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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引言

英國第二位大詩人在這方面的功勞,我相信大家還沒見到。就文學而論,就他的天才傑作而論,他那種保皇守舊的偏向和成見都有好處。他的傑作到處得人讚賞,有人模仿,把市民小說的死灰陰影直擠到流通圖書館的冷角落裡去了。如果不承認司各特首創歷史小說,倒去找德國方面的先例,那就不對。歷史小說的特色是貴族的成分跟民主的成分和諧配合,民主的成分獨霸,就攪亂了這種和諧。司各特把貴族的成分重新配合進去,調和得盡善盡美,不像我們德國小說家在作品里反把民主的成分一筆勾銷,走入迷途,迴向塞萬提斯以前盛行的那類武俠小說。以上種種,大家都沒有看明白。從前詩人產生「迦利亞的亞馬迭斯」這一類的奇談野史,我們的德·拉·莫特·富凱只能算落在他們後面的追隨者。這位男爵大人居然在《堂吉訶德》出世二百年以後還寫他的武俠小說,我不但嘆佩他的才情,而且嘆佩他的膽量。他的作品問世風行,恰逢德國一個特殊時期。偏愛武士遊俠和古代封建社會的形形色|色,這在文學上有什麼意義呢?我以為是這樣:德國人民要跟中世紀永訣,可是我們多情善感,在訣別的時候,接了一個吻。我們嘴唇印在那塊古董墓碑上,那是最後一次。不用說,那一次我們好多人的舉動都很傻裡傻氣。這一派里的小夥子路德維希·蒂克掘開死鬼祖宗的墳墓,把棺材當搖籃似的搖著,嘴裏瘋瘋癲癲、呢呢牙牙地唱道:「睡覺罷!爺爺小寶貝,睡覺罷!」
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的詞令可用幾句話來概括:前面一位講起話來,就像他本人那樣,老是騎了一匹高大的馬;後面一位講起話來,也像他自己那樣,只跨著一頭低賤的驢子。
我說這偉大的三頭統治在戲劇、小說和抒情詩里有最高的成就,並非對其他大詩人的作品有什麼挑剔。要問:「哪一位詩人更來得偉大?」那真是最笨不過了。火焰就是火焰,不能掂斤播兩來考較它們的輕重。只有跟雜貨鋪子里俗物一般識見,才想把一架稱乾酪的破天平去權衡天才。別說古代作者,就是許多近代作者也有詩火熊熊的作品,可以跟那三個人的傑作比美。不過莎士比亞、塞萬提斯和歌德這三個名字總是並舉齊稱的,隱隱然有什麼繩子把它們串在一起。他們的創作里流露出一種類似的精神:運行著永久不滅的仁慈,就像上帝的呼吸;發揚了不自矜炫的謙德,彷彿是大自然。歌德使人想起莎士比亞,也常使人想起塞萬提斯。甚至他文筆的特色也和塞萬提斯的相似,都是隨便不拘束的散文,點綴著極可愛的、快意的諷刺。他們的毛病也相像,筆下都很絮煩,都偶或有那種長句子,冗長得像皇帝出行,前擁后簇著一大隊。一句浩浩蕩蕩的句子里,往往只有一點兒意思,彷彿一輛金彩輝煌的宮廷大車,駕上六匹盛裝麗飾的馬,一路行來,好不隆重。不過這點兒意思,就算比不上皇帝,也總相當於一位貴人。
那麼,還剩下來什麼錦標給德國人呢?有的,我們是世界上第一號抒情詩人。德國人這樣美麗的抒情詩,誰都沒有。現在各國人都政務匆忙,到那些事辦完以後,我們願意德國人、英國人、西班牙人、義大利人大家都上綠葉成蔭的樹林子里去唱歌,請夜鶯兒評判。在這番歌唱比賽里,我深信歌德的抒情詩會得頭獎。
《堂吉訶德》是很有畫意的書,可是說也奇怪,竟還沒個畫家向這樣一部書里找些題目,來一套獨立的圖畫。是不是這部書的才思太空靈奇幻了,所以畫家捉摸不到那些五顏六色、輕盈飄忽的東西呢?我想不是。不管《堂吉訶德》多少空靈奇幻,它總在堅牢的、地生土長的現實上面奠基立礎,要不然,就不會是部人民的書。也許還有深奧的意義,躲在作者搬演給我們看的那些人物背後,不是畫家描摹得出的,因此他捉不住這種深意來照樣寫|真,只會畫個外貌,儘管很引人注目,總只是個外貌。這話對不對呢?看來正是這個道理。試為《堂吉訶德》作圖的畫家很多。我看見的英國人、西班牙人以及從前法國人這類手筆,實在討厭。至於德國畫家呢,我該提起我們那位偉大的大尼埃爾·休度維基。他畫了一套《堂吉訶德》的圖片,由貝爾格鏤上銅版,附在貝爾都黑的譯本上。裏面有很好的東西。那時候的畫家有種誤會,以為西班牙人的衣服就像戲台上的照例裝束,休度維基也不免上了大當。不過我們處處瞧得出他懂透了《堂吉訶德》。這就教我喜歡這位藝術家;為他分上,為塞萬提斯分上,我對這件事都很愜意。我的兩位朋友要好,我總很高興,恰像我的兩個冤家打架,我也總很快心。休度維基那時候,文學正在草創,要的是激昂奮發的熱情,諷刺是不當景的;這種時代跟《堂吉訶德》氣味很不相投。何況比起別的畫家來,休度維基更是他那時代的兒子,在那個時代里生的根,只屬於那個時代,承它培養,得它了解,蒙它器重。然而塞萬提斯筆下的人物在那時候竟會有人知賞,這就證明他好;休度維基在那時候竟會是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這類人物的知音,這也見得他很不錯了。
關於塞萬提斯在亞爾傑那一段,可巧我們知道些細節,看出來這個大詩人也是大英雄。有位不露圭角的寫意人物哄得奧古斯德大帝和德國一切學究先生都以為他是個詩人,而且以為詩人全沒有膽氣;對他這種曼妙動聽的無稽之談,塞萬提斯的俘虜生涯是一個光芒萬丈的反證。真詩人也一定是真英雄,他懷著西班牙人所謂「第二種勇敢」的那種堅忍。這個高貴的卡斯蒂利亞人身為亞爾傑總督的奴隸,一心一意要重獲自由,再接再厲地安排下潑天大胆的計策,面對險阻艱難,泰然自若,到舉事不成,拼著一死,挨著嚴刑,不肯半個字供出他的同謀來。這種情景真是壯烈極了。他身體的主人是個殺人不怕血腥的,可是看了這種大氣魄和高品節,也只可放下屠刀。這頭老虎保全了那個已入樊籠的獅子。他只消一句話,就能教那可怕的「獨臂漢」送命,可是他見了面就戰戰慄栗。亞爾傑人全知道塞萬提斯,稱他為「獨臂漢」;總督也承認,要知道了這個獨臂西班牙人是關鎖得嚴嚴密密,他才能安心睡覺,才保得他的轄下、他的軍隊和奴隸不會出亂子。九*九*藏*書
關於塞萬提斯的才情以及他這部書的影響,我不能多談。關於這部小說在藝術上的價值,此地更不能多談,因為仔細講起來就牽涉到美學的範圍很廣。我只要叫大家注意這部書的體裁和書里兩個中心人物。體裁是遊記,也是這類創作天造地設的體裁。我想起古代第一部小說亞普萊厄斯的《金驢記》來了。後世創作家覺得這種體裁太沒有變化,就用我們今天所謂小說的布局來補救那個缺陷。不過大多數小說家都不會自出心裁,只好布局轉輾借用,至少也是把旁人的布局借來,稍為改頭換面。因此翻來覆去老是這一類角色、情景和關鍵,到後來讀者就大不愛看小說了。這種陳腐的小說布局沉悶得很,大家得另打主意,有一時又遁逃到上古原始的那種遊記體里去。不過要是有位自出心裁的作家創了個新鮮的小說布局,遊記體就會完全廢除的。在文學里,也像在政治里,一切轉移全按照運動力和反運動力的規律。
[德]海涅著
偉大的塞萬提斯寫這部大作,抱著什麼宗旨呢?那時候武俠小說風靡了西班牙,教士和官吏都禁止不了,是不是塞萬提斯只想把這種小說廓清呢?還是他要把人類一切激昂奮發的熱情舉動,尤其是武士的英風俠骨,都當做笑柄呢?顯然他只是嘲諷那類小說,想點明它的荒謬無理,供大家笑罵,就此把它掃除。他非常成功。教堂里的儆戒和官廳里的威嚇都不管事,然而窮文人的一支筆見了效驗。他斷送了武俠小說;《堂吉訶德》出世不多時,西班牙人全覺得那類小說索然無味,再也不出版了。不過,天才的那支筆總比執筆的人還來得偉大,筆鋒所及總遠在作者意計之外。塞萬提斯不知不覺之中,對人類那種激昂奮發的熱情,寫了一部最偉大的諷刺。這是他沒料到的,他這人自己就是位英雄,大半世光陰都消磨在騎士遊俠的交鋒里,身經勒邦土之役,損失了左手博來點勛名,可是他暮年還常常引為樂事。
我童年知識已開、頗能認字以後,第一部讀的書就是薩費特賴的堂米蓋爾·塞萬提斯所著《曼卻郡敏慧的紳士堂吉訶德的生平及事迹》。一天清早,我從家裡溜出來,急急上皇家花園去,可以從容自在看《堂吉訶德》;那片刻的時光,我還回憶得很清楚。是五月里一個明媚的日子,穠麗的春天躺在靜穆的晨光里,聽那個嬌柔獻媚的夜鶯向它頌讚。夜鶯的頌歌唱得溫存似的軟和,醉心融骨似的熱烈,最含羞的花苞就此開放,多情芳草和披著薄霧的陽光就吻得更忙,花木就都一片歡欣,顫動起來。在所謂「嘆息小徑」里,離瀑布不遠,有一條長了苔衣的舊石凳,我坐下來,把這位勇士經歷的大事情來娛樂我的小心靈。我孩子氣,心眼老實,什麼都信以為真。這位可憐的英雄給命運播弄得成了個笑柄,可是我以為這是理所當然,遭人嘲笑,跟身體受傷一樣,都是英雄的本分;他遭人嘲笑害得我很難受,正像他受了傷叫我心裏不忍。上帝創造天地,把諷刺攙在裏面,大詩人在印刷成書的小天地里,也就學樣;我還是個孩子,領會不到這種諷刺,看見這位好漢騎士,空有義俠心腸,只落得受了虧負,挨了棍子,便為他流辛酸的眼淚。我那時不大會看書,每個字都要高聲念出來,所以花鳥林泉和我一起全聽見了。這些淳樸無猜的天然品物,像小孩子一樣,絲毫不知道天地間的諷刺,也一切當真,聽了那苦命騎士當災受罪,就陪著我哭。一株衰老不材的橡樹微微啜泣,那瀑布的白色長髯飄揚得越發厲害,彷彿在呵斥人世的險惡。看到那頭獅子無心迎斗,轉身以屁股相向,我們依然以為這位騎士的英雄氣魄可敬可佩。愈是他身體又瘦又干,披掛破爛,坐騎蹩腳,愈見他的所作所為值得誇讚。我們瞧不起那些下流俗物,那種人花花綠綠,穿著綾羅,談吐高雅,而且頂著公爵頭銜,卻把一個才德遠過他們的人取笑。我天天在花園裡看這本奇書,到秋天就看完了;我愈讀下去,就愈加器重,愈加愛慕杜爾辛妮亞的騎士。有一場比武真慘,這位騎士很丟臉,輸在人家手裡,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念到這段情事的那一天。九_九_藏_書
關於這位大創作家《堂吉訶德》著者的人品和生涯,寫傳記的人所知無幾。通常那種瑣記都是掇拾些東鄰西舍嚼舌根娘兒們的唾餘,我們倒也不少了它。她們只看見個殼子,我們卻看到這個人的本身,看到那真正的、無詐偽的、不誣妄的狀貌。
《堂吉訶德》里聽不見反對舊教的聲音,反對君主極權的聲音也一樣聽不見。那些聽見這種聲音的批評家顯然錯了。有一派人,把絕對服從君主這件事加以詩意的理想化;塞萬提斯就屬於那一派。這裏的君主是西班牙皇帝,那時候巍巍赫赫,光芒普照大地。一個當小兵的也覺得沾了威光,寧願不顧一己的自由,要教卡斯蒂利亞民族逞遂那誇強好勝的心愿。
(1837)
此外有一件事要談。在我作序的這部《堂吉訶德》新譯本里,出版家裝點了些插畫。德國印行插圖的文學書籍,這還是第一部。在英國,插圖是照例應有的東西,非常吃香,在法國尤其如此。我們德國人萬事認真,都想尋根究底,就要問了:「這類插圖對真正藝術有什麼裨益呢?」我以為沒有什麼。當然,畫家那種敏快輕靈、善於創物造形的妙手,將詩人筆下的人物把握住了,依樣摹寫出來,這一點在插畫里是看得見的;或者看書看得乏了,有插圖來打個岔子,也是別饒趣味的。不過插畫也是一種徵象,見得圖畫這門獨立的藝術倒了架子,下降而為繁華粉飾的工具了。因為在插圖裡,畫家不但能夠或者容易把事物輕描淡寫,而且他只應該這樣,輪不到他來無微不至的刻畫。至於古書里的木刻畫,那別有用意,不能跟插圖一概而論。
這個本子的插畫根據托尼·約翰諾的圖樣,都是他從英法兩國舊版畫里套制的。托尼·約翰諾名不虛傳,所以這些畫的意匠和手法又雅緻又特色,儘管輕描淡寫,我們也瞧得出這位畫家深得那位創作家的用心。每一章第一個字母的花樣和章末的點綴都很有巧思奇想;妝飾的花紋大多採用摩爾民族的圖案,當然畫家在這裏面寓寄著深微的詩意。對摩爾人清平時代的那種思古幽情,的確在《堂吉訶德》全書里如隱如現,彷彿遠遠襯托的一片美麗背景。托尼·約翰諾列在巴黎最出色、最重要的畫家裡,不過他是生在德國的。
在最近的《堂吉訶德》圖像里,我喜歡講一講德岡的幾幅簡筆畫,他是法國現存畫家裡最有創造力的人。可是只有德國人才會把《堂吉訶德》懂個徹頭徹尾。有一天,我在蒙馬脫爾馬路上一家畫鋪子的櫥窗里,看見一幅畫,是那位曼卻郡的上等人在書房裡的景象,仿著大師亞道爾夫·許羅陀的筆意;我看到那幅畫,就滿腔高興,起了方才說的那個感想。
海涅對《堂吉訶德》的評論主要見於三處。第一是《遊記》(Reisebilder)第四部第三節第十五至十七章;他在一八三○年寫的,稱讚堂吉訶德的性格,並且自比于這個典型人物。第二是《論浪漫派》(Dieromantische Schule)法文本的第二卷第二節,一八三三年寫的;他把《堂吉訶德》《哈姆萊特》《浮士德》三部傑作相提並論,彷彿替屠格涅夫的名著《論堂吉訶德與哈姆萊特》開了先路。第三就是這裏翻譯的《精印本〈堂吉訶德〉引言》(Einleitung zur Prachtausgabe des 「Don Quichotte」),海涅在一八三七年為一個德文新譯本寫的,把《遊記》的第十六章刪改了幾個字,作為本文開頭一段。雖然他在兩封信里都說到作《引言》的時候,自己正害流行性感冒,寫得很不得意,可是這篇文章代表他對《堂吉訶德》的最成熟的見解和最周到的分析,不失為十九世紀西歐經典文評里關於這部小說的一篇重要文獻。這個《引言》系根據古斯大夫·楷貝勒斯(Gustav Karpeles)所編《海涅全集》譯出來,加了些註解;《引言》見全集第八冊第212—234頁,那兩封信見第九冊第70頁又第79頁。
社會是個共和國。一個人要努力上進,大伙兒就笑呀,罵呀,逼得他退轉。沒有人可以比旁人好,比旁人聰明。誰要憑他那百折不回的天才,高出於凡夫眾人之上,社會就排斥他,把他嘲笑糟蹋,一點兒不肯放鬆,閃得他到後來伶仃孤獨,悶守在自己的思想里。
至於這兩種人彼此間的情形,別說在其他藝術家的傑作里,就是在人生里也沒有塞萬提斯筆下寫來那樣風光細膩。這一位的性情體態,一枝一節全跟那一位的相反相連,恰成對照。每一個特色都等於學樣學嘴似的取笑。是的,甚至駑騂難得和桑丘的灰色驢子,正跟那位騎士和他的侍從一樣,也是相形之下,言外大有諷刺;這兩頭牲口象徵的意義,多少跟那兩個人物相同。主僕兩人講的話,就像他們的心思,也是個極明顯的對比。翻譯家有個非解答不可的難題,我這裏得提一下,那便是怎樣把好桑丘那種家常粗俗、疙瘩嚕囌的話翻成德文。好桑丘老愛支離破碎地引用諺語,常常胡引亂用,這就叫人想起所羅門王的那些俳優,想起馬爾可夫來了,因為馬爾可夫要把可憐的理想主義跟常人從經驗得來的智慧對照,也就用些簡短的格言成語。堂吉訶德講起話來可就不同,他講的是文雅的、上流人的話,而且句法完整,有一種莊重的風度,見得是位高貴紳士。有時候,句子鋪排得太長,這位騎士的話就譬如一位高揚著臉兒的命婦,穿了一身袖子裙子都鼓出來的綢緞衣裳,拖著𫄴糹察長裾。可是美麗、文雅和歡樂這三位女神搖身變了小跟班,嘻嘻哈哈,捧起那長裾一角,那些長句子的收梢也一變而為韻致盎然了。
不錯,社會有共和主義的本性。一切尊貴的東西,在精神方面也好,在物質方面也好,都惹得它深惡痛絕。精神方面的尊貴往往要憑藉物質方面的尊貴,這是出於尋常揣度之外的。七月革命以後,社會上一切關係都顯出共和主義的精神,我們就親切悟出上面講的道理。我們的共和主義者憎恨大詩人的桂冠,不亞於大皇帝的紫袍。他們想剷除人類智力上的差歧;他們既然把國土上茁長的思想都當做國民公產,只可以出了告示,要大家的文章風格也一律平等。好文章的確貶了價,據說含有貴族風味;我們又常聽見這種議論:「真正的民主主義者寫的文章跟人民一樣,要真,要質,要拙。」對許多講實幹的人說來,這事好辦;但是拙劣的文章並非人人會寫,一個寫慣好文章的人更其不會,旁人就要發話了:「他是位貴族,是個愛好形式的人,是藝術的朋友,人民的仇敵。」他們真心這樣主張,很像聖希愛羅尼默司以為自己的好文筆就是罪惡,把自己痛加鞭撻九九藏書
初期小說,所謂武俠小說,從中世紀的詩歌發源。那種敘事詩的主角都出於卡爾大帝和「聖盤」等連環傳說,小說一上來不過把這些詩歌化成散文,內容老是騎士的奇遇。這是描寫貴族的小說,登場的不是荒幻神奇的人物,就是靴子上有黃金踢馬刺的騎士;人民的影蹤一點也沒有。這種武俠小說愈來愈糟,變到荒謬絕倫,塞萬提斯憑《堂吉訶德》一書把它推倒。但是他一面寫諷刺,拆了舊小說的台,一面就給我們所謂近代小說的新型創作立下模範。大詩人的手段總是這樣,一面除舊,一面布新,絕不會有所破而無所立。塞萬提斯在武俠小說里安插了對下層階級的真實描畫,摻和了人民的生活,開創了近代小說。他並世的文人全喜歡摹寫至卑極賤的俗人窮漢怎樣過活,不獨他一人如此。那時候西班牙的畫家跟詩人也有同好;繆利羅偷了天上最聖潔的顏色來畫聖母像,但是他為地面上的骯髒景物寫|真,也同樣的衷心喜愛。也許這些高貴的西班牙人醉心的是技巧,所以把個捉虱的小花子畫來逼真,也很志得意滿,就跟造了個聖母像一般。或者是相映成趣,惹得那些頭等貴人,像漂亮的弄臣圭費陀,顯赫的權臣孟陀查之流,都寫小說,刻畫起衣衫襤褸的乞丐和流氓來了。也許這種人在自己的境地里過得膩味,就異想天開,置身在絕然相反的人生境界里,正像許多德國作家也流露出這種設身處地的慾望,小說里專寫華貴生涯,主角不是個伯爵,就是位子爵。塞萬提斯卻沒有一味寫凡俗人物的偏向;他把高超的事物和平常的事物合在一起,互相烘染襯托,上流人的成分跟平民的成分一般重要。英國人模仿他最早,到如今還學他的榜樣。可是在英國小說里,找不到這種上流人的、武俠的、貴族的成分。自從理查森稱霸文壇以後,英國小說家都缺乏詩意,而且那時候的風氣迂腐拘謹,一點兒不許對普通人民的生活作透徹的描寫,海峽彼岸就出現了市民小說,反映市民階級那種平淡的生活瑣屑。英國讀者從此淹沒在這種下劣的讀物里,近來才有一位偉大的蘇格蘭人崛起,來了個小說里的革命,或者竟是復辟。當初小說里只是騎士的世界,塞萬提斯才把民主的成分安放進去;後來只有全無詩意的庸俗市民在小說里安身立命了,瓦爾特·司各特就把走失的貴族成分又找了回來。《堂吉訶德》里那種美妙的配比勻稱使人驚嘆,司各特走一條跟塞萬提斯相反的途徑,然而在小說里恢復了這種勻稱。
我在「遊記」第四部里寫了上面一段,描摹多年以前讀《堂吉訶德》的印象。如今又過了八年了。天呀!時光真是飄忽!我在杜塞爾多夫地方皇家花園的嘆息小徑里把這部書看完,還彷彿是昨天的事呢。這位偉大騎士的所作所受,依然叫我震驚傾倒。是不是好多年來,我的心始終沒有變呢?還是繞了個巧妙的圈子,又回到童年的情思呢?後面這一說也許道著了,因為我記得每隔五年看一遍《堂吉訶德》,印象每次不同。我發育得是個青年的時候,伸出稚嫩的手去采生命的玫瑰花,爬上峰巔去攀附太陽,夜裡做的夢全是老鷹和清白無瑕的少女,覺得《堂吉訶德》掃興乏味,看見這部書就不耐煩似的把它擱在一邊。後來我快成人,跟這位擁護杜爾辛九_九_藏_書妮亞的倒霉戰士稍稍相安無事,而且嘲笑他起來了。我說,這傢伙是個傻瓜。可是,說也奇怪,在人生的程途里,尤其是徘徊歧路的時候,那瘦騎士和那胖侍從總追蹤在我後面。還記得那回上法國去遊歷。有一天我在驛車裡發燒似的睡得很恍惚,清早醒來,朝霧朦朧,看見兩個臉熟的人夾著我的車子齊驅並進。右面是曼卻郡的堂吉訶德,跨著他那匹行空絕跡的馬駑騂難得;左面是桑丘·潘沙,騎的是他那頭腳踏實地的灰色驢子。我們到了法國邊境。區分國界的高桿上一面三色旗迎著我們飄蕩,那位曼卻郡的上等人恭恭敬敬鞠了個躬;第一批法國憲兵向我們走來,那好桑丘冷冷地點了點頭。然後這兩位朋友搶在我頭裡去,影蹤都不見了,只有駑騂難得的振奮長鳴和那驢子的應聲酬答還偶然聽得到。
不過把一切都算是婢學夫人似的模仿,也不免冤枉。我們在生活里常碰見一對人物:一個像堂吉訶德,有詩意,愛冒險;一個像桑丘·潘沙,一半出於忠心,一半也為了私利,跟住那一個人,同甘共苦。把這一對寫到書里去,那真是順手拈來。他們倆在藝術里種種喬裝改扮,也像在人生里一樣;要認出他們的本來面目,就得注意本質和心靈上的標記,不能拘泥著表面以及外附的事物。這種例子舉不勝舉。在堂約翰和萊柏瑞羅兩個身上,也許像在拜倫爵士和他的親隨弗萊邱身上,我們不就找到了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么?在瓦爾德才的騎士和他的卡斯拜·喇哩嘩哩身上,正如在許多文人和他們的出版家身上,我們不都看出來這兩種人物以及他們的相互關係么?出版家瞧明白作家的一團傻氣,但是其中有實在利益可圖,也就死心塌地跟著到理想境界里去亂闖亂跑。書店大老闆桑丘干他那行營生,往往吃耳光當飽,卻仍舊肥肥胖胖,只是那個好漢騎士一天天瘦下去了。
伊麗莎白時代的英國詩人都彷彿一家人似的,彼此有相像之處,三代腓力治下的西班牙詩人也是這樣。要像我們講的那種獨創一格,莎士比亞和塞萬提斯都說不上。他們跟並世的人兩樣,並非他們別具情感思想,別有表達的手法,而只因為他們比旁人深湛得多,真摯得多,感受愈加敏銳,力量愈加雄厚;在他們的作品里,詩的精髓分外飽滿洋溢。
那時候西班牙在政治上的偉大很能夠教本國文人變得胸襟高遠。在西班牙詩人的心境里,有如在卡爾五世的國境里,太陽不落。跟摩爾人的惡戰已經收場;內戰以後,詩歌會盛極一時,恰像暴雨初晴,花香最烈。英國伊麗莎白時代就有這種情景,那時候西班牙也詩派勃興,大可以相提並論。英國有莎士比亞,西班牙有塞萬提斯,都是出類拔萃的人物。
錢鍾書譯
一八三七年狂歡節作于巴黎。
堂吉訶德和他的侍從這兩種人不但男人里有,我在女人里也常碰見。我尤其記得一位美麗的英國女郎和她的朋友,她們倆是結伴從倫敦一家寄宿女學堂里逃出來的。這位女郎痴情洋溢,皮膚白凈,要走遍世界去找一顆男人的心,像她在溶溶月夜裡夢想的那樣高貴。她那朋友又矮又黑,想乘機撈個丈夫到手,儘管他不是一位出眾的意中人,至少也得模樣兒漂亮。我彷彿還看見那女郎的纖削腰身站在白雷敦海灘上,含情的藍眼睛脈脈望著汪洋大海的法蘭西彼岸。這時候,那位朋友正砸著榛子,把仁兒吃得滿口香甜,把殼兒擲在水裡。
這兩位詩人不僅是當時開的花,而且替後世伏了根。大家因為莎士比亞的作品在德國和現在的法國起了影響,就推他為後世戲劇藝術的開山祖師。我們也應該推尊塞萬提斯為近代小說的開山。我有些隨感,讓我說來。
唉!那位光華耀眼的銀月騎士,打敗了天下最勇敢最義氣的人的騎士,原來是一個喬裝改扮的剃頭匠!
名叫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那兩位人物呢?他們倆從頭到底彼此學嘴學樣,襯得可笑,可是彼此也相濟相成,妙不可言。所以兩口兒合起來才算得這部小說的真正主人公。這也見得這位創作家在藝術上的識力以及他那深厚的才力。旁的文人寫小說,只有一個主角雲遊四海;作者勢必假借獨白呀,書信呀,日記呀,好讓人知道這位主角的心思觀感。塞萬提斯可以隨處來一段毫不牽強的對話;那兩位人物一開口就是彼此學舌取笑,作者的用意因此更彰著了。塞萬提斯的小說所以妙奪天然,都承這兩位的情,從此大家紛紛模仿。整整一套小說從這兩個角色里生髮出來,就像從一顆種子里長出那種印度大樹,枝葉紛披,花香果燦,枝頭上還有猴子跟珍禽異鳥。
詩人的身世該向他作品里去追究,因為他在作品里吐露了隱衷。上文說塞萬提斯當了好一輩子的兵,這從他作品里處處看得出來,在他的劇本里比在《堂吉訶德》里還要清楚。羅馬人那句話,「生活就是打仗」,對他很切,有兩層意義。菲力普二世替上帝掙面子,自己使性子,以兵為戲,各處行兇;在那些戰事里,塞萬提斯好多次當個小兵,跟人家交戰。他整個青年供那位舊教的大護法驅使,他為舊教的權利親自出馬。根據這種事實,我們可以猜想他對舊教的權利也是十https://read.99csw•com分關切的。有人說他只為懼怕宗教法庭,所以《堂吉訶德》里不敢敘述當時新教的思想;那種事實就把這個流傳頗廣的議論推翻了。塞萬提斯絕不是那樣;他是羅馬教會的忠心孩子,不僅在好多騎士遊俠的交鋒里,他身體為它的聖旗流血,並且他給異教徒俘虜多年,整個靈魂受到殉道的苦難。
那是個陰霾的日子,灰暗的天空里一陣陣都是氣色兇惡的雲,黃葉兒凄凄涼涼從樹上落下來,憔悴的晚花奄奄待盡,頭也抬不起,花上壓著沉甸甸的淚珠,夜鶯兒早已不知下落,望出去是一片衰盛無常的景象。我讀到這位好漢騎士受了傷,摔得昏頭昏腦,躺在地上。他沒去掉面盔,就向那佔上風的對手說話,聲音有氣無力,彷彿是墳墓里出來的。他說:「杜爾辛妮亞真是天下第一美人,我卻是世上最倒霉的騎士。儘管我本領不行,真是真非不可以顛倒。騎士大爺,你舉槍刺罷!」我看到這裏,心都要碎了。
我稱瓦爾特·司各特為英國第二位大詩人,稱他的小說為傑作。不過我只極口推崇他的天才,絕不會把他那些作品跟塞萬提斯的這部偉大小說比擬。要講史詩的天才,塞萬提斯遠在司各特之上。上文說過,他是個信奉舊教的作者,也許因此他的心境就有一種廣漠的、史詩風味的恬靜,不生一點兒疑惑,彷彿是晶瑩澄澈的一片天空,覆蓋在他構撰出來的那些五光十色的東西上面,一絲兒沒有缺口。並且沉靜也是西班牙民族的本色。司各特就不然了。他那個教會把神聖的事物都要當劇烈爭論的材料,加上他自己是位律師,又有蘇格蘭人的脾氣,行動和爭論都是家常便飯,所以他小說里的戲劇成分太強,就跟他的生活和性格一樣。我們所謂小說的這一類創作絕不能學他。西班牙人的功勛是產生最好的小說,正如產生最好的戲劇應當歸功於英國人。
天才的潦倒不遇,是瞎碰瞎撞似的偶然如此呢?還是他內心和環境的性質使他必然如此呢?是他的心靈跟現實衝突呢?還是那粗魯的現實恃強凌弱,向他高尚的心靈開仗呢?

譯者後記:

這位好漢騎士想教早成陳跡的過去死里回生,就和現在的事物衝撞,可憐他的手腳以至背脊都擦痛了,所以堂吉訶德主義是個笑話。這是我那時候的意見。後來我才知道還有樁不討好的傻事,那便是要教未來趕早在當今出現,而且只憑一匹駑馬,一副破盔甲,一個瘦弱殘軀,卻去攻打現時的緊要利害關頭。聰明人見了這一種堂吉訶德主義,像見了那一種堂吉訶德主義一樣,直把他那乖覺的頭來搖。但是,土博索的杜爾辛妮亞真是天下第一美人,儘管我苦惱得很,躺在地上,我決不打消這句斷語,我只能如此——銀月騎士呀,改裝的理髮匠呀,你們舉槍刺罷!
塞萬提斯、莎士比亞、歌德成了個三頭統治,在記事、戲劇、抒情這三類創作里各個登峰造極。把我們那位偉大的同國人推尊為盡善盡美的抒情詩人,這件事該讓本文作者來干。歌德屹立在抒情詩兩股末流的中間:一派以我的名字命名,那真是樁憾事;另一派從施瓦本地方得名。兩派都立下功勞,間接出了力使德國詩歌大盛。第一派對德國抒情詩里理想主義的偏向來了個對症下藥,把心思才力引向堅朴的現實,還把感情空浮的裴德拉楷主義剷除。我們一向認為裴德拉楷主義就是抒情詩里的堂吉訶德習氣。施瓦本派也間接挽救了德國詩。也許全虧了施瓦本派,雄健的詩歌才可能在德國北部出現,因為那種萎靡枯淡的志誠虔信像一股濕氣似的,給這個詩派吸收個乾淨了。許都脫卡脫城就好比德國文藝女神的排泄口子
上文說塞萬提斯一輩子只當個小兵。不過他在行伍里露了頭角,奧地利的堂約翰是他的統帥,也另眼相看。所以他從義大利回國,身邊有幾封極增光彩的保舉信,都是寫給西班牙皇帝的,一力推薦塞萬提斯這個人才堪大用。亞爾傑的海盜在地中海上把他擄去,看見這些信,以為他是個了不起的要人,就此勒索一大筆贖身錢。他家裡千方百計,辛勤刻苦,也湊不出那筆款子去贖他回來,這位苦命詩人只好在桎梏之中,多挨些日子,多受些罪了。那些信原因為他是個非常人,表示器重,偏偏替他種了新的禍根;命運女神那狠毒婆娘就這樣作弄他到死,天才以為不必仗她提拔也能夠聲名顯赫,就惹下她一輩子的仇恨。
薩費特賴的堂·米蓋爾·塞萬提斯是個俊秀強壯的人。他氣概高傲,心地寬闊。他眼睛的魔力真是出奇。恰像有人能夠看透地面,知道底下埋的是財寶金銀還是屍骸,這位大詩人會眼光照徹人的心胸,把裏面的蘊蓄,瞧個明白。對好人呢,他這一瞥就像陽光,欣欣然耀得衷懷開朗;他這一瞥對壞人又像劍鋒,惡狠狠把心腸割碎。他的眼光像追索似的射進人的靈魂,跟它問答,它不肯答話,就動酷刑;靈魂血淋淋的橫在拷問架上,也許那軀殼還要做出一副貴人屈尊的樣子。許多人不喜歡塞萬提斯,世途上大家都懶得推挽他,還有什麼可怪呢?他從來沒有富貴過;他朝山瞻禮,辛苦奔波,帶回來的不是珍珠,只是幾枚空貝殼。據說他不稀罕錢,我告訴你罷,他沒錢的時候,就知道錢多麼稀罕了。可是他不曾看得錢跟名譽一樣貴重。他該了些債。他寫過一篇詩神阿波羅發給詩人的證書,第一節就說道:「詩人若說自己沒有錢,大家得相信他的話,不應該再要他賭咒發誓」。他愛音樂,愛花,愛|女|人。他的戀愛往往很不得意,尤其在他還年輕的時候。他少年時給決絕無情的玫瑰花放刺扎傷了,是不是想到自己將來的偉大就可以慰情釋痛呢?一個晴朗的夏天下午,他這位風流小夥子跟一個十六歲的美人兒在太古河畔散步,他談情說愛,那小姑娘一味的嘲笑。那時候,太陽還沒下去,依然金光照耀,可是月亮已經升在天空,又小又淡,彷彿一抹白雲。少年詩人對情人說道:「天上那黯然無色的小盤子,你瞧見沒有?它的影子落在咱們腳邊這條河心裏。這條河彷彿是可憐那月亮,才肯在雄放的奔流里映帶著它那苦惱的形象,有時候水波澎湃,還像瞧它不起,要把它拋向岸上。可是到天黑了瞧罷!夜色一起,那個黯淡的小盤子會愈來愈亮,光華遍照全河,這些翻騰蕩滌的波浪見了那顆燦爛星辰就要顫抖,又貪又愛地向著它洶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