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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內奇

約內奇

「我累了。我的腳都站不穩了。」他對潘捷列伊蒙說。
「您還記得那天傍晚我怎樣送您上俱樂部去嗎?」他說,「那時候下著雨,天挺黑……」
四周一片肅靜。星星從天空俯視這深奧的溫順。斯達爾采夫的腳步聲很響,這跟四周的氣氛不相稱。直到教堂的鐘聲響起來,而且他想象自己死了,永遠埋在這兒了,他這才感到彷彿有人在瞧他。一剎那間他想到這不是什麼安寧和恬靜,只不過是由空無所有而產生的不出聲的愁悶和斷了出路的絕望罷了……

——您的葉·圖。
「您既不懂開玩笑,那就活該吃苦。」
「您這是上哪兒去啊?」斯達爾采夫大吃一驚,因為她忽然站起來,朝房子那邊走去,「我得跟您好好談一談才行,我有話要說……哪怕再陪我坐上五分鐘也行,我央求您了!」
「昨天我到墓園去了,」斯達爾采夫開口說,「您啊,好狠心,好刻薄……」
「他們大概會給一筆豐厚的嫁資。」斯達爾采夫想,心不在焉地聽著。
「唉,我這身子真不該發胖!」
大概因為他的喉嚨那兒疊著好幾層肥油吧,他的聲調變了,他的語聲又細又尖。他的性情也變了,他變得又凶又暴。他給病人看病,總是發脾氣。他急躁地用手杖敲地板,用他那種不入耳的聲音嚷道:
又過了好幾年。斯達爾采夫長得越發肥胖,滿身脂肪,呼吸困難,喘不過氣來,走路腦袋往後仰了。每逢他肥肥胖胖、滿面紅光地坐上鈴聲叮噹、由三匹馬拉著的馬車出門,同時那個也是肥肥胖胖、滿面紅光的潘捷列伊蒙挺直長滿了肉的後腦殼,坐上車夫座位,兩條胳膊向前平伸,彷彿是木頭做的一樣,而且向過路的行人嚷著:「靠右,右邊走!」那真是一幅動人的圖畫,別人會覺得這坐車的不是人,卻是一個異教的神。在城裡,他的生意忙得很,連歇氣的工夫也沒有。他已經有一個田莊、兩所城裡的房子,正看中第三所合算的房子。每逢他在互相信用公司里聽說有一所房子正在出賣,他就不客氣地走進那所房子,走遍各個房間,也不管那些沒穿好衣服的婦女和孩子驚愕張皇地瞧著他,用手杖戳遍各處的房門,說:
「您有什麼事?」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用辦公事一樣的口吻乾巴巴地問。
在城裡,他吃過午飯,在公園裡逛一陣,後來忽然想起伊萬·彼得羅維奇的邀請,彷彿這個念頭自動來到他心頭似的,他就決定到圖爾金家去看看他們是些什麼樣的人。
她告辭。他呢,現在沒有理由再在這兒待下去了,就站起來,說是他也該回家去了,病人在等著他。
薇拉·約瑟福芙娜害偏頭痛,可是最近科契克天天嚇唬她,說是她要進音樂學院,那病就越發常犯了。全城的醫師都給請到圖爾金家去過,最後就輪到了地方自治局醫師。薇拉·約瑟福芙娜寫給他一封動人的信,信上求他來一趟,解除她的痛苦。斯達爾采夫去了,而且從此以後常常,常常上圖爾金家去……他果然給薇拉·約瑟福芙娜略微幫了點忙,她已經在對所有的客人說他是個不同凡響的、醫道驚人的醫師了。不過,現在他上圖爾金家去,卻不再是為了醫治她的偏頭痛了……
他們回到正房,斯達爾采夫就著傍晚的燈光瞧見她的臉,瞧見她那對凝神細看的、悲哀的、感激的眼睛看著他,他覺得不安起來,又暗自想道:「幸虧那時候我沒娶她。」
「唉,惹出過多少麻煩!」
可是這還沒完。等到客人們酒足飯飽,心滿意足,聚集在前廳,拿各人的大衣和手杖,他們身旁就來了個聽差帕夫盧沙,或者,按照這家人對他的稱呼,就是巴瓦,一個十四歲的男孩,頭髮剪得短短的,臉蛋兒胖胖的。
「您在這兒的中學畢業了?」

「您把您的作品送到雜誌上發表嗎?」斯達爾采夫問薇拉·約瑟福芙娜。
她掉轉身去,走出休息室,免得自己哭出來。
一夜沒睡好,他發覺自己老是發獃,彷彿有人給他喝了很多催眠的甜東西似的。他心裏昏昏沉沉,可是高興、熱烈,同時腦子裡有一塊冰冷而沉重的什麼東西在爭辯:
「我們來談談心,」她走到他面前說,「您過得怎麼樣?您在做些什麼事?境況怎麼樣?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您,」她神經質地說下去,「我原本想寫信給您,原來想親自上嘉里日去看您。我已經下決心要動身了,可是後來變了卦,上帝才知道現在您對我是什麼看法。我今天多麼興奮地等著您來。看在上帝面上,我們到花園裡去走走吧。」
「現在,科契克,你來彈個什麼曲子吧。」伊萬·彼得羅維奇對女兒說。
最後,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走進來,穿著參加舞會的袒胸露背的禮服,看上去又漂亮又利落。斯達爾采夫看得滿心愛慕,出了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光是瞧著她傻笑。
他有許多事要辦,可是仍舊不放棄地方自治局的職務。他貪錢,恨不得這兒那兒都跑到才好。在嘉里日也好,在城裡也好,人家已經簡單地稱呼他「約內奇」:「這個約內奇要上哪兒去?」或者,「要不要請約內奇來會診?」
薇拉·約瑟福芙娜老得多了,頭髮白了許多,跟斯達爾采夫握手,裝模作樣地嘆氣,說:
斯達爾采夫想起每天晚上從衣袋裡拿出鈔票來,津津有味地清點,他心裏那團火就熄滅了。
他舒舒服服地在馬車上坐下,暗想:
1898年
「對了……真的……」
巴瓦不再是小孩子,而是留了上髭的青年了。他拉開架式,揚起胳膊,用悲慘慘的聲調說:
他們喝茶,吃甜餡餅。然後薇拉·約瑟福芙娜朗誦一部小說。她念著生活里絕不會有的事,斯達爾采夫聽著,瞧著她的美麗的白髮,等她念完。
他又走進一個酒店,喝點啤酒,然後動身回家,往嘉里日走去。一路上,他邊走邊唱:
每逢到這個省城來的人抱怨這兒的生活枯燥而單調,當地的居民彷彿要替https://read.99csw.com自己辯護似的,就說正好相反,這個城好得很,說這兒有圖書館、劇院、俱樂部,常舉行舞會,最後還說這兒有些有頭腦的、有趣味的、使人感到愉快的人家,盡可以跟他們來往。他們還提出圖爾金家來,說那一家人要算是頂有教養,頂有才氣的了。
「你們說的是哪個圖爾金家?你們是說有個女兒會彈鋼琴的那一家嗎?」
他揮動他的手絹。
在我還沒喝下生命之杯里的淚珠的時候……
「你們在說什麼?啊?說誰?」
「況且,要是你娶了她,」那塊東西接著說,「那麼她家的人會叫你丟掉地方自治局的工作,住到城裡來。」
「我有整整一個星期沒看見您,」斯達爾采夫接著說,「但願您知道那是多麼苦就好了!請坐。請您聽我說。」
走完九俄里路,上了床,他卻一丁點倦意也沒有,剛好相反,他覺得自己彷彿能夠高高興興地再走二十俄里似的。
「哼,這可一點也不高明,」他暗想,清醒過來,「為什麼挑中了墓場?這是什麼意思呢?」
「再會啰!」
彷彿一塊幕落下來似的,月亮走到雲後面去,忽然間四周全黑了。斯達爾采夫好容易才找到門口(這時候天色漆黑,而秋夜總是這麼黑的)。後來他又走了一個半鐘頭光景才找到停車的巷子。
「《一千個農奴》,」科契克回答,「皮謝姆斯基的名字真可笑,叫什麼阿列克謝·菲奧菲拉克特奇!」
「夥計,你回去告訴她們,說今天我不能去,我很忙。就說過三天我再去。」
「可是,我還是要進音樂學院。」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說。
「妙極了!好極了!」
秋天來了,古老的花園裡寧靜而憂鬱,黑色的樹葉蓋在人行道上。天已經提早黑下來了。
有一位客人聽啊聽的,心思飛到很遠很遠的什麼地方去了,用低到剛剛能聽見的聲音說:
他們坐車走了。
他看完信,想一想,對巴瓦說:
遇到鄰桌有人提到圖爾金家,他就問:
大家圍攏她,向她道賀,表示驚奇,說他們有很久沒聽到過這麼好的音樂了。她默默地聽著,微微地笑,周身顯出得意的神態。
過了一忽兒,她不在馬車裡了。俱樂部的燈光輝煌的大門附近站著一個警察,用一種難聽的口氣對潘捷列伊蒙嚷道:
「幸好我沒娶她。」斯達爾采夫想。
這兒一個人也沒有。當然,誰會半夜上這兒來呢?可是斯達爾采夫等著。彷彿月光點燃他的熱情似的,他熱情地等著,暗自想象親吻和擁抱的情景。他在墓碑旁邊坐了半個鐘頭,然後在側面的林蔭路上走來走去,手裡拿著帽子,等著,想著這些墳堆里不知埋葬了多少婦人和姑娘,她們原先美麗嫵媚,滿腔熱愛,每到深夜便給熱情燃燒著,浸沉在溫存撫愛里。說真的,大自然母親多麼歹毒地耍弄人!想到這裏覺得多麼委屈啊!斯達爾采夫這樣暗想著,同時打算吶喊一聲,說他需要愛情,說他不惜任何代價一定要等著愛情。由他看來,在月光里發白的不再是一方方大理石,卻是美麗的肉體。他看見樹蔭里有些人影怕難為情地躲躲閃閃,感到她們身上的溫暖。這種折磨叫人好難受啊……
「請於今晚十一時,」斯達爾采夫念道,「赴墓園,于傑梅季墓碑附近相會。」
他在田野上走了半俄里路。遠處,墓園現出了輪廓,漆黑的一長條,跟樹林或大花園一樣。白石頭的圍牆顯露出來,大門也看得見了……借了月光可以看出大門上的字:「大限臨頭……」斯達爾采夫從一個小門走進去,頭一眼看見的是寬闊的林蔭路兩邊的白十字架、墓碑以及它們和白楊的陰影。四外遠遠的地方,可以看見一團團黑東西和白東西,沉睡的樹木垂下枝子來湊近白石頭。彷彿這兒比田野上亮一點似的,楓樹的樹葉印在林蔭路的黃沙土上,印在墓前的石板上,輪廓分明,跟野獸的爪子一樣,墓碑上刻的字清清楚楚。初一進來,斯達爾采夫看著這情景驚呆了,這地方,他還是生平第一次來,這以後大概也不會再看見:這是跟人世不一樣的另一個天地,月光柔和美妙,就跟躺在搖籃里睡熟了似的,在這個世界里沒有生命,無論什麼樣的生命都沒有,不過每棵漆黑的白楊、每個墳堆,都使人感到其中有一種神秘,它應許了一種寧靜、美麗、永恆的生活。石板、殘花、連同秋葉的清香都在傾吐著寬恕、悲傷、安寧。
「我求求您,看在上帝面上,別折磨我,到花園裡去吧!」
「真不賴……」他想,笑著昏昏睡去。
「噢,凡是從沒愛過的人,哪兒會懂得什麼叫做|愛!依我看來,至今還沒有人真實地描寫過愛情,那種溫柔的、歡樂的、痛苦的感情恐怕根本就沒法描寫出來;凡是領略過那種感情的人,哪怕只領略過一回,也絕不會打算用語言把它表白出來。不過,何必講許多開場白,何必渲染呢?何必講許多好聽的廢話呢?我的愛是無邊無際的……我請求,我懇求您,」斯達爾采夫終於說出口,「做我的妻子吧!」
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想到這麼巧妙地捉弄了一個愛上她的男子,想到人家這麼強烈地愛她,心裏很滿意,就笑起來,可是忽然驚恐地大叫一聲,因為這當兒馬車猛的轉彎走進俱樂部的大門,車身歪了一下。斯達爾采夫伸出胳膊去摟住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腰。她嚇慌了,就依偎著他,他呢,情不自禁,熱烈地吻她的嘴唇和下巴,把她抱得更緊了。
我得跟您談一談。
「那也沒法留您了,」伊萬·彼得羅維奇說,「去吧,請您順便送科契克到俱樂部去。」
「不,」她回答,「我從來不拿出去發表。我寫完,就藏在柜子裡頭。何必發表呢?」她解釋道,「要知道,我們已經足可以維持生活了。」
「好讓,」薇拉·約瑟福芙娜對丈夫說,「dites que l'on nous donne du thé.」
這時候,他也覺得她動人,動人得很,不過她缺了點什麼,再不然就是多了點什https://read•99csw•com麼,他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怎麼回事了,可是有一種什麼東西作梗,使他生不出從前那種感覺來了。他不喜歡她那種蒼白的臉色、新有的神情、淡淡的笑容、說話的聲音,過不久就連她的衣服,她坐的那張安樂椅,他也不喜歡了。他回想過去幾乎要娶她的時候所發生的一些事,他也不喜歡。他想起四年以前使得他激動的那種熱愛、夢想、希望,他覺得不自在了。
「您一彈鋼琴就要彈上三四個鐘頭,」他跟在她的後面走著,說,「然後您陪您母親坐著,簡直沒法跟您講話。我求求您,至少給我一刻鐘的工夫也好。」
「哦,沒有!」薇拉·約瑟福芙娜替她回答,「我們在家裡請了老師。您會同意,在普通中學或者貴族女子中學里念書說不定會受到壞影響。年輕的女孩子正當發育的時候是只應該受到母親的影響的。」
那天正逢節日。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坐在鋼琴前彈完了她那冗長乏味的練習曲。隨後他們在飯廳里坐了很久,喝茶,伊萬·彼得羅維奇講了個逗笑的故事。後來,門鈴響了,伊萬·彼得羅維奇得上前廳去迎接客人。趁這一時的雜亂,斯達爾采夫十分激動地低聲對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說:
「我有整整一個星期沒看見您了,我有這麼久沒聽見您的聲音。我想念得好苦,我一心巴望著聽聽您說話的聲音。那您就說吧。」
他單身一個人。他過著枯燥無味的生活,他對什麼事也不發生興趣。
他吃晚飯的時候,偶爾迴轉身去,在別人的談話當中插嘴:
她聳聳肩頭,彷彿覺得莫名其妙,不明白他要拿她怎麼樣似的。不過她還是站起來,去了。
「嗯,科契克,你以前從沒彈得像今天這麼好,」當女兒彈完,站起來的時候,伊萬·彼得羅維奇說,眼裡含著一泡眼淚,「死吧,丹尼司,你再也寫不出更好的東西來了。」
他一面走著說著,一面喘吁吁,擦掉額頭上的汗珠。
「別再鬧了。」她乾巴巴地說。
「啊,您老好哇?」伊萬·彼得羅維奇迎接他,眼笑臉不笑,「彭茹爾傑。
傑梅季墓碑的形狀像一個小禮拜堂,頂上立著一個天使。從前有一個義大利歌劇團路過這個城,團里有一個女歌手死了,就葬在這兒,造了這墓碑。本城的人誰也不記得她了,可是墓門上邊的油燈反映著月光,彷彿著了火似的。
「您老好哇?」伊萬·彼得羅維奇說,走到門外台階上來接他,「看見這麼一位氣味相投的客人駕到,真是高興得很,高興得很。請進。我要把您介紹給我的賢妻。薇羅琪卡,我跟他說過,」他接著說,同時把醫師介紹給他妻子,「我跟他說過,按照法律他可沒有任何理由老是坐在醫院的家裡,他應該把公餘的時間用在社交上才對。對不對,親愛的?」
「不會寫小說,」他想,「不能算是蠢。寫了小說而不藏起來,那才是蠢。」

「對了,我去了,等到差不多兩點鐘才走。我好苦喲……」
他們走進花園,在那棵老楓樹底下的長凳上坐下來,跟四年前一樣。天黑了。

不過現在,四年過去了。一個晴朗溫暖的早晨,一封信送到醫院里來。薇拉·約瑟福芙娜寫信給德米特里·約內奇說,她很惦記他,請他一定去看她,解除她的痛苦,順便提到今天是她的生日。信后還附著一筆:「 我附和我母親的邀請。」
在花園裡,他們兩個人有一個喜歡流連的地方:一棵枝葉繁茂的老楓樹底下的一個長凳。這時候他們就在長凳上坐下來。
「趁現在時機不遲,趕快罷手!難道她可以做你的對象嗎?她嬌生慣養,撒嬌使性,天天睡到下午兩點鐘才起床,你呢,是教堂執事的兒子,地方自治局醫師……」
她瞧著他,明明希望他請她到花園裡去,可是他卻一聲不響。
「好極了!」斯達爾采夫受到大家的熱情的感染,說,「您是在哪兒學的音樂?」他問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是在音樂學院嗎?」
「可是您有工作,有生活的崇高目標啊。往常您總是那麼喜歡談您的醫院。那時候我卻是個怪女孩子,自以為是偉大的鋼琴家。其實,現在凡是年輕的小姐都彈鋼琴,我也跟別人一樣地彈,我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我那種彈鋼琴的本事就如同我母親寫小說的本事一樣。當然,我那時候不了解您,不過後來在莫斯科,我卻常常想到您。我只想念您一個人。做一個地方自治局醫師,幫助受苦的人,為民眾服務,那是多麼幸福。多麼幸福啊!」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熱烈地反覆說著,「我在莫斯科想到您的時候,您在我心目中顯得那麼完美,那麼崇高……」
「我興奮得很,」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說,用雙手蒙住臉,「不過您也別在意。我回到家來,那麼快活。看見每一個人,我那麼高興,我還沒有能夠習慣。這麼多的回憶!我覺得我們說不定會一口氣談到天明呢。」
「沒什麼,馬馬虎虎。」斯達爾采夫回答。
「您真到墓園去了?」
「真有意思。」斯達爾采夫走到街上,想道。
她站住,好像要說句話,後來卻忸怩地把一張字條塞在他手裡,跑回正房,又坐到鋼琴那兒去了。
「您是我生平所認識的人當中最好的人,」她接著說,「我們該常常見面,談談心,對不對?答應我。我不是什麼鋼琴家,我已經不誇大我自己。我不會再在您面前彈琴,或者談音樂了。」
然後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在鋼琴那兒彈了很久,聲音嘈雜。等到她彈完,大家費了不少工夫向她道謝,稱讚她。
「德米特里·約內奇,」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想了一想,現出很嚴肅的表情說,「德米特里·約內奇,承蒙不棄,我感激得很。我尊敬您,不過……」她站起來,立在那兒接著說,「不過,原諒我,我不能做您的妻子。我們來嚴肅地談一談。德米特里·約https://read•99csw•com內奇,您知道,我愛藝術勝過愛生活里的任什麼東西,我愛音樂愛得發瘋,我崇拜音樂,我已經把我的一生獻給它了。我要做一個藝術家,我要名望,成功,自由。您呢,卻要我在這城裡住下去,繼續過這種空洞無益的生活,這種生活我受不了。做太太,啊,不行,原諒我!人得朝一個崇高光輝的目標奮鬥才成,家庭生活會從此縛住我的手腳。德米特里·約內奇,」(她念到他的名字就微微一笑,這個名字使她想起了「阿列克謝·菲奧菲拉克特奇」。)「德米特里·約內奇,您是聰明高尚的好人,您比誰都好……」眼淚湧上她的眼眶,「我滿心感激您,不過……不過您得明白……」
斯達爾采夫坐車回家去,可是不久就又回來了。他穿一件別人的晚禮服,戴一個白色硬領結,那領結不知怎的老是翹起來,一味要從領口上滑開。午夜時分,他坐在俱樂部的休息室里,迷戀地對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說:
「真不賴……」伊萬·彼得羅維奇柔聲說。
斯達爾采夫由他們介紹,跟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一個十八歲的姑娘,見了面。她長得很像母親,也瘦弱,俊俏。她的表情仍舊孩子氣,腰身柔軟而苗條。她那已經發育起來的處|女胸脯,健康而美麗,叫人聯想到春天,真正的春天。然後他們喝茶,外加果醬、蜂蜜,還有糖果和很好吃的餅乾,那餅乾一送進嘴裏就立時溶掉。等到黃昏來臨,別的客人就漸漸來了,伊萬·彼得羅維奇用含著笑意的眼睛瞧著每一個客人,說:
他站起來,要走回正房去。她挽住他的胳膊。
您不來看我們。為什麼?我擔心您別是對我們變了心吧。我擔心,我一想到這個就害怕。您要叫我安心才好,來吧,告訴我說並沒出什麼變化。
吃晚飯的時候,輪到伊萬·彼得羅維奇來顯才能了。他眼笑臉不笑地談趣聞,說俏皮話,提出一些荒謬可笑的問題,自己又解答出來。他始終用一種他獨有的奇特語言高談闊論,那種語言經長期的賣弄俏皮培養成功,明明早已成了他的習慣:什麼「偉乎其大」啦,「真不賴」啦,「一百二十萬分的感謝您」啦,等等。
四年過去了。斯達爾采夫在城裡的醫療業務已經很繁忙。每天早晨他匆匆忙忙地在嘉里日給病人看病,然後坐車到城裡給病人看病。這時候他的馬車已經不是由兩匹馬而是由三匹系著小鈴鐺的馬拉著了。他要到夜深才回家去。他已經發胖,不大願意走路,因為他害氣喘病了。潘捷列伊蒙也發胖。他的腰身越寬,他就越發悲涼地嘆氣,抱怨自己命苦:趕馬車!
「您不願意向我獻殷勤了,大夫。我們這兒您也不來了。我太老,配不上您了。不過現在有個年輕的來了,也許她運氣會好一點也說不定。」
「不,我剛在準備進音樂學院,眼下我在家裡跟扎夫洛芙斯卡婭太太學琴。」
「請您光是回答我問的話!別說廢話!」
「過了多少夏天,多少冬天啊!」她說,向斯達爾采夫伸出手。他看得出她興奮得心跳,她帶著好奇心凝神瞧著他的臉,接著說:「您長得好胖!您晒黑了,男人氣概更足了,不過大體看來,您還沒怎麼大變。」
從此,他再也沒到圖爾金家裡去過。
「真不賴。」伊萬·彼得羅維奇說。
「哎,那有什麼關係?」他想,「我不在乎。」
他在嘉里日前後所住的那些年間,只有對科契克的愛情算是他唯一的快活事,恐怕也要算是最後一回的快活事。到傍晚,他總上俱樂部去玩「文特」,然後獨自坐在一張大桌子旁邊,吃晚飯。伊萬,服務員當中年紀頂大也頂有規矩的一個,伺候他,給他送去「第十七號拉菲特」酒。俱樂部里每一個人,主任也好,廚師也好,服務員也好,都知道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就想盡方法極力迎合他,要不然,說不定他就會忽然大發脾氣,拿起手杖來敲地板。
這是明明白白的:科契克在開玩笑。說真的,既然城裡有大街和本城的公園可以安排做相會的地方,那麼誰會正正經經地想起來約人三更半夜跑到離城那麼遠的墓園去相會?他身為地方自治局醫師,又是明情達理的穩重人,卻唉聲嘆氣,接下字條,到墓園去徘徊,做出現在連中學生都會覺得可笑的傻事,豈不丟臉?這番戀愛會弄到什麼下場呢?萬一他的同事聽到這種事,會怎麼說呢?這些,是斯達爾采夫在俱樂部里那些桌子旁邊走來走去,心中暗暗想著的,可是到十點半鍾,他卻忽然動身上墓園去了。
他再也想不出別的話來。他們沉默了。
「你停在這兒幹什麼,你這呆鳥?快把車趕走!」
大家就哈哈大笑。
「不,科契克愛她的媽媽。科契克不會幹傷爸爸媽媽心的事。」
然後,大家都到客廳里坐下來,現出很嚴肅的臉色。薇拉·約瑟福芙娜就朗誦她的長篇小說。她這樣開頭念:「寒氣重了……」窗子大開著,從廚房飄來菜刀的叮噹聲和煎洋蔥的氣味……人們坐在柔軟的、深深的圈椅里,心平氣和。在客廳的昏暗裡燈光那麼親切地䀹著眼。眼前,在這種夏日的黃昏,談笑聲從街頭陣陣傳來,紫丁香的香氣從院子里陣陣飄來,於是寒氣濃重的情景和夕陽的冷光照著積雪的平原和獨自趕路的行人的情景,就不容易捉摸出來了。薇拉·約瑟福芙娜念到一個年輕美麗的伯爵小姐怎樣在自己的村子里辦學校,開醫院,設立圖書館,怎樣愛上一個流浪的畫家。她念著實生活里絕不會有的故事,不過聽起來還是很受用,很舒服,使人心裏生出美好寧靜的思想,簡直不想站起來……
「按照羅馬法,您可沒有任何理由不吃晚飯就走,」伊萬·彼得羅維奇一面送他出門,一面說,「您這態度完全是垂直線。喂,現在,表演一下吧!」他在前廳對巴瓦說。
「這是書房?這是寢室?那麼這是什麼房間?」
他心頭的熱火不斷地燒起來,他要訴說,要抱怨生活……
他只好又在飯廳里坐著,喝了很久的茶。伊萬·彼得羅維奇看出客人有心事,煩悶,就從坎肩的口袋裡掏出一封可笑的信來,那是由管理田莊的一個日耳曼人寫來的,說是「在莊園里所有的鐵器已經毀滅,粘性自牆上掉下。」
鋼琴的蓋子掀開,樂譜放好,翻開。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坐下來,兩隻手按琴鍵,然後使足了氣力按,按了又按,她的肩膀和胸脯顫抖著。她一個勁兒地按同一個地方,彷彿她不把那幾個九_九_藏_書琴鍵按進琴裏面去就決不罷休似的。客廳里滿是鏗鏘聲,彷彿樣樣東西,地板啦,天花板啦,傢具啦……都發出轟隆轟隆的響聲。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正在彈一段很難的曲子,那曲子所以有趣味就因為它難,它又長又單調。斯達爾采夫聽著,幻想許多石塊從高山上落下來,一個勁兒地往下落,他巴望著那些石塊快點停住,別再落了才好。同時,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緊張地彈著,臉兒緋紅,勁頭很大,精力飽滿,一綹捲髮披下來蓋在她的額頭,很招他喜歡。他在嘉里日跟病人和農民一塊兒過了一冬,現在坐在這客廳里,看著這年輕的、文雅的、而且多半很純潔的人,聽著這熱鬧的、冗長的、可又高雅的樂聲,這是多麼愉快,多麼新奇啊……
「究竟是什麼書呢?」
外面下起了小雨,天色很黑,他們只有憑著潘捷列伊蒙的嘶啞的咳嗽聲才猜得出馬車在哪兒。車篷已經支起來了。
像戲劇或者音樂會一類的娛樂,他是全不參加的,不過他天天傍晚一定玩三個鐘頭的「文特」,倒也玩得津津有味。他還有一種娛樂,那是他不知不覺漸漸養成習慣的:每到傍晚,他總要從衣袋裡拿出看病賺來的鈔票細細地清點,那都是些黃的和綠的票子,有的帶香水味,有的帶香醋味,有的帶熏香味,有的帶魚油味,有時候所有的衣袋裡都塞得滿滿的,約莫有七十個盧布,等到湊滿好幾百,他就拿到互相信用公司去存活期存款。
這一切都惹得斯達爾采夫不痛快。他坐上馬車,瞧著從前為他所珍愛寶貴的烏黑的房子和花園,一下子想到了那一切情景,薇拉·約瑟福芙娜的小說、科契克的熱鬧的琴聲、伊萬·彼得羅維奇的俏皮話、巴瓦的悲劇姿勢,他心想:這些全城頂有才能的人尚且這樣淺薄無聊,那麼這座城還會有什麼道理呢?
科契克呢?她瘦了,白了,可也更漂亮更苗條了。不過現在她是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不是科契克了,她失去舊日的朝氣和那種稚氣的天真爛漫神情。她的目光和神態有了點新的東西,一種慚愧的、拘謹的味兒,彷彿她在圖爾金家裡是做客似的。
斯達爾采夫的心停止了不安的悸跳。他走出俱樂部,來到街上,首先扯掉那硬領結,長吁一口氣。他有點難為情,他的自尊心受了委屈(他沒料到會受到拒絕),他不能相信他的一切夢想、希望、渴念,竟會弄到這麼一個荒唐的結局,簡直跟業餘演出的什麼小戲里的結局一樣。他為自己的感情難過,為自己的愛情難過,真是難過極了,好像馬上就會痛哭一場,或者拿起傘來使勁敲一頓潘捷列伊蒙的寬闊的背脊似的。
不知因為什麼緣故,人人嘆一口氣。
斯達爾采夫想了一想,傍晚就到圖爾金家裡去了。
「不嘛,我要去!我要去!」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逗趣地說,耍脾氣,還跺了一下腳。
斯達爾采夫老是打算到圖爾金家去玩,不過醫院里的工作很繁重,他無論如何也抽不出空閑工夫來。就這樣,有一年多的時間在辛勞和孤獨中過去了。可是有一天,他接到城裡來的一封信,裝在淡藍色信封里……
「哎,小母雞,你這寵壞了的女人,……」伊萬·彼得羅維奇溫柔地喃喃道,吻了吻她的額頭,「您來得正是時候,」他又轉過身來對客人說,「我的賢妻寫了一部偉乎其大的著作,今天她正打算高聲朗誦一遍呢。」
她那份嬌嫩,她那眼睛和臉頰的天真神情,迷住了他。就是在她的裝束上,他也看出一種與眾不同的嫵媚,由於樸素和天真爛漫的風韻而動人。同時,儘管她天真爛漫,在他看來,她卻顯得很聰明,很開展,超過她目前的年齡了。他能夠跟她談文學,談藝術,想到什麼就跟她談什麼,還能夠對她發牢騷,抱怨生活,抱怨人們,不過,在這種嚴肅的談話的半中央,有時候她會忽然沒來由地笑起來,或者跑回房裡去。她跟這城裡的差不多所有的女孩子一樣,看過很多書(一般說來本城的人是不大看書的,本地圖書館里的人說,要不是因為有這些女孩子和年輕的猶太人,圖書館盡可以關掉)。這使得斯達爾采夫無限的滿意,每回見面,他總要興奮地問她最近幾天看了什麼書,等到她開口講起來,他就聽著,心裏發迷。
那一家人住在本城大街上自己的房子里,跟省長的官邸相離不遠。伊萬·彼得羅維奇·圖爾金本人是一個胖胖的、漂亮的黑髮男子,留著絡腮鬍子,常常為了慈善性的募捐舉辦業餘公演,自己扮演老年的將軍,咳嗽的樣兒挺可笑。他知道許多趣聞、謎語、諺語,喜歡開玩笑,說俏皮話,他臉上老是露出這麼一種表情:誰也弄不清他是在開玩笑呢,還是說正經話。他的妻子薇拉·約瑟福芙娜是一個身材瘦弱、模樣俊俏的夫人,戴著夾鼻眼鏡,常寫長篇和中篇小說,喜歡拿那些小說當著客人朗誦。女兒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是一個年輕的姑娘,會彈鋼琴。總之,這個家庭的成員各有各的才能。圖爾金一家人殷勤好客,而且帶著真誠的純樸,興緻勃勃地在客人面前顯露各自的才能。他們那所高大的磚砌的房子寬敞,夏天涼快,一半的窗子朝著一個樹木蒼鬱的老花園,到春天就有夜鶯在那兒歌唱。每逢家裡來了客人,廚房裡就響起叮叮噹噹的菜刀聲,院子里散布一股煎洋蔥的氣味,這總是預告著一頓豐盛可口的晚餐要開出來了。
斯達爾采夫常到各處人家去走動,會見很多的人,可是跟誰也不接近。城裡人那種談話,那種對生活的看法,甚至那種外表,都惹得他不痛快。經驗漸漸教會他:每逢他跟一個城裡人打牌或者吃飯,那個人多半還算得上是一個溫順的、好心腸的、甚至並不愚蠢的人,可是只要話題不是吃食,比方轉到政治或者科學方面來,那人一定會茫然不懂,或者講出一套愚蠢惡毒的大道理來,弄得他只好擺一擺手,走掉了事。斯達爾采夫哪怕跟思想開通的城裡人談起天來,比方談到人類,說是謝天謝地,人類總算在進步,往後總有一天可以取消公民證和死刑了,那位城裡人就會斜起眼來狐疑地看他,問道:「那麼到那時候人就可以在大街上隨意殺人?」斯達爾采夫在交際場合中,遇著喝茶或者吃晚飯的時候,說到人必須工作,說到生活缺了勞九九藏書動就不行,大家就會把那些話當做訓斥,生起氣來,反覆爭辯。雖然這樣,可是那些城裡人還是什麼也不幹,一點事也不做,對什麼都不發生興趣,因此簡直想不出能跟他們談什麼事。斯達爾采夫就避免談話,只限於吃點東西或者玩「文特」。遇上誰家有喜慶的事請客,他被請去吃飯,他就一聲不響地坐著吃,眼睛瞧著自己的碟子。筵席上大家講的話,全都沒意思、不公道、無聊。他覺得氣憤,激動,可是一句話也不說。因為他老是保持陰鬱的沉默,瞧著菜碟,城裡人就給他起了個綽號叫「架子大的波蘭人」,其實他根本不是波蘭人。
「唉!」他嘆道,「剛才您問我過得怎麼樣。我們在這兒過的是什麼生活喲?哼,簡直算不得生活。我們老了,發胖了,泄氣了。白晝和夜晚,一天天地過去,生活悄悄地溜掉,沒一點光彩,沒一點印象,沒一點思想……白天,賺錢,傍晚呢,去俱樂部。那伙人全是牌迷,酒鬼,嗓音嘶啞的傢伙,我簡直受不了。這生活有什麼好呢?」
三天以後,巴瓦送來一封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寫的信。她寫道:
當德米特里·約內奇·斯達爾采夫醫師剛剛奉派來做地方自治局醫師,在離城九俄里以外的嘉里日住下來的時候,也有人告訴他,說他既是有知識的人,那就非跟圖爾金家結交不可。冬天,有一天在大街上他經人介紹跟伊萬·彼得羅維奇相識了。他們談到天氣、戲劇、霍亂,隨後伊萬·彼得羅維奇就邀他有空上自己家裡來玩。到春天,有一天正逢節期,那是耶穌升天節,斯達爾采夫看過病人以後,動身到城裡去散散心,順便買點東西。他不慌不忙地走著去(他還沒置備馬車),一路上哼著歌:
一個鐘頭過去了,又一個鐘頭過去了。附近,在本城的公園裡,有一個樂隊在奏樂,歌詠隊在唱歌。薇拉·約瑟福芙娜合上她的稿本,大家沉默五分鐘,聽著歌詠隊合唱的《盧契努希卡》,那支歌道出了小說里所沒有的,實生活里所有的情趣。
關於他,可以述說的,都在這兒了。
接連三天,他什麼事也沒法做,吃不下,睡不著。可是等到消息傳來,說是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已經到莫斯科去進音樂學院了,他倒定下心來,照以前那樣生活下去了。
巴瓦就拉開架式,向上舉起一隻手,用悲慘慘的聲調說:「苦命的女人,死吧!」
「我一直在看皮謝姆斯基寫的書。」

「喂,巴瓦,表演一下!」伊萬·彼得羅維奇對他說。
圖爾金家呢?伊萬·彼得羅維奇沒有變老,一丁點兒都沒變,仍舊愛說俏皮話,講掌故。薇拉·約瑟福芙娜也仍舊興緻勃勃地朗誦她的小說給客人聽,念得動人而樸實。科契克呢,天天彈鋼琴,一連彈四個鐘頭。她明顯地見老了,常生病,年年秋天跟母親一塊兒上克里米亞去。伊萬·彼得羅維奇送她們上車站,車一開,他就擦眼淚,嚷道:
在我聽來,你的聲音那麼親切,那麼懶散……
第二天黃昏,他到圖爾金家裡去求婚。不料時機不湊巧,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正在自己的房間里由一個理髮匠為她理髮。她正準備到俱樂部去參加跳舞晚會。
「哎,那有什麼關係?」他想,「要住在城裡就住在城裡好了。他們會給一筆嫁資,我們可以挺好地成個家……」
他已經買了一對馬,還雇了一個車夫,名叫潘捷列伊蒙,穿一件絲絨的坎肩。月光照耀著。空中沒有一絲風,天氣暖和,然而是秋天的那種暖和。城郊屠宰場旁邊,有狗在叫。斯達爾采夫叫自己的車子停在城邊一條巷子里,自己步行到墓園去。「各人有各人的怪脾氣,」他想,「科契克也古怪,誰知道呢?說不定她不是在開玩笑,也許倒真會來呢,」他沉湎於這種微弱空虛的希望,這使得他陶醉了。
可是三天過去了,一個星期過去了,他始終沒有去。有一回他坐著車子湊巧路過圖爾金家,想起來他該進去坐一坐才對,可是想了一想……還是沒有進去。
「自從我上回跟您分別以後,這個星期您看過什麼書?」他現在問,「說一說吧,我求求您了。」
後來,他有時候回想以前怎樣在墓園裡漫步,怎樣坐著馬車跑遍全城找一套晚禮服,他就懶洋洋地伸個懶腰,說:
現在他挨近了看著她的臉、她那放光的眼睛。在這兒,在黑暗裡,她比在房間里顯得年輕,就連她舊有那種孩子氣的神情好像也回到她臉上來了。實在,她也的確帶著天真的好奇神氣瞧他,彷彿要湊近一點,仔細看一看而且了解一下這個原先那麼熱烈那麼溫柔地愛她、卻又那麼不幸的男子似的。為了那種熱愛,她的眼睛在向他道謝。於是他想起以前那些事情,想起最小的細節:他怎樣在墓園裡走來走去,後來快到早晨怎樣筋疲力盡地回到家。他忽然感到悲涼,為往事惆悵了。他的心裏開始點起一團火。
「您老好哇?」
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走後,四年中間他只到圖爾金家裡去過兩次,都是經薇拉·約瑟福芙娜請去的,她仍舊在請人醫治偏頭痛。每年夏天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回來跟爹娘同住在一塊兒,可是他沒跟她見過一回面,不知怎的,兩回都錯過了。
「請您坐在這兒吧,」薇拉·約瑟福芙娜說,叫她的客人坐在她身旁,「您滿可以向我獻獻殷勤。我丈夫固然愛吃醋,他是奧賽羅,不過我們可以做得很小心,叫他一點也看不出來。」
「我在地毯上走,你在說假話的時候走……」伊萬·彼得羅維奇一面攙他女兒坐上馬車,一面說,「他在說假話的時候走……走吧!再見!」
他告辭。
「您過得怎麼樣?」葉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問。
「苦命的女人,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