演出啦,可是所有這些,她幹起來並不是湊湊數,而是表現了才能。不管她扎彩燈也好,梳裝打扮也好,給別人系領帶也好,她做得都非常有藝術趣味、優雅、可愛。可是有一方面,她的才能表現得比在別的方面更明顯,那就是,她善於很快地認識名人,不久就跟他們混熟。只要有個人剛剛有點小名氣,剛剛引得人們談起他,她就馬上認識他,當天跟他交成朋友,請他到她家裡來了。每結交一個新人,在她都是一件十足的喜事。她崇拜名人,為他們驕傲,天天晚上夢見他們。她如飢如渴地尋找他們,而且永遠也不能滿足她這種饑渴。舊名人過去了,忘掉了,新名人來代替了他們,可是對這些新人,她不久也就看慣,或者失望了,就開始熱心地再找新人,新偉人,找到以後又找。這是為了什麼呢?
「我覺著我落在您的掌心裏了。我成了奴隸。為什麼您今天這樣迷人啊?」
「對,真是一個天下少有的人!」客廳里有人用男低音說。

他們聽到沉甸甸的腳步聲。那是飲食間里的僕役走過他們身旁。
德莫夫趕緊喝下一杯茶,拿了一個麵包圈,溫和地微笑著,到車站去了。那些魚子醬、乳酪、白鮭魚,都給那兩位黑頭髮的先生和那個胖演員吃掉了。
他走出房間,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聽見他對他的聽差交代幾句話。為了避免告辭和解釋,尤其是為了避免哭出來,她趁里亞博夫斯基還沒回來,趕快跑到門道,穿上雨鞋,走到街上。這時候,她呼吸才算暢快,覺得她跟里亞博夫斯基,跟繪畫,跟方才在畫室里壓在她心上的沉重的羞辱感覺,從此一刀兩斷了。什麼都完了!
奧莉加·伊萬諾夫娜乖乖地跟著他走。
「是啊……您這朵雲正在叫喚:它不是夕陽照著的那種雲。前景有點兒嚼爛了,有點兒地方,您知道,不大對勁……您那個小木房有點兒透不過氣來,悲慘慘地哀叫著……那個犄角兒應當畫得暗一點兒。不過大體上還不錯……我很欣賞。」
「老實說,他是自作孽,不可活,」科羅斯捷列夫嘟嘟噥噥地說,沒有回答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問的話,「您知道他怎樣傳染到這病的?星期二那天,他用吸管吸一個害白喉的男孩子的薄膜。這是為什麼?這是愚蠢……是啊,胡鬧……」
「瞧瞧他吧,真的,他不是有點與眾不同嗎?」她往她丈夫那邊點一點頭,對朋友說,彷彿要解釋她為了什麼緣故才嫁給這個普通的、很平常的、在無論哪一方面都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男人似的。
「唉,老兄!對,可不是!彈個悲調的曲子吧。」
「諸位先生,請吃點東西吧。」
「哼,那才好。」
「他已經來過了。發現白喉轉到鼻子里去的,就是他。唉,希列克有什麼用!真的,希列克一點用也沒有。他是希列克,我是科羅斯捷列夫,如此而已。」
醫師們來值班,進進出出,卻始終沒有留意這種雜亂。一個陌生的人躺在客廳里睡覺和打鼾也好,牆上掛著那麼多的畫稿也好,房間布置得那麼別緻也好,這房子的女主人頭髮蓬鬆,衣冠不整也好,總之,現在,這一切全引不起一丁點兒興趣了。有一位醫師偶爾不知因為什麼笑了一聲,那笑聲帶一種古怪而膽怯的音調,聽了甚至叫人害怕。
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回想她跟他一塊兒過的全部生活,從頭到尾所有的細節一個也不漏。她這才忽然明白:他果然是一個天下少有的、不平凡的人,拿他跟她認識的任什麼人相比,真要算是偉大的人。她想起去世的父親以及所有跟他共事的醫師怎樣看待他,她這才明白他們都認定他是一個未來的名人。牆啊,天花板啊,燈啊,地板上的地毯啊,好像一齊對她譏諷地䀹眼,彷彿要說:「錯過機會啰!錯過機會啰!」她哭著衝出寢室,跑過客廳里一個不相識的男子身邊,奔進丈夫的書房裡去。他一動也不動地躺在一張土耳其式長沙發上,從腰部以下蓋著一條被子。他的臉消瘦乾癟得可怕,臉色又黃又灰,活人臉上是看不見那種顏色的。只有憑了那個額頭,憑了黑眉毛,憑了熟悉的微笑,才認得出他就是德莫夫。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趕快摸他的胸、他的額頭、他的手。胸口還有餘溫,可是額頭和那雙手卻涼得摸上去不舒服了。那對半睜半閉的眼睛沒有瞧著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卻瞧著被子。
「不,您聽著!」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對他說,挽住他的胳臂,「這件事怎樣突然發生的呢?您聽著,聽著…… 我得告訴您,爸爸跟德莫夫同在一個醫院里做事。可憐的爸爸害了病,德莫夫就在他的床邊一連守了幾天幾夜。了不起的自我犧牲啊!您聽著,里亞博夫斯基……還有您,作家,聽著。這事很有意思。您走過來一點兒。了不起的自我犧牲啊,真誠的關心!我也一連好幾夜沒睡覺,坐在爸爸身旁。忽然間,了不得,公主贏得了英雄的心!我的德莫夫沒頭沒腦地掉進了情網。真的,有時候命運就有這麼離奇。嗯,爸爸死後,他有時候來看我,有時候在街上遇見我。有這麼一個晴朗的傍晚,冷不防,他忽然向我求婚了……就跟晴天霹靂似的……我哭了一宵,我自個兒也沒命地掉進了情網。現在呢,您瞧,我九_九_藏_書做他的妻子了。他結實,強壯,跟熊似的,不是嗎?現在,他的臉有四分之三對著我們,光線暗,看不清楚,不過,等到他把臉完全轉過來,那您得瞧瞧他的腦門子。里亞博夫斯基,您說說看,那腦門子怎麼樣?德莫夫啊,我們正在講你吶!」她向丈夫叫道,「上這兒來。把你那誠實的手伸給里亞博夫斯基……這就對了。你們交個朋友吧。」
一天,她對里亞博夫斯基講起她的丈夫:
「奧西普,不會的!」
畫家用手接過那幅素描,一邊瞧著一邊走,彷彿不經意地走進了另一個房間。
「沒什麼……」她說,「我沒什麼……」
「他得了鼻腔白喉症,」他低聲說,「心臟已經跳得不正常了。真的,事情不妙。」
「你對我的態度變得好厲害喲!」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嘆口氣。
她坐上車子到女裁縫那兒,然後去看昨天剛到此地的巴爾納伊,又從巴爾納伊那兒到一家樂譜店,心裏時時刻刻盤算怎樣給里亞博夫斯基寫一封又冷又狠、充滿個人尊嚴的信,怎樣到開春或是夏天跟德莫夫一塊兒到克里米亞去,在那兒跟過去的生活一刀兩斷,從頭過起新的生活。
「奧莉加,我只求您一件事,」畫家懇求道,把手按住心口,「只求一件事:別折磨我!此外,我也不求您別的了。」
他越是講得晦澀難解,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反倒越容易聽懂。
從他那神采煥發的、幸福的臉容看得出來,只要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跟他一塊兒高興,一塊兒得意,那他樣樣事情都會原諒她,不但現在原諒,將來也一樣,他會把一切都忘掉。可是她不懂什麼叫做「講師資格」,或者「病理總論」,此外,她擔心誤了戲,就什麼話也沒說。
「怎麼走法?騎著棍子走?」
「嗬嗬!」他笑了,伸出脖子瞧鏡子里他妻子的臉,因為她仍舊背對著他站在那兒,理她的頭髮,「嗬嗬!」他又笑一遍,「你知道,他們很可能給我病理總論的講師資格。看樣子恐怕會的。」
降靈周第二天,午飯後,德莫夫買了點冷盤和糖果,到別墅去看他的妻子。他已經有兩個星期沒看見她,十分惦記。他起先坐在火車車廂里,後來在一大片樹林里找他的別墅,時時刻刻覺著又餓又累,巴望待一會兒他會多麼逍遙自在地跟他妻子吃一頓晚飯,然後睡一大覺。他看著他帶的一包東西,心裏挺高興,裡面包著魚子醬、乳酪、白鮭魚。
在奧莉加·伊萬諾夫娜的婚禮上,她所有的朋友和相好的熟人都來參加了。
「諸位先生,請吃點東西吧。」
「您也許想喝茶吧?」
德莫夫頭痛得厲害。他早晨沒喝茶,也沒去醫院,一直躺在書房裡一張土耳其式長沙發上。中午十二點多鍾奧莉加·伊萬諾夫娜照例出門去找里亞博夫斯基,想給他看她畫的靜物寫生畫,還要問他昨天為什麼沒來看她。她覺得這張畫兒並沒什麼價值,她畫它只不過要找一個不必要的借口到畫家那兒去一趟罷了。
科羅斯捷列夫帶著憎恨瞧著奧莉加·伊萬諾夫娜,伸出兩隻手抓起被單,氣沖沖地撕扯它,倒好像都怪被單不好似的。
她的丈夫奧西普·斯捷潘內奇·德莫夫是醫師,論官品是九品文官。他在兩個醫院里做事,在一個醫院里做編製外的主任醫師,在另一個醫院里做解剖師。每天早晨從九點鐘到中午,他給門診病人看病,查病房,午後搭上公共馬車到另一個醫院去,解剖死去的病人。他私人也行醫,可是收入很少,一年不過有五百盧布光景。如此而已。此外關於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另一方面,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和她的朋友,相好的熟人,卻不是十分平常的人。他們每個人都在某一方面有出眾的地方,多多少少有點名氣,有的已經成名,給人看做名流了;有的即使還沒有成名,將來卻有成名的燦爛希望。有一個劇院的演員,早已是公認的大天才,他是一個優雅、聰明、謙虛的男子,又是出色的朗誦家,教奧莉加·伊萬諾夫娜朗誦。有一個歌劇演員,是個性情溫和的胖子,嘆口氣對奧莉加·伊萬諾夫娜鄭重說明,她毀了自己,要是她不發懶,肯下決心,她就會成為出色的歌唱家。其次,有好幾個畫家,其中打頭的一個是風俗畫家、動物畫家、風景畫家裡亞博夫斯基,他是很漂亮的金髮青年,年紀在二十五歲左右,畫展開得很成功,把最近畫成的一張畫賣了五百盧布,他修改奧莉加·伊萬諾夫娜的畫稿,說她將來很可能有所成就。此外,還有一個拉大提琴的音樂家,他的樂器總是發出嗚咽的聲音,他公開聲明在他認識的一切女人當中,能夠給他伴奏的只有奧莉加·伊萬諾夫娜一個人。再其次,有一個文學家,年紀輕輕,可是已經出了名,寫過中篇小說、劇本、短篇小說。此外還有誰呢?喏,還有瓦西里·瓦西里奇,是地主,鄉紳,業餘的插圖家和飾圖家,深深愛好古老的俄羅斯風格、民謠和史詩,在紙上,瓷器上,用煙熏黑的盤子上,他簡直能夠創造奇迹。這伙逍遙自在的藝術家已經給命運寵壞,儘管文雅而謙虛,可是只有在生病的時候才會想起天下還有醫師這種人,德莫夫這個姓氏在他們聽起來就跟西多羅夫或者塔拉索夫差不多。在這夥人當中,德莫夫顯得陌生,多餘,矮小,其實他個子挺高,肩膀挺寬。看上去,他彷彿穿著別人的禮服,長著店員那樣的鬍子。不過如果他是作家或者畫家,那人家就會說他憑他的鬍子會叫人聯想到左拉了。
飯後,天擦黑了。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走進客廳,科羅斯捷列夫正躺在睡椅上睡覺,把一個金線繡的綢墊子枕在腦袋底下。「希——普——啊,」他在打鼾,「希——普——啊。」
「天涼了。」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說,打了個冷戰。
他推開她,走掉了。她覺著他臉上現出憎惡和厭煩的神情。這當兒,一個農婦小心翼翼地用兩隻手給他端來一盆白菜湯,奧莉加·伊萬諾夫娜看見她那大手指頭浸到湯里去了。腆起肚子的骯髒的農婦、里亞博夫斯基吃得津津有味的白菜湯、那小屋、這整個生活(她起先由於這生活的簡樸和藝術性的雜亂而深深喜愛過),現在都使她覺得可怕。她忽然覺得受了侮辱,就冷冷地說:
「那麼您去請希列克吧。」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說。
奧莉加·伊萬諾夫娜想起許多事情,盤算了一陣,就穿好衣服,十分激動地坐上馬車,到里亞博夫斯基的畫室去了。她發現他興高采烈,為他那幅真正美麗的畫兒得意。他蹦蹦跳跳,十分頑皮,不管人家提出多麼嚴肅的問題,總是打個哈哈了事。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嫉妒里亞博夫斯基畫出那張畫兒,痛恨那張畫兒,可是她出於禮貌,只好在那張畫兒面前默默地站了五分鐘光景,彷彿見到什麼神聖的東西似的嘆一口氣,輕輕地說:
「哦?不錯,不錯……嗯,好,走吧……」里亞博夫斯基輕聲說,用毛巾代替食巾擦了擦嘴,「你在這兒悶得慌,沒事可干。誰要留你,誰就一定是個大利己主義者。走吧,到本月二十號以後我們就可以見面了。」

「他真的得了白喉嗎?」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小聲問。
「親愛的!」德莫夫在書房裡叫道,沒有開門,「親愛的!」
「哼!」畫家皺起眉頭,「畫完它!難道您當我有那麼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來,讓我握一下你那誠實的手!」
「聽著,」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對那人說,幸福得又哭又笑,「給我們拿點葡萄酒來。」
「是啊,什麼樣的夜晚!」她小聲說,瞧著他那雙含著眼淚而發亮的眼睛。然後她很快地往四下里看一眼,摟住他,使勁吻他的嘴唇。
到四點多鍾,她在家裡跟丈夫一塊兒吃飯。他那種樸實、那種健全的思想、那種和藹,引得她感動,高興。她常常跳起來,使勁抱住他的頭,不住嘴地吻它。
「好吧。」
「可是,要知道,這可很糟呢,德莫夫!」
「怎麼回事?」他說,打個冷戰,睜開了眼睛,彷彿有什麼涼東西碰到他身上似的,「怎麼回事?請您躲開我,我求求您。」九_九_藏_書
德莫夫又渴又餓,可是他謝絕了茶,怕的是把吃晚飯的胃口弄壞。不久,他就聽到了腳步聲和熟悉的笑聲。門砰的一響,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跑進房間里來了,戴一頂寬邊草帽,手裡提一個盒子,她身後跟著里亞博夫斯基,臉蛋緋紅,興高采烈,拿著一把大陽傘和一個折凳。
「這個人用寬宏大量壓迫我!」
他在那兒坐了兩分鐘,然後,帶著自覺有罪的笑容走出去了。
她很喜歡這句話,她遇到那些知道她跟里亞博夫斯基的關係的畫家,一談起她的丈夫,她就把胳膊用力地一揮,說道:
她抬起臊得通紅的臉,用慚愧的、懇求的眼光瞧他。可是恐懼和羞恥不容她說出實話來。
「哎呀,我做假做得太厲害了!」她記起她跟里亞博夫斯基那段煩心的戀愛,不由得想道,「這種事真該死!……」
「我們靠近基涅西莫了!」在甲板的那一頭,有人說。
「我把顏料和畫筆統統留給你,里亞博夫斯基,」她說,「凡是留下來的,你都帶著就是……注意,我走以後,別犯懶,別悶悶不樂,要工作。你是個好樣的,里亞博夫斯基!」
「Nature morte.……上等貨,」他嘟嘟噥噥地說,漸漸押起韻來了,「羅……莫……禍……」
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嚇慌了。他卻笑著說,這沒什麼要緊,他做解剖的時候常常劃破手。
奧莉加·伊萬諾夫娜的心跳起來。她有心想一想她的丈夫,可是她覺得一切往事,以及她的婚姻、德莫夫、她的晚會,都顯得渺小,瑣碎,朦朧,不必要,遠而又遠了……真的,德莫夫是什麼人? 為什麼跑出來一個德莫夫?德莫夫跟她什麼相干?而且,他究竟是實有其人呢,還是只不過是個夢?
「Nature morte,禍……」她想,又變得什麼都想不起來了,「羅……莫……希列克怎麼樣?西列克……東列克……南列克……現在我的朋友們在哪兒啊?他們知道我們遭了難嗎?主啊,救救我……憐恤我。西列克……東列克……」
「宣讀?」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問。
畫家激動得臉色發白,坐在凳子上,用愛慕而感激的眼睛瞧著奧莉加·伊萬諾夫娜,然後閉上眼睛,懶洋洋地微笑著說:
「今天是星期四,因此九點半鍾有一班輪船到這兒。」
「可是你有一張畫稿畫的是陰雲的天空,」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說,從隔板那一面走過來,「你記得嗎,在右邊的前景上是一片樹林,左邊是一群母牛和公鵝?現在你不妨把它畫完。」
德莫夫就坐下來,等著。有一個黑髮的男子睡意矇矓、無精打采地瞧著他,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問道:
九月二日天氣溫暖,沒有風,可是天色陰沉。一清早,伏爾加河上飄著薄霧,九點鐘以後下起小雨來了。天色一點也沒有晴朗的希望。喝早茶的時候,里亞博夫斯基對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說畫畫兒是頂吃力不討好、頂枯燥乏味的藝術,說他算不得畫家,說只有傻瓜才會認為他有才能,說啊說的,忽然無緣無故拿起一把小刀,劃破了他的一張最好的畫稿。喝完茶以後,他滿臉愁容,坐在窗口,眺望伏爾加。可是伏爾加沒有一點光彩,混濁暗淡,看上去冷冰冰的。一切,一切,都使人想起凄涼蕭索的秋天就要來了。兩岸蒼翠的綠毯、日光燦爛的反照、透明的藍色遠方,以及大自然一切華麗的盛裝,現在彷彿統統從伏爾加那裡搬走,收在箱子里,留到來春再拿出來似的。烏鴉在伏爾加附近飛翔,譏誚它:「光啦!光啦!」里亞博夫斯基聽著它們聒噪,想到自己已經走下坡路,失去了才能,想到在人世間,一切都是有條件的、相對的、愚蠢的,想到他不應該纏上這個女人……總之,他心緒不好,胸中鬱悶。
奧莉加·伊萬諾夫娜二十二歲,德莫夫三十一歲。他們婚後過得挺好。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在客廳的四面牆上掛滿了她自己的和別人的畫稿,有的配了鏡框,有的沒配。靠近鋼琴和放傢具的地方,她用中國的陽傘、畫架、花花綠綠的布片、短劍、半身像、照片……布置了一個熱鬧而好看的牆角……在飯廳里,她用民間版畫裱糊牆壁,掛上樹皮鞋和小鐮刀,牆角立一把大鐮刀和一把草耙,於是布置成了一個俄羅斯風格的飯廳。在寢室里,她用黑呢蒙上天花板和四壁,在兩張床的上空掛一盞威尼斯式的燈,門邊安一個假人,手拿一把戟,好讓這房間看上去像是一個岩穴。人人都認為這對青年夫婦有一個很可愛的小窩。

「德莫夫!」她大聲喊叫,「德莫夫!」
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對丈夫素來稱呼姓,她對她熟識的男人都是這樣稱呼的。她不喜歡他的教名奧西普,因為那名字總叫她聯想到果戈理的奧西普,和一句俏皮話:「奧西普,愛媳婦;阿西福,開席鋪。」現在她卻叫道:
他把腦袋倚在欄杆上。
「我們坐下來吧,」他說,攙起她來,扶她在桌子旁邊坐下,「這就對了……你吃松雞|吧。你餓了,小可憐。」
她想對他說明過去的事都是錯誤,事情還不是完全沒法挽救,生活仍舊可以又美麗又幸福。她還想對他說,他是一個天下少有的、不平凡的、偉大的人,她會一生一世地尊崇他,向他膜拜,感到神聖的敬畏……
聽不到答話,她就走了。下面的鍾敲著。她夢見伏爾加河上的雨。又有人走進寢室來,彷彿是一個陌生人。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跳起來,認出那人是科羅斯捷列夫。
「我的上帝啊,」里亞博夫斯基唉聲嘆氣,「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出太陽呀?沒有太陽,我簡直沒法接著畫那幅陽光普照的風景畫了!……」
「幹嗎一個勁兒地死問?您上教堂看守人那兒去,問一聲靠養老院養活的那些老太婆住在哪兒。她們自會擦洗屍身,裝殮起來,該做的事都會做好。」
「你啊,德莫夫,是個聰明而高尚的人,」她說,「可是你有一個很嚴重的缺點。你對藝術一點興趣也沒有。你否定了音樂和繪畫。」
1892年
他走後,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在床上躺了很久,哭著。起初,她心想索性服毒,讓里亞博夫斯基一回來就發覺她死了才好。然後她的幻想把她帶到客廳里,帶到丈夫的書房裡,她想象自己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德莫夫身旁,全身享受著安寧和潔凈,到傍晚就坐在劇院里,聽瑪西尼唱歌。她想念文明,想念城裡的熱鬧和名人,把心都想痛了。一個農婦走進小屋來,不慌不忙地動手生爐子燒飯。屋裡瀰漫著木炭燒焦的氣味,空中滿是淡藍的煙霧。畫家們回來了,穿著泥濘的高統靴,臉上沾著雨水,凝神瞧著畫稿,用安慰的口氣自言自語,說是哪怕遇到壞天氣,伏爾加也自有它的嫵媚。牆上,那個不值錢的鍾滴嗒滴嗒響……受了凍的蒼蠅聚在牆角里聖像四周,嗡嗡地叫。人可以聽見蟑螂在凳子底下那些大皮包中間爬來爬去……
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近來的舉動非常不檢點。她每天早晨醒來,心緒總是很壞,心想她已經不愛里亞博夫斯基,因此,謝謝上帝,事情就此了結了。可是喝完咖啡,她又尋思:里亞博夫斯基使她失去了丈夫,現在呢,她既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里亞博夫斯基。然後她想起她那些熟人說里亞博夫斯基正在為畫展準備一張驚人的畫兒,是用波列諾夫風格畫成的、風俗和風景的混合畫,凡是到過他畫室的人,看見那種畫兒,都看得入迷。不過她心想:他是在她的影響下才創造出這張畫兒來的,總之多虧有她的影響,他才大大地變得好起來。她的影響是那麼有益,那麼重要,要是她離開他,那他也許會完蛋。她又想起上回他來看她的時候,穿一件帶小花點的灰色上衣,系一根新領帶,懶洋洋地問她:「我漂亮嗎?」憑他那種瀟洒的風度、長長的鬈髮、藍藍的眼睛,他也真的很漂亮(或者,也許只是乍一看才顯得漂亮吧),而且他對她很溫柔。
他嗚嗚地哭了,在床邊挨著她坐下,用袖口擦眼淚。她一下子還明白九-九-藏-書不過來,可是緊跟著周身發涼,開始慢慢地在胸前畫十字。
「可是看見了你,我多麼高興啊!我整宵整宵地夢見你,我直擔心你別害了病。啊,你再也不知道你有多麼可愛,你來得多麼湊巧! 你要做我的救星了。也只有你才能救我!明天這兒要舉行一個頂頂別緻的婚禮,」她接著說,笑了,給她丈夫系好領帶。「火車站上有一個年輕的電報員,姓契凱爾傑耶夫,要結婚了。他是個漂亮的小夥子,是啊,並不愚蠢。你要知道,他臉上有一種強有力的、熊樣的表情……可以把他畫成一個年輕的瓦利亞格人呢。我們這班消夏的遊客,對他發生了好感,答應他說我們一定參加他的婚禮……他是個沒有錢的、孤單單的、膽小的人。當然,不同情他是罪過的。想想吧,做完彌撒就舉行婚禮,然後大家從教堂里出來,步行到新娘家裡去……你知道,樹木蒼翠,鳥兒啼叫,一攤攤陽光照在青草上,我們這些人呢,被綠油油的背景襯托著,成了五顏六色的斑點,這可很別緻,有法國印象派的味道呢。可是,德莫夫,我穿什麼衣服到教堂去呢?」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說,做出要哭的臉相。「在這兒,我什麼也沒有,簡直是什麼也沒有!衣服沒有,花也沒有,手套也沒有……你務必要救救我才好。既然你來了,那就是命運吩咐你來救我了。拿著這個鑰匙,我的好人兒,回家去,把衣櫃里我那件粉紅色連衣裙拿來。你知道那件衣服,它就掛在前面……然後,到堆房裡,在右邊地板上你會瞧見兩個硬紙盒。打開上面的盒子,那裡面全是花邊,花邊,花邊,還有各種零頭的料子,在那下面就是花了。把那些花統統小心地拿出來,可別壓壞它們,親愛的,回頭我要在那些花里挑選一下……另外再給我買副手套。」
等到奧莉加·伊萬諾夫娜第二回走進客廳里來,科羅斯捷列夫已經不在睡覺,而是坐著抽煙了。
客廳里,科羅斯捷列夫正在對女僕發話:

「哦,什麼事?」
一個矮小的紅髮男子來了,鼻子很長,講話帶猶太人的口音。然後來了一個高大、傴僂、頭髮蓬鬆的人,看樣子像是大助祭。隨後又來了一個很胖的青年,生一張紅臉,戴著眼鏡。這是醫師們到他們的同事身旁來輪流值班。科羅斯捷列夫值完班,並不回家,卻留在這兒,像陰影似的在各房間里穿來穿去。女僕忙著給值班的醫師端茶,常跑到藥房去,因此沒有人收拾房間了。到處都安安靜靜,陰陰慘慘。
每到星期三,她家裡總要舉行晚會。在這些晚會上,女主人和客人們不打牌,不跳舞,借各種藝術來消遣。劇院的演員朗誦,歌劇演員唱歌,畫家們在紀念冊上繪畫(這類紀念冊奧莉加·伊萬諾夫娜有很多),大提琴家拉大提琴,女主人自己呢,也畫畫,雕刻,唱歌,伴奏。遇到朗誦、奏樂、唱歌的休息時間,他們就談文學、戲劇、繪畫,爭辯起來。在座的沒有女人,因為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認為所有的女人除了女演員和她的女裁縫以外都乏味、庸俗。這類晚會沒有一回不出這樣的事:女主人一聽到門鈴聲就吃一驚,臉上帶著得意的神情說:「這是他!」這所謂「他」指的是一個應邀而來的新名流。德莫夫是不在客廳里的,而且誰也想不起有他這麼一個人。不過,一到十一點半鍾,通到飯廳去的門就開了,德莫夫總是帶著他那好心的溫和笑容出現,搓著手說:
德莫夫溫和而純樸地微笑著,向里亞博夫斯基伸出手,說:
「而且他有那麼大的道德力量!」他接著說,好像越來越氣惱什麼人似的,「這是一個善良、純潔、仁慈的靈魂,不是人,是水晶!他為科學服務,為科學而死。他一天到晚跟牛一樣地工作,誰也不憐惜他。這個年輕的科學家,未來的教授,卻不得不私人行醫,晚上做翻譯工作,好掙下錢來買這些……無聊的廢物!」
「還有什麼好事!……我是來告訴您:他去世了……」
「我帶給您一幅畫稿……」她用細微的聲音怯生生地說,嘴唇發抖,「Nature morte.
「明天怎麼成啊?」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問,驚奇地瞧著他,「明天怎麼來得及啊?明天頭一班火車九點鐘才開,可是十一點鐘就舉行婚禮了。不行,親愛的,要今天去才成,務必要今天去!要是明天你來不了,那就打發一個人送來也成。是啊,去吧……那班客車馬上就要開到了。別誤了車,寶貝兒。」
「您有什麼事?」演員用男低音問,不客氣地瞧著德莫夫,「您要找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嗎?等一等吧,她馬上就要來了。」
那是很不平靜的一天。
「要我把床收拾一下嗎,太太?」
「對,只差眼淚了。算了吧!我有一千種理由要哭,可我就不哭。」
「唉,我多麼捨不得放你走啊,」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說,眼淚涌到她的眼眶裡,「我這個傻瓜呀,為什麼應許了那個電報員呢?」
「他去世了……」他用細微的聲音再說一遍,又哭了,「他死,是因為他犧牲了自己……對科學來說,這是多大的損失啊!」他沉痛地說,「要是拿我們全體跟他比一下,他真稱得起是偉大的人,不平凡的人!什麼樣的天才啊!他給我們大家多大的希望呀!」科羅斯捷列夫接著說,絞著手,「我的上帝啊,像這樣的科學家現在我們就是打著火把也找不著了。奧西卡·德莫夫,奧西卡·德莫夫,你憑什麼落到這個地步啊!唉唉,我的上帝啊!」
里亞博夫斯基直到太陽下山才回到家。他把帽子丟在桌子上,沒脫他那泥濘的靴子,臉色蒼白,筋疲力盡地倒在長凳上,閉上眼睛。
「一千種理由!」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哭道,「頂重要的理由是您已經嫌棄我了。對了!」她說,哭起來,「實話實說,您在為我們的戀愛害臊。您一個勁兒防著那些畫家發現我們的關係,其實要瞞也瞞不住,他們早就全都知道了。」
「奧莉卡,我一專心工作,就變得大意了。」
奧莉加·伊萬諾夫娜為要對他親熱,表示她沒生氣,就走到他面前,默默地吻他一下,把梳子放到他金色的頭髮里。她想給他梳一梳頭。
奧莉加·伊萬諾夫娜的眼睛里滿是淚水。她又害羞又心酸。哪怕給她一百萬盧布,她也絕不肯當著那個陌生的女人,那個情敵,那個虛偽的女人的面講一句話,那女人現在正站在畫兒背後,多半在惡毒地暗笑吧。
七月里一個平靜的月夜,奧莉加·伊萬諾夫娜站在伏爾加河一條輪船的甲板上,一會兒瞧著河水,一會兒瞧著美麗的河岸。里亞博夫斯基站在她身旁,對她說,水面上的黑影不是陰影,而是夢。他還說,迷人的河水以及那離奇的光輝,深不可測的天空和憂鬱而沉思的河岸,都在述說我們生活的空虛,述說人世間有一種高尚、永恆、幸福的東西,人要是忘掉自己,死掉,變成回憶,那多麼好啊。過去的生活庸俗而乏味,將來呢,也毫無價值,而這個美妙的夜晚一輩子只有一回,不久也要過去,消融在永恆里。那麼,為什麼要活著呢?
「我親愛的maître d'hôtel!」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說,快活得合起掌來。「你簡直迷人啊!諸位先生,瞧他的腦門子!德莫夫,把你的臉轉過來。諸位先生,瞧,他的臉活像孟加拉的老虎,可是那神情卻善良可愛跟鹿一樣。啊,寶貝兒!」
飯後,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坐車去看朋友,然後到劇院去,或者到音樂會去,過了午夜才回家。天天是這樣。
他們的生活方式跟去年一模一樣。每到星期三,他們總是舉行晚會。演員朗誦,畫家繪畫,大提琴家彈奏,歌唱家演唱。照例一到十一點半鍾,通到飯廳去的門就開了,德莫夫帶著笑容說:
這一對年輕夫婦挺幸福。他們的生活,水樣地流著,沒一點兒掛礙。不過,他們蜜月的第三個星期卻過得不十分美滿,甚至凄涼。德莫夫在醫院里傳染到丹毒,在床上躺了六天,不得不把他那漂亮的黑髮剃光。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坐在他身旁,哀哀地哭。可是等到他病好一點,她就用一塊白頭巾把他那剃掉頭髮九九藏書的頭包起來,開始把他畫成沙漠地帶以遊牧為生的阿拉伯人。他倆都快活了。他病好以後又到醫院去,可是大約三天以後,他又出了岔子。
「啊,怎麼著?怎麼著?」畫家喃喃地說,摟住她,貪婪地吻她的手,她軟綿綿地想推開他,「你愛我嗎?愛嗎?愛嗎?啊,什麼樣的夜晚!美妙的夜晚啊!」
科羅斯捷列夫灰心得用兩隻手蒙上臉,搖頭。
「德莫夫!」她叫他,拍他的肩膀,不相信他從此不會再醒來了,「德莫夫!德莫夫啊!」
「我累了……」畫家瞧著那幅畫稿,懶洋洋地說,搖晃腦袋,好像要打退睡意似的,「當然,這幅畫兒挺不錯,不過今天一幅,去年一幅,過一個月又一幅……您怎麼會畫不膩呢?換了我是您,我就不畫這撈什子,認真搞音樂什麼的了。您本來就不能做畫家,您是音樂家。可是您知道,我多累啊!我馬上去叫他們拿點茶來……好嗎?」
「幸會幸會。當年有個姓里亞博夫斯基的跟我同班畢業。他是您的親戚嗎?」
「我不了解它們,」他溫和地說,「我這一輩子專心研究自然科學和醫學,根本沒有工夫對藝術發生興趣。」
「我剛才宣讀了我的學位論文。」他說,坐下來,揉著他的膝頭。
「對他那麼一個普通而又平凡的人來說,過去他享受到的幸福也就足夠了,」她想,用手蒙上臉,「隨他們批評我好了,隨他們詛咒我好了。我呢,偏要這樣,情願滅亡。偏要這樣,情願滅亡!……生活里的一切都該體驗一下才對。天吶,多麼可怕,可又多麼痛快啊!」
「你有什麼事?」
「這是怎麼回事?」奧莉加·伊萬諾夫娜想,嚇得周身發涼,「這病危險得很吶!」
「我們得分開一個時期才成,要不然,由於無聊,我們會大吵一架的。我可不願意這樣。我今天要走了。」
「可是請您賭咒說您仍舊愛我!」
「好吧,」德莫夫說,「明天我去取了,派人給你送來。」
「怎麼了?怎麼了,親愛的?」他溫存地問,「你想家了吧?」
她完全不必要地舉著蠟燭走進寢室。在那兒,她盤算著她該怎麼辦,無意中往穿衣鏡里看自己一眼。她瞧見她那蒼白的、驚駭的臉,高袖口的短上衣,胸前的黃褶子,裙子上特別的花條,覺著自己又可怕又難看。她忽然熱辣辣地感到對不起德莫夫,對不起他對她的那種深厚無邊的愛情,對不起他年輕的生命,甚至對不起他好久沒來睡過的那張空蕩蕩的小床。她想起他那常在的、溫和的、依順的笑容。她哀哀地哭了一場,給科羅斯捷列夫寫一封央求的信。那已經是夜裡兩點鐘了。
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興高采烈地收拾行李。她的臉蛋兒甚至高興得發紅了。她問她自己:難道真的她不久就要在客廳里畫畫,在寢室里睡覺,在鋪著桌布的桌上吃飯了?她心裏輕鬆,她不再生畫家的氣了。
「我發瘋地愛您……」他湊著她的耳朵說,他的呼吸吹著她的臉蛋兒,「只要對我說一個字,我就不活下去,丟開藝術了……」他十分激動,嘟嘟噥噥說,「您愛我吧,愛我吧……」
「我哪兒有空兒,親愛的?我老是忙,好容易有點空兒,不知怎麼火車鐘點又老是不對。」
從畫室里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和衣襟的沙沙聲。這樣看來,她已經走了。奧莉加·伊萬諾夫娜恨不能大叫一聲,拿起一個重東西照準畫家的腦袋打過去,然後走掉,可是她淚眼模糊,什麼也看不見,羞得什麼似的,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奧莉加·伊萬諾夫娜,也不是畫家,只是個小小的甲蟲了。
然後,她開始要求他愛她,別丟開她,要求他憐憫她這個可憐而不幸的人。她哭,吻他的手,逼他賭咒說他愛她,還對他說:缺了她的好影響,他就會走上岔路,完蛋。等到她掃了他的興,覺著她自己有說不盡的委屈,就坐上車到女裁縫那兒去,或者到她認識的女演員那兒去要戲票。
「親愛的,你不要上我屋裡來,只在門口站住好了。是這麼回事……前天我在醫院里傳染了白喉,現在……我病了。快去請科羅斯捷列夫來。」

「這真是磨人!」畫家咬著牙說,跳起來,「搞到最後我只好去跳伏爾加河,或者發瘋了事!躲開我!」

她又哭起來,走到隔板的那一面去了。雨嘩嘩地落在小屋的草頂上。里亞博夫斯基抱著頭,在小屋裡走來走去,然後現出果斷的臉色,彷彿要向誰證明什麼似的,戴上帽子,把槍掛在肩上,走出小屋去了。
「快去吧!我病了……」德莫夫在門裡面說,她可以聽見他走回去,在長沙發上躺下來,「快去吧!」他的聲音含糊地傳來。
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坐在隔板那一面的床上,用手指頭梳理她那美麗的亞麻色頭髮,一會兒幻想自己在客廳里,一會兒在卧室里,一會兒在丈夫的書房裡。她的想象帶她到劇院里,到女裁縫家裡,到出名的朋友家裡。現在他們在幹什麼?他們想念她嗎?籌備晚會的時令已經開始了。還有德莫夫呢?親愛的德莫夫!他在信上多麼溫存,多麼稚氣而哀傷地求她趕快回家呀!他每月給她匯來七十五盧布。她寫信告訴他說,她欠那些畫家一百盧布,他就把那一百盧布也匯來了。多麼善良而慷慨的人!旅行使得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厭倦了,她覺著無聊,恨不能趕快躲開這些鄉下人,躲開河水的潮氣,擺脫周身不幹凈的感覺才好,這種不乾不淨是她從這個村子遷移到那個村子,住在農民家裡時時刻刻都感到的。要不是因為里亞博夫斯基已經對那些畫家認真地答應過要跟他們在此地一直住到九月二十日,那他們今天就可以走了。要是今天能夠走掉,那多好!
早晨七點多鍾,奧莉加·伊萬諾夫娜由於沒有睡足而腦袋發沉,頭髮沒有梳,模樣很不好看,臉上帶著慚愧的神情,走出寢室來。這時候有一位先生,留著一把黑鬍子,大概是醫師,走過她面前,到前堂去了。屋裡有葯氣味。科羅斯捷列夫站在書房的門旁,用右手捻著左邊的唇髭。
「是啊,這樣的畫兒以前你還從來沒有畫過。要知道,簡直叫人生出滿腔敬畏的心情呢。」

大家就走進飯廳,每一回看見飯桌上擺著的老是那些東西:一碟牡蠣、一塊火腿或者一塊小牛肉、沙丁魚、乳酪、魚子醬、菌子、白酒、兩瓶葡萄酒。
客人們吃著,瞧著德莫夫,心想:「真的,他是個挺好的人。」可是不久就忘了他,只顧談戲劇、音樂、繪畫了。
到九點鐘,里亞博夫斯基給了她臨別的一吻,她心想這是為了免得在輪船上當著那些畫家的面吻她。然後,他就送她到碼頭去。輪船不久就開來,把她裝走了。
「對不起,我不能讓您進去看他,」他陰沉地對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說,「這病會傳染人的。況且,實際上,您也不必進去。反正他在發高燒,說昏話。」
「我累了。」
科羅斯捷列夫就聳起肩膀,伸開手指頭,彈了幾個音,用男高音唱起來:「指給我看啊,有什麼地方俄羅斯農民不呻|吟。」德莫夫就又嘆一口氣,用拳頭支著頭,沉思起來。
「哦哦!……畫稿嗎?」
「德莫夫是什麼人?為什麼跑出來一個德莫夫?德莫夫跟我什麼相干?這兒只有伏爾加、月亮、美麗、我的愛、我的痴迷,壓根兒就沒有什麼德莫夫不德莫夫……唉!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不管過去,只求眼前給我一會兒……一會兒的快樂吧!」
她沒有拉鈴就照直走進門去看他。她在門道脫雨鞋的時候,彷彿聽見一個什麼東西輕輕跑進畫室去了,帶著女人衣襟的沙沙聲。她趕緊往裡一看,只瞧見一段棕色的女裙閃了一閃,藏到一幅大畫後面去了。有一塊黑布矇著那張畫兒和畫架,直蓋到地板上。沒有問題,有個女人躲起來了。想當初她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自己就常在那張畫兒後面避難!里亞博夫斯基分明很窘,彷彿對她的光臨覺著奇怪似的,向她伸出兩隻手,陪著笑臉說:
「現在什麼時候?」她問。
奧莉加·伊萬諾夫娜一會兒聽著里亞博夫斯基的說話聲,一會兒聽著夜晚的寧靜,暗自想著:她自己是不會死的,永遠也不會死。她以前從沒見過河水會現出這樣的藍寶石色,還有天空、河岸、黑影、她靈魂里洋溢著的控制不住的喜悅,都在告訴她,說她將來會成為大藝術家,說在遠方九*九*藏*書那一邊,在月光照不著的那一邊,在一個廣漠無垠的天地里,成功啦,榮耀啦,人們的愛戴啦,都在等她……她眼也不䀹地凝神瞧著遠方,瞧了很久,好像看見成群的人、亮光、聽見音樂的勝利的節奏、痴迷的喊叫,看見她自己穿一身白色連衣裙,花朵從四面八方像雨點般落在她身上。她還想到跟她並排站著、用胳膊肘倚著船邊欄杆的這個人,是個真正偉大的人,天才,上帝的選民……這以前他的一切創作都優美,新穎、不平凡,可是等到他那絕世的天才成熟了,絢爛起來,他的創作就會驚天動地,無限高超,這是只要憑他那張臉,憑他的說話方式,憑他對大自然的態度就看得出來的。他用他自己的話語,照他所獨有的方式,講到黑影、黃昏的情調、月光,使人不能不感到他那駕御大自然的威力是多麼攝人心魄。他本人很漂亮,有獨創能力。他的生活毫無牽挂,自由自在,超然於一切世俗煩惱以外,跟鳥兒的生活一樣。
到四點鐘,她跟科羅斯捷列夫一塊兒吃午飯。他一點東西也不吃,光是喝紅葡萄酒,皺著眉頭。她也什麼都沒吃。她有時候暗自禱告,向上帝起誓:要是德莫夫病好了,她一定再愛他,做他的忠實妻子。有時候她又暫時忘了自己,瞧著科羅斯捷列夫,暗想:「做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人,沒有一點兒出眾的地方,再加上生著那麼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一點兒也不懂禮貌,難道不乏味嗎?」有時候她又覺著上帝一定會立刻來弄死她,因為她擔心傳染,一次也沒到她丈夫的書房裡去過。總之,她心緒麻木陰鬱,相信她的生活已經毀掉,再怎麼樣也沒法挽救了……
沉重的嫉妒簡直要弄得她的太陽穴炸開來,她不知道怎樣才能平息這種嫉妒,同時她又覺著事情仍舊可以挽回,於是她把淚痕斑斑的臉洗一下,撲上粉,飛快地跑到剛才提到過的那個女人家裡去了。她在那女人家裡沒找到里亞博夫斯基,就坐上車,到另一個女人家裡,然後又到第三個女人家裡……起初,照這樣亂跑,她還覺著難為情,可是後來她跑慣了,往往一個傍晚跑遍她認識的一切女人的家,為的是找到里亞博夫斯基。大家也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他皺起眉頭,眯細眼睛,信口念出一個他倆都認得的女人的名字。他明明在訕笑她的醋意,有意惹她生氣。她就回到她的寢室,倒在床上。她由於嫉妒、煩惱、又委屈又羞恥的感覺,咬著枕頭,哇哇地哭起來。德莫夫在客廳里丟下科羅斯捷列夫,走進寢室來,又慌張又著急,低聲說:
「不要說這種話,」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說,閉上眼睛,「這真可怕。而且,拿德莫夫怎麼辦呢?」
要是她在他的畫室里沒找到他,就給他留下一封信,信上賭咒說:如果他當天不來看她,她準定服毒自盡。他害了怕,就去看她,留下來吃午飯。雖然她的丈夫在座,他卻並不顧忌,用話頂撞她,她也照樣還敬他。兩個人都覺得彼此要拆也拆不開,都覺得對方是暴君和敵人,都氣憤,在氣憤中卻沒留意到他們兩人的舉動很不得體,連頭髮剪短的科羅斯捷列夫也全看明白了。飯後,里亞博夫斯基匆匆告辭,走了。
奧莉加·伊萬諾夫娜照舊找名流,找到了又不滿足,就再找。她每天晚上照舊很遲才回來。可是德莫夫卻不像去年那樣已經睡覺,他坐在他的書房裡,在寫什麼東西。他三點鐘左右才上床睡覺,八點鐘就起來了。
「您上哪兒去?」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在前廳帶著憎恨瞧著他,問道。
里亞博夫斯基拿自己的斗篷給她披上,凄涼地說:
時間拖得長極了。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在一張從早上起就沒收拾過的床上和衣躺下,迷迷糊糊睡著了。她夢見整個宅子里從地板到天花板,裝滿一大塊鐵,只要能夠把那塊鐵搬出去,大家就會輕鬆快活了。等到醒過來,她才想起那不是鐵,而是德莫夫的病。
「德莫夫!」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叫道,快活得漲紅了臉,「德莫夫!」她又叫一遍,把她的頭和兩隻手都放到他的胸口上,「你來了!為什麼你這麼久沒有來?為什麼?為什麼?」
「我真倒霉,奧莉卡!」有一天吃飯時候,他說,「今天我做了四次解剖,我一下子劃破兩個手指頭。直到回家我才發現。」
「我累了……」他說,皺著眉頭,竭力想抬起眼皮來。

奧莉加·伊萬諾夫娜的臉抖著。她走開,到火爐那邊去,嗚嗚地哭了。
她貪婪地吸進家裡的親切的空氣,吃著松雞。他呢,溫存地瞧著她,高興地笑了。
他一直凝神瞧著她,動也不動。他的眼睛可怕,她不敢看他了。
奧莉加·伊萬諾夫娜擔心他會害血中毒症,就天天晚上做禱告,可是結果總算沒出事。生活又和平而幸福地流著,無憂無慮。眼前是幸福的,而且緊跟著春天就要來了,它已經在遠處微微地笑,許下了一千種快活事。幸福不會有盡頭的!四月、五月、六月,到城外遠處一座別墅去,散步,素描,釣魚,聽夜鶯唱歌。然後,從七月直到秋天,畫家們到伏爾加流域去旅行,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要以這團體不能缺少的一分子的身分參加這次旅行。她已經用麻布做了兩身旅行服裝,為了旅行還買下顏料、畫筆、畫布、新的調色板。里亞博夫斯基差不多每天都來找她,看她的繪畫有了什麼進步。每逢她把畫兒拿給他看,他就把手深深地插|進衣袋裡,抿緊嘴唇,哼了哼鼻子,說:
奧莉加·伊萬諾夫娜坐在自己的寢室里,心想這是上帝來懲罰她了,因為她欺騙她的丈夫。那個沉默寡言、從不訴苦、使人不能理解的人,脾氣溫柔得失去了個性,又過分的忠厚,變得缺乏意志,為人軟弱,這時候卻獨自待在一個地方,冷冷清清,躺在他那長沙發上受苦,一句抱怨的話也不說。要是他說出抱怨的話來,哪怕是在高熱中,值班的醫師也會知道毛病並不是單單出在白喉上。他們就會去問科羅斯捷列夫。他是什麼都知道的,無怪他瞧著他朋友的妻子的時候,眼神好像在說:她才是真正的主犯,白喉不過是她的同謀犯罷了。現在她不再回想伏爾加河上的那個月夜,也不再回想那些愛情的剖白,更不回想他們在農舍里的詩意生活,而只回想:她,由於無聊的空想,由於嬌生慣養,已經用一種又臟又粘的東西把自己從頭到腳統統弄髒,從此休想洗得乾淨了……
大概直到冬季過了一半,德莫夫才開始懷疑自己受著欺騙。倒彷彿他自己良心不清白似的,他每回遇見妻子,再也不能夠面對面地瞧她的眼睛,也不再快活地微笑了。為了少跟她單獨待在一塊兒,他常常帶著他的同事科羅斯捷列夫回家來吃飯,那是個身材矮小、頭髮剪短、滿臉皺紋的男子,每逢跟奧莉加·伊萬諾夫娜說話,總是窘得把他那件上衣的所有紐扣一會兒解開,一會兒扣上,然後用右手捻左邊的唇髭。吃飯時候,兩個醫生談到橫隔膜一升高,有時候就會使心臟發生不規則的跳動,或者談到近來常常遇到很多神經炎病例,再不然就講到前一天德莫夫在解剖一個經診斷害「惡性貧血」的病人屍體的時候卻在胰腺里發現了癌。他們所以談醫學,彷彿只是為了給奧莉加·伊萬諾夫娜一個沉默的機會,也就是不必撒謊的機會似的。飯後,科羅斯捷列夫在鋼琴那兒坐下來,德莫夫就嘆口氣,對他說:
「啊啊!看見您很高興。有什麼好消息嗎?」
等到他找著別墅,認出是它,太陽已經在下山了。一個老女僕說太太不在家,大概不久就回來。那別墅樣子難看,天花板很低,糊著寫字的紙,地板不平,儘是裂縫。那兒一共有三個房間。一個房間里擺一張床,另一個房間里有畫布啦,畫筆啦,臟紙啦,男人的大衣和帽子啦,隨意丟在椅子上和窗台上。在第三個房間里,德莫夫看見三個不認得的男子。有兩個長著黑頭髮,留著鬍子,另一個刮光了臉,身材很胖,大概是演員。桌子上有一個茶炊,水已經燒開了。
傍晚很遲了,她才回到家。她沒有脫掉外衣就走進客廳,坐下來寫信。里亞博夫斯基對她說什麼她做不了畫家,現在為了報復,她就還敬他幾句,寫道,他年年畫的老是那一套東西,天天講的老是那一套話。她還寫道,他已經站住不動,除了已有的成績以外此後他休想有什麼成績了。她還想寫下去,說他過去大大叨了她的好影響的光,如果他從此走下坡路,那只是因為她的影響被各式各樣的曖昧人物,例如今天藏在畫兒背後的那個傢伙,抵消了。
「他不憐惜自己,別人也不憐惜他。唉,真的,空談一陣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