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上冊 第二章 奇情異想的堂吉訶德第一次離鄉出行。

上冊

第二章 奇情異想的堂吉訶德第一次離鄉出行。

他還一連串說了好些胡話,都是書上學來的一套,字眼兒也盡量摹仿。他一面自言自語,走得很慢,太陽卻上升得很快,而且炎熱得可以把他的腦子融化掉,如果他有些腦子的話。
兩個女人聽了這套話莫名其妙,又瞧他模樣古怪,越發笑得打跌;我們這位騎士也越發生氣了。這時候要不是店主人出場,說不定會鬧出事故來。店主人是個大胖子;胖人都性情和平。他瞧這人矇著個臉,配備的韁繩、長槍、盾牌、盔甲等等又都不倫不類,差點兒也跟著兩個女人笑起來。可是他畢竟給那一整套兵器嚇倒了,覺得說話和氣為妙,就說:
「兩位小姐不用躲避,也不用怕我粗野。按照我信奉的騎士道,對誰都不行非禮,何況您兩位一望而知是名門閨秀,更不用說了。」
堂吉訶德說:「多幾條小鱒魚就抵得一條大鱒魚,比如給我價值八個銀瑞爾的銅錢,或者一個當八的大銀瑞爾,都是一樣。還有一層,說不定小鱒魚反倒好。比如小牛肉比牛肉好,小羊肉比羊肉好。反正不管什麼,趕快做上來!背著這一身盔甲很累很沉,空心餓肚子撐不住。」
店主人以為他把自己看做咖斯底利亞的良民,所以這麼稱呼。其實他是安達路西亞人,聖路加碼頭生長的;他和加戈一樣的賊皮賊骨https://read.99csw•com,和學生、小僮兒一樣的調皮促狹。他回答說:
店家把桌子擺在門口,取那兒涼快。店主送上一份腌鰵魚,沒泡掉鹽,烹調也很糟;外加一個麵包,和他的盔甲一樣又黑又發霉。他吃東西的樣子實在令人發笑。他戴著頭盔,掀起護眼罩,拿了東西吃不到嘴,得別人把東西送進他嘴裏去。一個姑娘就在干這件事。可是要喂他喝卻沒辦法。這還多虧店主,他通了一根蘆葦,把一頭插在他嘴裏,從另一頭灌酒進去。種種麻煩他都耐心忍受,只要不割斷他系住頭盔的帶子。正好這時候客店裡來了個閹豬的人;他一進門就把蘆笛吹弄了四五聲。堂吉訶德聽了心上愈加踏實了:他的確是在一個有名的城堡里,主人家正在奏樂款待他;小鱒魚是大鱒魚,麵包是上好白面做的,兩個妓|女是貴婦人,店主是城堡的長官,因此他覺得自己打的主意不錯,這番出行大有好處。不過他有一樁心事未了,他還沒有封授騎士;沒這個稱號而從事冒險是名不正、言不順的。
兩個姑娘正在端詳他,儘力張望那拼湊的護眼罩遮掩的嘴臉。她們聽到「閨秀」這個稱呼,覺得跟自己的行業太不相稱,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堂吉訶德都生氣了。他說:
「紳士先生,您如果要借宿,我們店裡就只沒有床,別的都多的是。」
兩個姑娘沒聽慣這種辭令,無言可對,只問他要不要吃些什麼東西。
他說著就上來給堂吉訶德扶住鞍鐙。堂吉訶德很困難、很吃力地下了馬,因為他從早起還沒吃一口東西呢。
「咖斯底利亞諾先生,我不拘怎麼樣都行,因為『我的服裝是甲胄,我的休息是鬥爭……』。」九-九-藏-書
「照這麼說,您的床應該是『硬石頭』,您的睡眠是『長夜清醒』。您不妨下馬吧,我這小店裡穩可以叫您整年不睡,別說一夜。」
我們這位新簇簇的冒險家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記載我豐功偉績的真史,將來會傳播於世;那位執筆的博學之士寫到我大清早的第一次出行,安知不是用這樣的文詞呢:——金紅色的太陽神剛把他美麗的金髮撒上廣闊的地面,毛羽燦爛的小鳥剛掉弄著丫叉的舌頭,啼聲婉轉,迎接玫瑰色的黎明女神;她呀,離開了醋罐子丈夫的軟床,正在拉·曼卻地平線上的一個個門口、一個個陽台上和世人相見;這時候,著名的騎士堂吉訶德·台·拉·曼卻已經拋開懶人的鴨絨被褥,騎上他的名馬駑騂難得,走上古老的、舉世聞名的蒙帖艾爾郊原。」他確實是往那裡走。他接著說:「我的豐功偉績值得鏤在青銅上,刻在大理石上,畫在木板上,萬古流芳;幾時這些事迹留傳於世,那真是幸福的年代、幸福的世紀了。哎,這部奇史的作者、博學的魔術師啊,不論你是誰,請不要忘記我的好馬駑騂難得,我道路上寸步不離的伴侶。」他接著又彷彿真是痴情顛倒似的說:「哎,杜爾西內婭公主,束縛著我這顆心的主子!你嚴詞命我不得瞻仰芳容,你這樣驅逐我,呵斥我,真是對我太殘酷了!小姐啊,我聽憑你轄治的這顆心,只為一片痴情,受盡折磨read.99csw.com,請你別把它忘掉啊!」
「美人應該舉止安詳,況且為小事大笑也很愚蠢。我這話並不是存心冒犯,也不是發脾氣,我一片心只是為您兩位的好。」
哪像這一次的殷勤周至!
恰巧客店門口站著兩個年輕女人,所謂跑碼頭的娘們。她們是跟當夜在店裡投宿的幾個騾夫一起到塞維利亞去的。我們這位冒險家所思、所見、所想象的事物,無一不和他書上讀到的一模一樣,所以這個客店到他眼裡馬上成為一座堡壘,周圍四座塔,一個個塔尖都是銀光閃閃的;凡是書上寫的弔橋、壕溝等等,這裏應有盡有。他向心目中當作堡壘的客店走去,還差幾步路,先勒住駑騂難得的韁繩,等待個侏儒在城堞之間吹起號角,傳報有騎士來臨。可是遲遲不見動靜,駑騂難得又急要到馬房去,他就跑往客店門口。他看見那裡的兩個妓|女,以為是兩位美貌的小姐或高貴的命婦在堡壘門口閑眺。恰好有個牧豬奴要從割掉莊稼的田裡召回一群豬(我冒昧直呼其名了),吹起召集豬群的號角。堂吉訶德這可稱了心愿,認為是侏儒見他到來而發的信號。他得意洋洋,跑到客店門口的那兩個女人面前。她們看見這個全身披掛、拿長槍挎盾牌的人,吃一大驚,待要躲進店裡去。堂吉訶德瞧她們躲避,料想是害怕,就掀起硬紙做成的護眼罩,露出一張又干又瘦、沾滿塵土的臉,斯文和悅地說:
他隨就吩咐店主加意照料他的馬匹,說天下一切吃草料的牲口裡數它最好。店主把馬匹端詳一番,覺得並不像堂吉訶德read.99csw.com說的那麼好,打個對摺還嫌過分。他把馬安頓在馬房裡,然後回來聽客人的吩咐。兩個姑娘已經和這位客人言歸於好,正在替他脫卸盔甲。她們脫下護胸和護背的甲,卻脫不下護脖子的部分和那隻仿造的頭盔;那是用綠帶子系住的,一個個結子無法解開,只好割斷。可是他死也不答應,因此頭盔整夜就戴在腦袋上,那滑稽古怪的模樣簡直難以想象。他把替他脫卸盔甲的兩個跑碼頭妓|女當作堡壘里的高貴女眷,所以她們替他脫卸盔甲的時候,他很客氣地說:
那天偏偏是個星期五,客店裡只有幾份魚。那種魚,咖斯底利亞人稱為鰵魚,安達路西亞人稱為鱈魚,有些地方稱為長鱈魚,又有些地方稱為小鱒魚。他們問他要不要吃小鱒魚,因為沒別的魚給他吃。
她們是款待堂吉訶德,
他做好種種準備,急不可待,就要去實行自己的計劃。因為他想到自己該去掃除的暴行、申雪的冤屈、補救的錯失、改革的弊端以及履行的義務,覺得遲遲不行對不起世人。炎炎七月的一天早上,天還沒亮,他渾身披掛,騎上駑騂難得,戴上拼湊的頭盔,挎上盾牌,拿起長槍,從院子的後門出去,到了郊外。他沒把心上的打算向任何人泄漏,也沒讓一個人看見。他瞧自己的大志初步行來竟這麼順利,非常得意。可是他剛到郊外,忽然想起一樁非同小可的事,差點兒使他放棄剛開始的事業。原來他想到了自己並沒有封授為騎士。按騎士道的規則,他沒有資格和任何騎士交戰,即使得了封授,新騎士只能穿素白的盔甲,拿的盾牌上也沒有徽章;徽章得憑自己的力氣去掙。他想到這些,沒了主意。可是他的瘋狂壓倒了其他一切道理。他打算一碰到個什麼人,就請他把自己封為騎士。在那些使他神魂顛倒的書本上,這類事他讀到不少,都可作為先例。至於素白的盔甲,他打算等幾時九九藏書有空,把身上的一套擦得比銀鼠皮還白。他這麼一想,放了心繼續趕路。這無非是信馬而行,他認為這樣碰到的事才是真正的奇遇。
堂吉訶德把店主當作堡壘長官,看他這樣賠小心,就回答說:
他呀剛從家鄉到此。
「兩位小姐,我的馬叫做駑騂難得,我自己的名字是堂吉訶德·台·拉·曼卻。我本來不想自報姓名,要等我為兩位效勞而立下的功績來表明我是誰。可是我忍不住要把古代這首朗賽洛特的歌謠改來應景,就預先把姓名奉告了。不過我聽候兩位小姐差喚的日子還有的是,到時且看我用力之猛,就可以知道我為兩位效勞何等熱心。」
堂吉訶德回答說:「我不拘什麼都吃,因為我覺得很該吃些東西了。」
從來女眷們款待騎士,
他幾乎走了一整天,沒碰到什麼可記載的事。這使他很失望,因為他巴不得馬上碰到個人,可以施展自己兩臂的力量,彼此較量一下。據有些傳說,他第一次遭遇的是拉比塞峽口之險,有說是風車之險,但是據我考證,並且據拉·曼卻地方志的記載,他只是跑了一整天,到傍晚,人馬都精疲力盡,餓得要死。他四面張望,想找個堡壘或牧人的茅屋去借宿,並解救一下目前的窘急;只見離大路不遠有個客店。這在他彷彿看見了指引的明星,他不僅救急有門,也有了可供宿息的居處。他急忙趕路,到那裡已經暮色蒼茫。
公主照料他的馬匹,
他自己有小姐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