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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 二

山鬼

毛弟的媽想到什麼事,不做聲。毛弟見娘不說話,就又過去追那一隻惡霸雞。雞怕毛弟到極點,若是會說話,可斷定它願意喊毛弟做祖宗。雞這時又見毛弟追過來,儘力舉翅飛,飛上大門樓屋了。毛弟無法對付了,就進身到灶房去。
毛弟還以為媽是恐怕薯冷要加火。
媽是昂頭視,見到毛弟得意揚揚的,一隻手抓雞翅膊,一隻手捏雞喉嚨,雞在毛弟刑罰下,叫也叫不出聲了。
「好,我先去捉雞。」那花雞,專橫的樣子,在毛弟眼前浮起來。毛弟聽到娘說要殺一隻雞,想到一個處置那惡霸的方法了。
媽也贊成處置那花雞使毛弟高興。真所謂「強梁者不得其死。」又應了「眾人所指無病而死」那句話。花雞遭殃是一定了。這時的花雞,也許就在眼跳心驚吧。
這是毛弟家中一個頂有趣味的地方。一切按照習慣的鋪排,都完全。這間屋,有灶,有桶,有缸子,及一切木陶器皿,為毛弟的媽將這些動用東西處理得井井有條,真有說不出的風味在。一個三眼灶位置在當中略偏左一點,一面靠著牆,牆邊一個很大磚煙囪。灶旁邊,放有兩個大水缸,三個空木桶,一個櫃,一個懸櫥。牆壁上,就是那為歷年燒柴燒草從灶口逸出的煙子薰得漆黑的牆上,懸挂各式各樣的鐵鏟,以及木棒槌,木杈子。屋頂樑柱上,椽皮上,垂著十來條煙塵帶子像死蛇。還有木鉤子,——從那樑上用葛藤捆好垂下的粗大木鉤子九*九*藏*書,都上了年紀,已不露木紋,色全黑,已經分不出是樹茶是柚子木了(這些鉤子是專為冬天掛臘肉同干野豬肉山羊肉一類東西的,到如今,卻只用來掛辣子籃了)。還有豬食桶,是在門外邊,雖然不算灶房以內的陳設,可是常常總從那桶內,發揮一些糟味兒到灶房來。還有天窗,在房屋頂上,大小同一個量谷斛一樣,一到下午就有一方塊太陽從那裡進到灶房來,慢慢的移動,先是伏在一個木桶上,接著就過水缸上,接著就下地,一到冬天,還可以到灶口那燒火凳上停留一會兒。這地方,是毛弟的遊藝室,又是各樣的收藏庫,一些權利,一些家產(是說毛弟個兒的家產,如像蛐蛐,釣竿,陀螺之類),全都在此。又可以說這裏原是毛弟一個工作室,凡是應得背了媽做的東西,拿到這來做,就不會挨罵。並且刀鑿全在此,要用燒紅的火箸在玩具上燙一個眼也以此處為方便。到冬天,坐在灶邊燒火烤腳另外吃燒栗子自然是便利,夏天則到那張老的大的矮腳燒火凳上睡覺又怎樣涼快!還有,到灶上去捕灶馬,或者看灶馬散步——
一個人,一點事不知,平白無故出門那麼久,身上又不帶有錢,性格又是那麼瘋瘋癲癲像代寶(代寶是著名的瘋漢),萬一是頭腦發了迷,憑癲勁,一直走向那自己亦莫明其妙的遼遠地方走去,是一件可能的事情!或者,到山上去睡,給野狗豹子拖了也說不九九藏書定!或者,夜裡隨意走,無心掉下一個地窟窿里去,也是免不了的危險!癲子自從癲了后,悄悄出門本來是常有的事。為了看桃花,走一整天路;為了看木人頭戲到別的村子住的夜:這是過去的行為。但一天,或兩天,自然就又平安無事歸了家,是一定。因有了先例,毛弟的媽對於癲子的行動,是並不怎樣不放心,不過,四天呢?五天呢?——若是今天還不得消息,以後呢?在所能想到的意外禍事是至少有一件已落在癲子頭上了。倘若是命運菩薩當真是要那麼辦,作弄人,毛弟的媽心上那塊積痞就只有變成眼淚慢慢流盡的一個方法了。
毛弟末尾說,「我斷定他是這幾天全在那裡住,才走不久的。」
「不,你慢點。先把薯鏟到缽里,等熱水,水開了,再捉去,就殺那花雞。」
「毛毛你且把薯裝到缽里去,讓我熱一鍋開水。我們今天不吃飯。剩下現飯全已餵雞了。我們就吃薯。吃了薯,水好了,我要殺一隻雞謝土地。」
毛弟擒著了雞了,雞懂事,知道故意咖呵咖呵拖長喉嚨喊救命。
「這是你哥給萬萬的嗎?」
雞似乎知趣,就走開了。
這自然是不會錯,罐子同做卧具的乾草,已經給證明,何況昨天萬萬還是明明見到癲子呢?
聽到毛弟的聲音,娘把頭一抬,走過去,「誰見到癲子?」
毛弟的媽跟到後面來,笑笑的,走向燒火處。
「慢慢下,慢慢下,你又不會飛,莫讓那read•99csw.com雞見你跌傷腳來笑你吧。」
毛弟變方法,就勢溜下來。
「娘,不用火,全好了。」
娘只向空中作揖感謝這消息,證明癲子是有了著落,且還平安清吉在境內。
要說出毛弟的媽是怎樣的歡喜,是不可能的事情。太難了,尤其是毛弟的媽這種人,就是用顏色的筆來畫,也畫不出的。這老娘子為了癲子的下落,如同吃了端節羊角粽,久久不消化一樣;這類乎粽子的東西,橫在心上是五天。如今的消息,卻是一劑午時茶,一服下,心上東西就消融掉了。
「我告你不的。萬萬可是真見到。」
毛弟的娘這時一句話不說,我們暫時莫理這老人,是好的。且說毛弟家的雞。那隻花公雞,乘到毛弟回頭同媽講話時,又大大方方跑到那個廢碌碡旁淺盆子邊把其他的雞群嚇走了。它為了自誇勝利還咯咯的叫,意在誘引可以共產的女性同志近身來。這種聲音是極有效的,不一會,就有幾隻母雞也在盆邊低頭啄食了。
「不一定。我明天一早再去看,若是還在那裡想來就可找到了。」
娘是不做聲。她是知道鍋內的薯已不用加火,便已熟了的。她想別一事。在癲子失蹤幾日來,這老娘子為了癲子的平安,曾在儺神面許了一匹豬,約在年底了願心;又許土地夫婦一隻雞,如今是應當殺雞供土地的時候了。
為了省得敘述起見,毛弟把從峒里拿回的那水罐子,展覽于娘的跟前。娘拿到手上,反覆看,是家read.99csw•com中的東西無疑了。
在峒里,老虎峒,離此不過四里路而已,只像在眼前,遠也只像在對門山上,毛弟的媽釋然了。毛弟爬上草積去追雞,毛弟的媽便用手摩挲那個水罐子。
「不。娘,你看看,這是不是家中的?」
毛弟想跳下草積,娘見了,不準。
媽吩咐,用鏟將薯鏟到缽里去。就是那麼辦,毛弟便動手。薯這時,已不很熱了,一些汁,已成糖,鍋子上已起了一層糖鍋巴。薯裝滿一缽,還有剩,剩下的,就把毛弟肚子裝。娘笑了,要慢裝一點,免服急了不消化。
「是萬萬。」毛弟還怕娘又想到前村那個大萬萬,又補上一句,「是寨西那個小萬萬。」
娘是低了頭,正把腳踢那大花公雞,「援助弱小民族」啄食糠拌飯的。
「一點不會錯。你瞧這用銀藤纏好的提把,是我纏的!」
總之,灶房對於毛弟是太重要了,毛弟到外面放牛,倘若說是那算受自然教育,則灶房于毛弟,便可以算是家庭教育的課室了。
「娘,不要再熱了,冷也成。」
沒有空,毛弟是在同娘說話抱不平就不能打了,但是見娘在作揖,毛弟回了頭。吒喝一聲「好混賬東西!」奔過去,腳還不著身,花雞就逃了。那不成,逃也是不成,還要追,雞是飛上草積上去了,毛弟爬草積。其餘的雞也顧不得看毛弟同花雞作戰了,一齊就奔集到盆邊來聚餐。
「毛弟你說是誰見你癲子大哥?」
「怕莫是你哥見你來才躲藏!」
「不要捏死它,read.99csw.com可以放得了!」
「娘娘,今天有人見到癲子大哥了!」毛弟在進院子以前見了他媽在坪壩里餵雞,就在牛背上頭嚷。
我且說這時的毛弟。鍋內原是蒸有一鍋薯,熟透了,毛弟進了灶房就到鍋邊去,甩起鍋蓋看。毛弟的媽正於此時在灶腹內塞進一把草,用火箸一攪,草燃了,一些煙,不即打煙囪出去,便從灶口冒出來。
聽媽的話開釋了那雞,但是用力向地上一摜,這花雞,多靈便,在落地以前,還懂得怎樣可以免得回頭骨頭疼,就展開翅子,半跌半飛落到毛弟的媽身背後。其他的雞見到這惡霸,已受過苦了,怕報仇,見到它來就又躲到一邊瞧去了。
「你是不是見到你哥?」
「我說這是像我們家的。是今天,萬萬同我放牛放到白石岡,萬萬同我說,他說昨天他到碾壩上叔叔處去取老糖,打從老虎峒下過,因為找岩鷹,無意上到峒口去,聽到有人在峒里說笑,再聽聽,是癲子,一會看到癲子了,癲子不知何故發了氣,不准他上去,且搬石塊子,說是要把他打死,我聽到,我剛才就趕去爬到峒里去,人是不見了,就是這個罐,同到一些草,一些紅薯皮。」
「毛毛,放了它吧。」
「來,老子一腳踢死你這扁毛畜生!」
那匹雞,見到毛弟媽一走,就又搶攏來,餘下的雞便散開。毛弟義憤心頓起,跳下牛背讓牛顧自進欄去,也不即答娘的話,跑過去,就拿手上那個水罐子一擺,雞隻略退讓,還是頑皮獨自低頭啄吃獨行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