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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夏 十

長夏

六姐把機掛上了。今天才初二,我們是約定初七才見,因為怕不能守約,還在當時發了一個小小牙痛咒,然而破例的是我們兩個人,要應咒,應當是她疼上牙我疼下牙的。但只要是眼前有六姐在身邊,在將來,就讓我一個人來受這牙痛的天罰,又有什麼要緊?倘若是,我們的聚合,是用壽命或者別的可以打兌得來時,就是損失未來一年幸福兌換目下一天偎傍我也情願的。
「你明白我你就來,或者我——」
「我在等你,在計算你的打扮收拾的時間,不期望你這好姐姐就來了。」
「嗐!你是這樣怎麼得了?」
…………
「天喲!你真——我來,我來,明天來,好不好?」
「那不成。」
「姐,你不來,我就一個人要哭。」
我不必對這話答覆。這話又不是問我,又不是同我商量什麼事,又不是厭煩我而說的。我能看得出的是六姐,因我有形無形的友誼的重量壓到掙扎不read•99csw•com能的情境里,正如同我屈服於她那溫柔管束下一樣:我們互相成了囚犯也成了財主,我們都沒有自己存在了。
「不,好弟弟,不要這樣吧。你應當休息一下才是事。天氣太熱了。你瞧你身子多壞。你不聽我話,好好的,坐在家中睡,又胡思亂想,我是不高興的。」
「那今天我怎麼過?」
「這於你是辦得到的好事,你就辦,不然,我也不敢怨你,但我自己有權利摧殘我自己。」
「難道就要我終日在你身邊么?」
姐:昨天定的約,我可辦不到。
孤僻靦腆的我,直到一個女人落在懷抱中以後,才證明自己也並不是一個終究就不配做那有著嫩白的臉兒,適於摟抱的腰身;善於害羞的眼睛,反覆接吻不厭的嘴唇的婦女的情人!親嘴的事於我起初本來是如何陌生,然而從這生疏動作中——類乎一個廚子縫補九_九_藏_書襪子的生疏動作中,就曾給了六姐更大的歡喜。並且,于這些事情上頭,我不能不承認我那天才的存在,先是許多行為六姐是我的保姆,不久我就在一些給六姐興奮醉麻的事上,顯出我儼若是個經過半打女子訓練過的男子了。在學生時代六姐對於這學生,是異樣高興,但當六姐發現我這天才時,她竟簡直為一些新的不曾經的熱情所融化。我只對我這本能抱憾,我心想,倘若是,我們的友誼,在三年四年以前就已進步到這樣,也許施展這天才的機會還要多!如今,過去的已成為凄涼的寂寞的過去了,我也不敢再去想,未來的,那還是未來,准熱鬧呢。
沒有回信,三點鐘來電話了。
天夜下來了。在平常也有天夜時,不過在我全生活的過去每一個天夜都不同今天的薄暮。
我不愛看這灰色的天空。我更不是為了歡喜看在這灰色天空里像一塊黑絨拋來拋去的蝙蝠的飛翔read.99csw.com。我陪六姐坐在這小院子中,是要等星子。星子出來時;讓在銀河旁的牽牛織女星看到我們的親嘴,作為報它往年七夕夜裡對我示威的仇。再過幾日的七夕,我們同星子是只有各行各的事,關於示威應當二免的。
「啐!你又不是我的老子——下午六點鐘來吧。」
沒有鍾也沒有表的我,把我自己的脈搏來計算時間的腳步。我算到這時六姐是在做些什麼事,又算到在洗臉,又算到在……又算到在……
「一個人在做什麼事?」
「得你的信了,我明白你急。」
因為這半個月太熱鬧,嘴唇在六姐身上某部分作工,手也在作工,還有其他五官百骸全不能安定,不在六姐身邊時,腦又來思想六姐。六姐因為天氣熱,怕是病會忽然生,為關心我的健康,約定暫時且休息,隔得遠一點,到七夕,大家再相見。今天還只是初二。目下我的口,我的手,我的……,又不得不暫時賦閑了。九_九_藏_書孤單慣了的人,索性孤單下去,這是可耐的。譬如沒有吃過冰的人,雖然聽說冰比涼水好,但他決不會在得冰吃以前有癮,熱極時,涼茶涼水仍然是可以解渴。但吃過一回,要戒絕,就比戒煙戒酒還要難於斷根了。我頂同情於一個人的話,這話說在他的一種日記上,說是「一個人頂容易上癮的嗜好,怕沒有再比同戀人親嘴的事情為壞了!吸大煙,喝酒,打嗎啡針,都不會如此易於成癖。只要一個年青婦人的嘴唇,有一次在你粗糙的略有短短青鬍子的邊嘴貼了一秒鐘,你就永遠只會在這一件事上思索那味道去了。」我是只思索六姐那嘴唇的味道么?我還能思索別的許多的事情。在六姐給我的印象中,我是可以咀嚼出為六姐將溫柔浸透了的甜味的。這一來,教我怎麼辦?
簡直是用要挾法子樣六姐哄來,答應后,我忘了天氣的酷熱。到市場去為六姐買她愛吃的橘子。把買回的橘子放在冰上頭,好讓六姐read.99csw.com來時吃那冰橘子,我又吃那吃過冰橘子的六姐的嘴唇。
「那不成,我要悶死了。」
「何苦?」
從電話中,昕出六姐是有轉心模樣了,我又加了一點兒什麼。
「我想為了你高興,我只有同你在一塊。」
顯然是六姐也不怕牙痛,才不到五點鐘就來了,到這裏時我知道我應做的事,我發了一種癮,姐的傘還拿在手上,我就纏著姐的腰身了。
「懶同你說了。」
為六姐寫信。只是一句話,信是那樣的:
「好極了。我不是你的老子,你卻是我的冤家。你不來,我就……」
院子中有了我所熟習的腳步,六姐在我還沒有算到上車子的時節已到我的房中了。我又驚又喜,說不出話發了呆。
在這世界,無數的,是早上,是晚上,是不拘何時,在一塊兒親熱得同一坨餳一樣的伴侶的中間,其中有個人,在他情感厭倦時,把太太推開,說,「去到別處去,找一個情人親嘴吧,」六姐就是這樣跌到我的臂圈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