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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魔鬼身上的上帝 一 找到了,可是又失去了

第五卷 魔鬼身上的上帝

一 找到了,可是又失去了

這座建築物包括一座橋和橋上的一座堡壘,橋拱一直插|進山坳里,堡壘和橋緊接著一座圓形的黑色的高大建築物,那就是母親從老遠的地方趕來找尋的碉堡。
我們說過,侯爵聽見喊聲之後就停了下來。
「那是鐵門。」
「不可能!」
太陽落了;黃昏來了,接著深沉的黑夜也到了。她不停地走著,聽見遠處的鐘樓傳過來的鐘聲,她看不見鐘樓,只聽見敲了八點,後來又敲九點。大概就是巴利尼的鐘樓。她不時停下來傾聽一種沉重的響聲,也許就是夜裡那種叫不出名字的鬧聲。
母親在作著這樣可怕的哀求的時候,高地上和山坳里也有許多人在說話:
從碉堡的天窗里可以看見燈光來來往往,裏面透出的嘈雜的人聲使人想象得出裏面有許多人,有些人影出現在上面露台上。
「救火呀!我在喊救火!你們都不來,你們都是聾子嗎?你們要燒死我的孩子!來呀,在那邊的人們。我趕了多少天的路,到頭來是這樣找到他們的!救火呀!救命呀!三個小天使!他們是三個小天使!他們是純潔的,他們干過什麼壞事呀?他們把我槍斃,把我的孩子燒死!這些事情是誰乾的呀?救命呀!救救我的孩子!你們沒有聽見我叫喊嗎?就算我是一隻母狗,也應該可憐一隻母狗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們在睡覺!啊!喬治特!我看見她的小肚子,可愛的寶貝!雷尼-讓!胖亞倫!這是他們的名字。你們應該相信我是他們的母親。現在發生的事情令人痛恨。我白天黑夜地趕了多少路。今天早上我還跟一個大娘說過話。救命啊!救命啊!救火啊!你們都是惡鬼!可怕呀!最大的孩子只有五歲,最小的女孩還沒有滿兩歲。我看見他們裸著的小腿。他們在睡覺,善良的聖母呀!老天爺把他們還給我,地獄的手又把他們搶去了。想想吧,我走了這許多路!我用奶汁養大的孩子!我還以為可憐的我找不到他們了!可憐我呀!我要我的孩子,我一定要我的孩子!他們的的確確在火里!請看我的可憐的腳吧,兩隻腳都在流血。救命啊!這世九*九*藏*書界上既是有人,又讓這幾個可憐的孩子這樣燒死,這是不可能的事!救命呀!抓住兇手呀!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事。啊!那些強盜!這間可怕的房子是什麼房子?他們偷了我的孩子拿去燒死!慈悲的耶穌!我要我的孩子!唉,我不知道我該怎樣辦才好!我不能讓他們死!救命呀!救命呀!救命呀!啊!假使他們真的這樣燒死,我就要殺掉上帝!」
「打破它。」
侯爵在聽著。喊聲落在他的頭上;他聽見一種音節不清的、裂人心腑的喊聲,更像一連串的嗚咽,而不像在說話。
她一直朝前走,淌著血的腳踏著銳利的荊棘。她被一種朦朧的亮光引導著,這亮光是從遠處的碉堡里發出來的,它使碉堡的輪廓顯現出來,使這座在黑暗中的碉堡周圍有一種神秘的光輝。響聲越發清晰,亮光就越發明亮,然後亮光消失了。
米歇爾·佛萊莎吃驚地望著。黑煙就是烏雲,烏雲就是夢幻;她再也不知道她看見的是什麼。她應該逃走嗎?她應該留在這裏嗎?她幾乎覺得自己已經不在現實世界中。
「水!」
「沒有水!」
母親認出了她的孩子。
就在這個時候,米歇爾·佛萊莎到了高地的邊上。
米歇爾·佛萊莎走著的那片廣闊的高地只有野草和荊棘,沒有一所房子,沒有一棵樹;這片高地漸漸升起,伸展到無限的遠處,像一條又長又粗的直線,接連著布滿星星的昏暗的天空。支持她走完這片高地的,是她的眼睛始終看見的前面那座碉堡。
火焰沿著常春藤上升,已經達到最高的一層。發覺裏面全是乾草,火焰就撲了過去。現在整個倉房都燃燒起來。火焰在跳舞;快活的火焰是不祥的東西。彷彿有一陣助紂為虐的風在扇動這場火。簡直可以說可怕的伊曼紐斯整個化成了一陣火星的旋風,藉著火焰的罪惡生命而活著,也可以說是他這個惡魔的鬼魂化成了火災。圖書室那一層還沒有著火,它的天花板很高,牆很厚,使火勢一時不致蔓延進去,可是這可怕的時刻也近了;下面一層的火舌在舐著它,上面一九-九-藏-書層的火舌在撫摸它。可怕的死神的接吻已經輕輕地觸著它了。下面是火窟,上面是火焰山。如果地板上燒穿了一個洞,那就會跌進熔爐里;如果天花板燒穿了一個洞,那就會埋葬在炭火下面。雷尼-讓、胖亞倫和喬治特還沒有醒,他們像一般兒童那樣天真而深沉地睡熟了,煙和火有時遮蓋了窗戶,有時讓開,從煙和火的空隙中可以望見他們在這火窟裏面,在流星的光輝下面平靜地、可愛地、動也不動地睡著,像三個滿懷信心的小耶穌在地獄裏面沉睡;一隻老虎看見這幾朵玫瑰花在這熔爐里,這幾隻搖籃在這墳墓里,也會淌眼淚。
她望著這堆東西。
上面兩層還沒有著火,可是已經像是裝載在一隻火籃裏面了。從米歇爾·佛萊莎站立的高地邊緣上,可以從火和煙之間模糊地望見屋子裡面。所有的窗戶都是敞開著的。
她走到高地的邊緣,離橋那麼近,彷彿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深谷阻隔住她。在黑暗中她分辨得出橋上小堡壘的三層樓。
「沒有梯子!」
「啊!我的天啊!我的孩子啊!那是我的孩子!救命啊!救火啊!救火啊!救火啊!你們簡直是強盜!難道沒有人在這兒嗎?我的孩子要燒死了!唉!有這樣的事!喬治特啊!我的孩子們啊!胖亞倫!雷尼-讓!這樣干是什麼意思?誰把我的孩子放在那兒呀?他們睡著了。我瘋了!這是不可能的事。救命啊!」
黑煙已經變成深紅色,裏面有一大片火焰;這片火焰一忽兒出現,一忽兒消失,像閃電和蛇一樣猙獰地扭動。
炮台附近就是軍營,米歇爾·佛萊莎分辨得出那些哨兵;可是因為她是在黑暗中和樹叢里,他們沒有看見她。
他們只能旁觀,絲毫沒有什麼辦法。
我們剛才說過,從碉堡里發出來的低沉的槍聲和暗淡的燈光是有間歇的;一忽兒沒有了,一忽兒又有了,使得那位落難的可憐的母親心裏增加了一個可怕的謎。
朗特納克侯爵剛才聽見的就是這下喊聲。
他們是一堆可愛的小生命,臂膀和大腿縱橫交叉著,閉著眼睛的金髮腦袋帶著微read•99csw•com笑。
她望著,她聽著。
米歇爾·佛萊莎望見那座被落日映紅的碉堡時,她離開碉堡還有一里多路。雖然她已經連走一步也很艱難,但她對這段途程並沒有躊躇。女人固是脆弱,母親卻是堅強的。她走了。
她現在的樣子已經不是米歇爾·佛萊莎,而是一個戈耳工。命運悲慘的人也是令人恐怖的人。這個鄉下女人已經變成一個復讎女神。這個平凡的、無知的、沒有自覺的普通鄉下女人,已經猛地從絕望中獲得了史詩般的偉大。深刻的痛苦就是對於心靈的巨大的擴張;這個母親就代表著普天下的母性;凡是包括完整的人性的,必然是超人的。她站在那裡,在山坳的邊緣上,面對著這個火災,這件罪行,她的樣子彷彿是一個地獄之神;她有野獸的喊聲,女神的手勢;她的露出無限怨恨的臉彷彿是一個火焰的面具。沒有什麼比她的含淚的眼睛所發出來的閃光更富有威力的了;她的眼光像閃電一樣在轟擊那場大火。
一陣風吹過來,把煙幕吹破了,在裂開的空隙中,那座悲慘的堡壘突然現出來,整個建築物都看得清清楚楚,塔樓、橋、小堡,在火災的燦爛金光下顯得炫目而可怕,堡壘從上到下都反映著金光。在不幸的清晰的火光下,米歇爾·佛萊莎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梯子!」
她看見碉堡慢慢地大起來。
母親加緊她的絕望的呼籲:
這一小堆黑色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
她留在那裡有相當時候,因為對於時間的計算已經在她心裏消失了,她默默無言地對著深谷和這座黑色的建築物沉思。這是什麼?裏面有什麼事情發生?這就是拉·圖爾格嗎?她有了一種由於等待而產生的暈眩,這種暈眩在到達的時候和出發的時候都會產生。她自己問自己她為什麼在這裏。
三層樓的窗戶很高大,米歇爾·佛萊莎https://read.99csw.com從窗戶望進去,看見沿著牆壁排列著許多櫥,裏面彷彿裝滿了書,在一隻落地長窗前面的地板上,有一小堆雜亂的東西,在黑暗中不十分清楚而且擠成一團,有點像一個鳥窠或者一個孵窩,有時彷彿還在微微動著。
這時候母親在搖晃自己的臂膀。
突然間一切都停止了;響聲和亮光都消失了;一切聲音都靜下來,籠罩著一種惡兆的平靜。
在這些喊聲的間歇中,可以聽見火焰的不受阻礙的爆裂聲。
喊聲就是這個女人發出來的。
這道火焰像一條舌頭一樣從一個充滿火焰的窗戶里吐出來,這窗戶就像一隻大嘴巴。窗戶的鐵格子已經燒得通紅,那是橋上小堡壘最下一層的一個窗戶。整個建築物只有這個窗戶可以讓人看見。黑煙遮沒了一切,連高地也遮沒,只看得見紅色的火焰照耀下的黑色的山坳邊緣。
米歇爾·佛萊莎的這下喊聲就是一下嗥聲。荷馬說赫卡柏曾經吠過。
突然間,彷彿具有意志力的火焰,從下面把一條火舌伸到一株乾枯的常春藤上,這株高大的常春藤恰好散布在米歇爾·佛萊莎注視著的牆上。簡直可以說火焰剛才發現這個干蔓枝網;一團火星貪婪地跳到網裡,開始沿著蔓枝以燃燒導火線似的可怕速度上升。一轉眼間火焰已經到了三層樓。於是火焰從上面照亮了二層樓的屋子。一陣強烈的亮光驟然間把三個熟睡著的小孩很鮮明地照出來。
橋上小堡壘的最下一層在燃燒著。
突然間她什麼也看不見了。
「上面,碉堡裏面的三層樓里有一扇門。」
侯爵這時正在阿爾馬羅帶他逃走的那條甬道的出口和山坳之間。透過頭上交叉錯雜的丫枝,他看見橋在燃燒著,拉·圖爾格被火光映得通紅;再從兩根丫枝分開的地方望過去,他看見上頭對面高地的邊緣上,正好和燃燒中的堡壘相對的地方,在火災的強烈亮光照耀下九-九-藏-書,有一個女人把身子俯向山坳,這個女人的樣子很兇暴,也很悲慘。
她發出了一聲可怕的喊聲。
「救火呀!救命呀!快點呀!或者殺死我吧!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可怕的火!救他們出來,或者把我扔進去吧!」
這時候拉·圖爾格裏面和高地上有無數的人在走動。整個軍營的兵士都奔到剛燒起來的大火周圍。進攻的軍隊在應付了霰彈以後,又要應付火災。郭文、西穆爾登、蓋桑,都在下命令。怎麼辦?在那條半乾的山溪里沒有幾桶水可以打起來。憂慮愈來愈增加。整個高地的邊緣上站滿了人,驚惶失措地望著。
有時她的心裏也偶然想到這堆東西很像是有生命的;可是她正在發燒,大清早起她就沒有吃過東西,她沒有間斷地走了一整天,她已經精疲力竭,她覺得自己產生了一種幻覺,她本能地不相信這種幻覺;可是她的愈來愈固定的眼光始終沒法子離開那一堆黑色的東西,這堆東西躺在火災上面一層樓的地板上,外表上動也不動,大概是沒有生命的。
這種說不出的愁苦的喊聲是做母親的人所特有的。沒有別的聲音更兇猛,同時又更能使人感動的了。一個女人發出這樣的喊聲,我們還以為是一隻母狼在嗥;一隻母狼在嗥的時候,我們還以為是一個女人在叫喊。
她的面前已經不再是黑夜了,已經是白晝;可是這是不祥的白晝,是火光映成的白晝。原來她看見的是一場火災。
一陣煙幕升起來把她和她望著的東西隔開。一陣辛辣的刺痛使她不得不閉上眼睛。她剛閉上眼皮,就覺得眼皮裏面通紅,而且充滿了亮光。她把眼睛再張開來。
侯爵摸了摸衣袋,摸到了鐵門的鑰匙。於是他彎下腰,走過他剛才逃出來的拱門,向他剛才出來的那條甬道再走進去。
她看見腳下有一個山坳,坳底消失在黑夜的微光中;離高地頂上不遠的地方,有糾纏不清的許多車輪、斜面和炮眼,那是炮台;她的面前,已經點著的大炮的引線模糊地照出一座龐大的建築物,這座建築物彷彿是黑暗築成的,這種黑暗比圍繞在周圍的黑暗更黑。
他們看見的是嚇人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