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篁君日記 記五月四日

篁君日記

記五月四日

當真下船是不難!我說:「下船是你們全能,那我倒得你們中誰來拖拖才成!」
「你不要盡二哥二哥了,二哥那一天總會為你們女人死。」
我自己覺得機鋒所觸,竟無往不成其為愛情的禪合子。把公開的秘密話語意義反覆成兩面,讓戀愛當對方獨瞧那另一面,這中真有天才的蘊蓄!
她,菊子,是天真無懼的,將一顆全熱的躍著強的拍子的心擲到這新的戀愛上面,在我身上做著的總只是無涯的樂觀的夢,那裡會想到這是一生一世用眼淚同內省自撾所賠償不來的事情?她不會想到一件不當的戀愛落在頭上時節,接一次吻的代價是怎樣大。更不會知道這裏所犧牲的是一個處|女無價可得的關於戀愛的幻影的碎滅。一個年青一點剛到發育完成的二十歲的女子,她對於愛的行為雖很蒙昧,卻極能成全她感情的一剎那,比之一個近三十歲的女人總能見其格外的大胆。菊子是,不假思索的,在一天兩天中,就把我同到她自己舉入頂高那一層峰頭去了。沒有跌過的人,他不會知道跌到地下以後的難過。我這不中用的中年漢子,如今是盡這小表妹子牽引到那懸崖道上去玩,有非陪到她同跌一次不可的趨勢了。
我不即上前。望到這樣窄窄的肩背,我在她身上第一次感到春天的力量了。我奇怪我自己,在過去,竟能若瞎子,目中無人似的同到這女人住在一塊地方有一年長久。我奇怪這驟然的發現,竟使我忍不住要嘲笑我瞑然無知的過去日子。
「一個人的成功全是要勇氣。」
走過去的我,輕聲說:「菊小姐,有什麼心事在此發獃?」
先上了岸。我抱琦琦上了岸,再去用手援菊子。「我不要你的,」菊子說。菊子自己躍上岸。
客是勢非一定要請不可了,菊子當真即刻就為琦琦換了一身新衣裳。請到什麼地方去玩?適宜於我享福的,只有到北海划船一樣事,並且船是現成有,不費錢,於是我先說出去北海。
「哈,我可不得上岸了。」
於是菊子同琦琦就走到隔壁菊子的房中去了。
那樣大胆無畏的真給我吃驚九*九*藏*書不小,我不期望這一眾中年齡最小的她對於愛的具體表現卻如此雄猛。
「二哥錢有用處的,要……」菊子直到如今還不能饒人。
設使一個人在隔壁單聽到這話,猜一年也不會猜到是玩七巧板。
道德觀念是怎樣形成,那得一個哲學家給我去解釋。我所能見到的是凡反乎自私的一種行為是道德的律例。然而,在我所有的環境中,我所慘澹經營的,是不是違乎道德律例?我成全一個人的愛,成全兩個人的愛,把勝利的表面屬於戀愛的對方,我是不是應當?讓凡是愛我的人全得到她所要的東西,雖然所能給的是如何的少,但我不吝惜的非常慷慨的能恰如其分給與這女人,此應屬於反乎自私一種行為?
漁翁的帽子,終於被琦琦找到了,喜得這小孩狂喊。
「不成,」她可不放心。這樣一來也許兩人都得全下水。琦琦也伸手。這更不行了。琦琦還是別人抱她上岸的。
「你瞧,小姐太太們總是這樣的,上岸也得人援引,還是菊丫頭成,能自己跳躍。」我是在這些話中,給了菊子一些小小刺,可以刺進她心中。
我又似乎得了什麼靈感一樣,望到遼遠的未來,各人在感情崩潰的以後那凄慘情形:
我說:「為琦琦那頭。」
「我平日真小看你了,菊子。」
「一個人少胡思亂想點,她可以少許多苦惱。」我這話,成分是一半諷刺一半勸。
「曾叔,為誰?」問的是琦琦。
「我要同菊孃到公園去打球。」琦這話顯然是菊子所教。菊子的意思,在打球當兒,琫是沒有分,姨將陪到琫,我們就可以在球房避開兩人玩。
大家談著閑話,各樣的,戲謔的,不離乎這一家的過去的軼事。
菊子同時手就伸過去:「來吧,來吧。」
琦琦到了菊子的身前,菊子不讓她說話,拉著她的手就要走。「曾叔要我問你。」
「要你們三人都陪到我死,好使七弟在我死後還咒我。」
「到我房裡去,」我說。她不作聲便先走。
搖著無可奈何的頭用手復招之使回。回來了。見我不愉快的苦笑,她用臉來https://read•99csw•com擦我的臉。我第二次又把這女人身軀抱持了一陣。
船因了先一個上岸的菊小姐腳一抖,離開碼頭有兩尺。
船中剩姨一個人。
「那就把簍的下面一節作帽子。」
女人就是那樣,凡事均以眼淚為後盾。用微笑代表不出的,用嗔代表不出的,總得借重那微帶鹽味的淚。菊子這時雖不哭,眼睛卻紅了。
琦琦一人坐在床上用七巧板排列一個打魚人,換來換去總還缺少那個帽。
菊子聽到我說這話,對我望望又對姨望望,口略抿。
「我愛你。」這話輕到像一隻白蛉在飛去時那嚶的一聲,然而在我心上的分量是重到像一塊鉛。
「拿起我的鋤頭來,我用力的挖,也將設法來掩蓋……」
即如七弟曾同到她親洽過來,我看七弟就不會給這女人以十分滿意。我心想,七弟同我都是太缺乏那男子的氣質的人,菊子的勇敢,卻超過了我們了。
「我自以為太知道你了。」
在這些地方,可以看出姨的老實處來的,琫說的話給姨無從再做聲,然而背了琫時,就同我來作目語。
「那我就不回。」
見到姨時,我不能說出我心情之一閃,所感覺的味道是甜還是苦。啊,這當面的人,便是用她的印象痛痛鞭打過我的靈魂的那人,除了跪在那裙邊用口去同那一雙白足接吻,表明這征服的俘虜之忠順外,我無可作事情了。
「那不成,魚又沒放處。」
「二哥。」聲音輕,語句清,這喊法是與平時不同的。
平時的菊子,許多地方保留了《紅樓夢》上探春的人格,說話則可以同鳳姐吵嘴。但從這兩天看來,人可老實得近於可憐了。
「二哥,你……」
請客就是請這些小姐們吃東西,漪瀾堂的小窩窩頭為客的全體所同嗜,想起吃,琦琦卻先改口說是「到北海也好」了。
「對了,」我說,「要我請客那可辦不到,我還要拿錢去買一瓶香水為另一個人……」
「那不忙,今天是二哥特意請你的,你不去了,他倒不願意做這人情。」
把手伸過去,她的手,就握著我的手了。正像故意一樣還不即read.99csw.com登岸。船是在腳下微盪。得兩隻手來。她握我右手,我握她左手,全捏得很緊。我們只敢讓眼光互相稍接觸一下。我是在這一天以來已為別人用眼波割碎我的心的人了。像帶傷的鳥一樣,正因帶了傷,反而見了用槍打它的人覺著依戀了。
在那廊下找到了菊子,擁著薄絨白色寢衣對了那日晷白石柱出神。
「聽菊丫頭說,那麼,她總很明白我的病了。」
聽到內面長廊門開了,伊已進到琫處去。我一個人獨留這房中,感到房子的異常空闊。我不明白我做了一些什麼事。我不能在我所作的事上分析一下以後應怎樣對付。像酩酊大醉的時候不能睡又不能醒,在這樣情形下頭最容易引起的是無所為而為的悲哀情緒,於是我哭了。
我能從她臉上看進這小丫頭的心裏。我相信我能給她的快樂是她在七弟身上難於找到的。她把眼瞼下垂像要睡的樣子挨在我臂上,我還能感覺到這小小身軀的微顫。
船是讓菊子同姨兩人划,我同琫姑琦琦三人作坐客。劃了三點鐘,四點鐘,繞著瓊島打了無數圈。到后還是坐客先嚷疲倦要上岸,把船攏到五龍亭東邊。
「你問菊姑願不願?」我扯琦琦到身邊,咬了耳朵說,且要她去菊子耳邊輕輕問。
菊子的話雖公開的說,別人所聽的是話的表面,我能翻出那裡子。
……妻因此抱了我們共有的鈍兒,跋涉于兵匪騷擾的鄉村乞食。而我,在一種懺悔下自己用繩縊死了自己。而菊子,無助的獨自到美國念書去了。而姨,便為她們的主人賣到娼寮里接客。
「若這給張揚出去,照中國人的觀念批評,才要我好受!比起我內省的苦楚還不知要刻毒多少倍!妻知道以後,從她的內心中影響到我,我那時要怎樣的糊塗處置這事情!……」我想到此,手便鬆懈了。
姨誤以為這話是落在她頭上,臉紅了。
琦琦不信。琦琦說是願請客不願要香水。
菊子不做聲了,只憨笑。
我想起一些關於論女子的心理學上問題,復想起自己身為男子卻秉著女性懦弱保守的性質的事實,先是臉紅內愧,旋https://read.99csw.com即轉了方向,把這小小身軀抱緊貼到胸上了。
「我們換衣去,不然就不要你去了。」
菊子會向我說這樣話,真使我傷心。當五年六年以前還會要二哥抱上車的女孩子,如今已學得愛人,要人在她小的紅嘴上接吻,用這人的生活變化作鏡子,照我的臉孔,我是去老已就如何近!把這人的生活對照,我實在是應當離開這年青人專有的愛的世界,在事業上早應有所建樹了。實際上,我卻如此不長進,我不知我這是中的什麼毒。
琦琦來,說姨來了,到了琫姑處,要我去。我醒回來了,背已濡了汗。一個不當的嚇人的噩夢,正像是為魔所指使乘我心虛而入到我想象中,實際上,終不會有那一日!
菊子起身離開我到門邊去。
姨說下午還得轉西街家中去看看,因為四太孩子放痘出了別的病。
偷眼望琫在擺七巧板,只冷笑。然而琫姑笑的只是姨同我,把菊丫頭放棄了。
我說:「公園沒有可吃的。」
一個將近三十歲的人,他把處世為人之方法學習得熟練到無往而不宜,因此他卻把戀愛的方法全忘了。戀愛只是兩個瘋子丟棄了世界的一切,單在兩人身體上心靈上找尋真諦的一種熱中興奮的遊戲,我想在這種事業中保持我的神志的清明,只成立了悲劇的結果而已。
我怕起來了。以後我見著七弟將怎樣替他可憐!年青的標緻的七弟,正為了太年青與標緻反失了他的愛,我能用這話來向人自解么?
先是我還只隱約聽到地的震動,逃跑是來得及,如今地已張了大的口在等我的陷入,我除了閉眼跳進這阱中,別的能耐全失了。
我並沒有猜錯,這是我的賬!
「孃孃,幫我的忙吧,少帽子咧。」
「我不只能跳上岸,還能仍然跳下船咧。」
「死,要人陪嗎?要二嫂陪是姨陪?」
「聽菊小姐說你有了一點病,是不是?」
「我走了,」她說,在聲音上,顏色上,還不遺忘她那新為我所發現的本領的施展。
我想天要試我擔負罪過的能耐與忍受苦惱的能耐,也不應當選這樣事來同我開心!一處的賬還算不清,怎麼載得住https://read.99csw.com在兩種買賣上來支配我憂樂?
菊子笑,琫也笑,笑的內容是不同。琫姑是笑姨忠厚,是笑我可憐的樣子。菊子的笑則我從這笑里可以看出菊子有那勝利自足的神氣。
「天氣熱,不要戴帽子也得,」琫姑笑著說。
「曾叔你援一手吧,」琦琦見到自己不行就建議。
在這當兒,我放下我掘挖女人心中寶藏的鋤頭,是做得到的。但揭開神秘的幕,看看這富有的礦床中無價珠寶的羅列,也是我所樂於作的一件事!
「是一頂遮陽帽,不是風帽。」
「那難道也難么?」姨說時就笑。
愛這東西是永遠不會找到適當解釋的,這又不是說神秘,只是事實的糾紛不清。同樣的一個人,為什麼當我沒有發現她在對我施以感情侵略,同到她不曾見我要愛|女|人時,我們卻能和和平平過我們的日子?一個人,在另一個人身上,生出了性戀的意味以後,為什麼見面便有不受用處?是吸力,所謂吸力的成分,又是怎樣配置?
菊子在一切動作中還免不了不自足。話只盤旋在姨的頭上,找機會下落。
讓我去在使我糊塗的本體上找那適當的結果,不想了。
「二哥,你不知道你妹子。」
…………
大家笑,琦琦答應拖我,姨更笑。菊子不聽,先走了。
她站起又復坐下去,拿一匹槳開始划。一眾全在岸上笑。船為槳划動,又慢慢的貼了岸。她重複站起,兩隻手伸出向岸上的人,要一個人拖,她才敢把一隻腳離船。
「當真姨不去,我就不請了。」
笑,用前晚跳舞時的章法望我作媚笑,且眉微蹙,若告我既知道是發獃,所為的是誰,我就應早明白了。
不一會,衙署電話來,問問今天是不是還去衙門?若不去,就可要人把四月份一點薪水送來了。說不去。那邊便說那就在家候候吧。有一刻鐘左右,朋友替領的錢就差人送來了。有了錢,琫姑提議拿出五分之一來請客。
我唯一的希望是我把菊子估量錯了,則在我心中成立的罪孽可以一筆勾銷。
越想便越糊塗了。
無饜足的接吻使菊子眼餳口澀,我在一生中只有此一時充分表暴了一個年青男子所有的氣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