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謝謝你，為什麼你不去睡？」他又望眾人。「為什麼你們都在此？」

「是的。明士，你這時清白一點了，你吃虧嗎？」

五妹用腳為客人吹的革命歌按拍，但過了一會又忽然問道。「萬里先生，是誰犧牲了呢？」

女人見病人反常的清明，以為過於興奮說話太多也不相宜，故在一杯水中放了一點安眠藥，強病人把葯服下，數分鐘后病人熟睡了。

所謂四嫂者，就是喂病人葯的女人，這時正低了頭坐在床邊，用手捏病人的手。聽到勸她休息，卻不作聲，只把頭抬起，對這年輕女人勉強的笑了一笑。接著就問：「五妹，天亮了么？」

「吃虧嗎？我快死了，我不能再在這世界上呆多久了，天使我……」說了又彷彿苦笑，但臉上的筋肉，對於這表情也不相宜了，在這時病人只鼻中微有笑聲，他接著，搖頭，忽然又把眼用力一閉，表明苦楚在這個可憐人身上，在死去以前，是還不斷抽打著這病身的。

那穿中山裝的年青客人，望到這情形，也就說：「真請便，休息休息去！人既清醒轉來，無妨於事了，天氣還早，不如到床上去靠一下。」

年長一點的女人，明白這犧牲者必與客人極有關係了，所以不好再追問了，即刻就把話談到橘子上去了。他們來討論美國橘每年在中國所賣的錢數目，又說到廣東橘與福州橘的種類。客人不久又走到窗邊去開窗，望到天上的大星已漸疏，知道去天亮不遠了，同女人說要走，乘早要到青橋去一趟。青橋是客人的愛人雷卿所住的地方，女人以為客人是去他的朋友處告別，就說：

女人說：「今天是禮拜。」這話自然是謊病人，因為病人胡塗，且極容易生氣，說是禮拜則不做工也無妨了。

客人坐下了以後，說：「他總還可以清醒，我看不怕的。」

「除夕！你忘了我們說那個……」

病人就望到他的妹，像在這女人臉上找一樣東西。大概是被他找到了，略帶了怨聲。又似乎是自言自語：「是禮拜也應讀書，你不讀書怎麼了。我要你念那本書念過了沒有？」

本篇收入《男子須知》以前未見發表。

客人又勉強的笑，且故意從桌上拈了一瓣為病人預備的橘子，葬到口裡去，橘子吃完了，又拈一瓣放到口裡，說：「橘子酸，不很好。」

「我在其他時節並不曾謊過朋友。」

「你是萬里嗎？」

過一會，年幼的女人，坐到近窗處一張舊藤椅上去了，吁著氣，用手ｈttｐｓ://ｒead.99ｃsw.com掠頭上的短髮，在這天真的赤子心上，對人生還似乎極其茫然，她並不忘記今夜是除夕！

病人又向客人問：「萬里，是不是呢？」

「好，我去。」

「不要緊，不要緊，我們不倦。」說這樣話的漢子中之一個，話一說完就打了一個哈欠，表明人雖客氣睡眠可不答應他了。

「睡了吧，睡了吧，都去睡好了。白生，白生，你陪我，讓姑姑去睡。我人是清白了，我也要睡一會。」

那年青一點的女人說：「是誰？」

房子中是一盞十六枝電燈當中懸挂，房中人雖多，全沉默，無言語，各人沉在一種思慮中，喑啞了。雖然人俱無言語，兩人目光相遇時，各人的心上意見，是已在這樣情形下交換了。他們一共是六人，同圍在病人床邊，其中有兩個是女子，一個年約二十五歲，一個年紀較幼，不到十六歲，年長的是病人的妻，年幼的則是病人的妹。

客人頭略回，不讓女人見到他的臉，說：「事情是成功了。天意幫助了我們，使我們計劃做得非常順手。」

「萬里，你真是勇敢人物！我承認你是英雄。我承認你……」

「我是總想把我的法文學……」

「……」客人輕輕吹起哨子來了。

「四嫂，你過去休息休息，不要緊，大概……」

…………

另一個正想說話，卻不說，也一個哈欠打住了。

「今天是除夕！五妹，告我，是不是呢？」

「念完了，我的筆記也寫好了，等明天我取給你看。」

「不要你！不要你！萬里……萬里……你來，近一點，我問你。……今晚難道是除夕嗎？」

「為什麼要他們來熬夜，耽擱他們睡眠呢？他們有事，忙，我不要他們！」

病人非知道詳細情形不行，於是這客人，便把三四點鐘以前作的事完完全全說了。他說到如何的照固定計劃做他的事，他說在所有的計劃進行中一切應得報應的人所得的報應，他說到毀滅的經過。病人是因為得到這類消息，正如同給醫生打了若干針以後，忽然全身活潑，儼如頃刻霍然了。

從衙的南頭，向左數，第七號，就是那地方。本來門牌號數是不明白的。這裏的一切，是屬於世界的一部分，平時有人，有言語與行動，有吃，喝，辱罵及紛擾，一切一切全不是與另一世界有怎樣分別的。不過這地方，與善於演說的革命家是離得很遠了。與所謂詩人也離得很遠了。與從市儈方面培植出來的九*九*藏*書批評家也離得很遠了。與文學藝術則離得更遠，遠到正統文學家頭腦想象以外。這裏所有的，是醜陋，平凡，苦惱，灰塵，至於臭。

女人不好說是因為病已近於無望，所以這些同事才來此相守，就說是還只來不多久。

「我是萬里，來看你。……你痛苦嗎？你還認識我嗎？……你說，能不能說話呢？」客人陰沉沉的望病人，喊著，把自己名字告給病人，病人把頭又略動，喉中作微聲，像是在說話，但始終卻無聲音出口。這時女人又把杯中的藥水，送到病人嘴邊了，病人口微動，女人就將膠皮管塞進病人口裡去，把藥水慢慢倒下。稍過了一陣，病人又嘆氣了，接著眼睛睜開了，滯呆的望四方，望到了一些圍在床前左右的人，又望到自己的女人，最後便轉到了客人的臉上，不動了。

客人望到這小女孩天真無滓的臉孔，慘然的笑，點點頭，承認照到她希望做，就下了樓梯。女人把他送出大門，雖然一切處之鎮定，到最後，同女人點頭，告女人好好照料病人時，這漢子，顯出狼狽的神氣，踉踉蹌蹌去了。

客人也只好點頭，說：「是的，是除夕。」

「不要的，不要的，」一個穿中山服的男子忙止住了白生。他把雙眉蹙成一條線，望到床上的病人，已經有過兩點鐘了，直到這時才說話。

病人聽到此，見到客人的樣子，明白了客人所說的不是謊語了，忽然掙起身來，把客人的頭項抱定，發狂的亂吻。女人忙去解除客人這災難，且同客人把病人放倒原來位置后，又給了病人一杯水。

聽完了客人報告的病人，臉上透著被心火灼紅的顏色，微笑的說：

客人不答，把唇咬著，借故身到窗邊，又把窗開了。開了窗，又關上，他望到兩個女人笑。兩個女人聽到這事的經過，不知說些什麼話為好，所以全無言語。

女人明白犧牲的是同志了，說：「是同你一處去的？」

「我的天！你真是人！告我怎麼辦的！」

遠遠的，可以聽到爆竹聲音：像打仗時槍聲，斷斷續續，同時較近地方則有人擲骰吶喊的聲音，有鑼鼓笙簫的聲音，可以聽得出。這時大致已快天明了，論時間，除夕應已過去，當為新正一月一日了。從各處傳來的爆仗聲音，則可以想象到一切一切地方，這時候歡喜的空氣如何濃厚，一切一切人，是怎樣度過了這除夕，眼看著黑夜逃遁，迎接那第一天的新的光明。

女人含了淚，像做母親的聲音，read.99csw.com說：「天氣早，還不到睡的時候。」

「不要——」說到兩個字，卻又為哈欠所扼著喉頭了，這人索性不說了，極力咳嗽，似乎這樣振作可以把睏乏趕走。

客人苦笑不答。他彷彿不知道這個人名字，且彷彿自己縱知道說來女人也不會知道，所以不說了。

女人把手去摸病人的額，額上全是汗，病人覺到了，才像知道身旁還有她在，又幽幽的說道：

病人的妻，見病人頭略側，趕忙把茶杯拿在手裡，伏身送到病人臉邊去。杯中東西是一種淡紅色的藥水，病人似乎神態還清，知道女人送葯來，把眼便睜開，臉上做出一種感謝的表情。他要說一句，但用了力，像也說不出，又把眼閉上，葯是不曾吃，又已昏昏沉沉睡了。

白生，男子中頂年輕的一人，病人的戚屬，應了一聲，就下樓梯，將一個身子消滅在樓梯口邊。看鍾的人未回以前，房中人是每個人皆在時間上起了新的注意，因為忙了半夜，各人的心全在病人每一個微弱呼吸上，這時也彷彿才記起除夕已過新年是開始了，把病人暫時拋開，來對新正的空氣呼吸一陣似的。不久白生上樓來了，先時橐橐橐在樓梯上響，到后從黑暗處爬出了，這漢子，平時女人似的尖銳聲音，這時只把它壓緊在喉中，輕輕的說是才五點。時間才五點，至少還有一點半鍾天始能發白，這些人，就有被「才五點」三字所暗示，打起哈欠的來了。於是那個坐在病床邊的女人，幽幽的說出請他們去睡睡的話，又旋轉身來向白生，請他到後面房裡去取南瓜子給大家剝。

「萬里，你做的事真空前！我看你一點不慌張，我佩服你。你還是到上海躲躲去，那裡租界上無妨。不過這樣一來我看你又結婚不成了。黨事把你的婚阻了這樣久，這真是不應該的。依我勸，就到上海同雷卿合住，不要那形式了。為什麼這樣不行？你一切都解放，只這件事不行。為什麼定要結婚呢？別人說結婚是入墳墓，有了愛，何必要結婚。你不早同她住這是你錯了，很不應該。你聽我的話，不天亮就走，我明天要五妹告雷卿到上海去。（各處炮聲入耳）聽，像打槍！這些該死的人，都在祝賀這新年！明天早上他們的驚訝將把他們的歡喜討回。……萬里，你送這裏的新年禮物太好了。你……」

「醫生？」

客人到此，目擊到病人的興奮，卻沉默安詳的答道：「明士，我沒有忘記。凡是要辦的，我已一切九九藏書照我們的決議辦過了！」

客人不作聲，臉上顏色略變，意思是不知如何答應病人，正在這時節，鄰院一個子母炮又咚的響了。

在附近，子母炮先是作微低聲音將小炮衝上半空，旋即在空中爆裂了，大的聲音將空氣盪動，說話的病人也不說話了。

兩個女人同名叫萬里的客人都不由得不笑了。那年青一點的女人，就嗾白生拿蠟燭，這兩個男子見白生在門口等候，只得隨了白生到後房去了。

「告我，是不是真成了功！我要明白這件事，告我！」

病人像出奇今夜的情形，不明白大家來此理由。

「半夜來全是這樣，比昨天壞多了，只怕是無望了。」

「因為錢已……」

五妹與雷卿，是平時極其相得的。就說：「無論如何要她來，因為還有事情同她說。」這年青人實在不明白夜裡的事與雷卿有多少關係，她的事情不出乎請雷卿告給她打襪子與溫習法文兩件事。她再三的囑咐萬里先生，說是非要雷卿來此不行。

客人沉重的說：「是的，妥當了。成功了。希望的已實現了。」說這話他望到樓頂椽皮，重重的放了一口氣。他將剛才屬於勝利的事告給病人了，他卻保留了另一件因勝利而來的犧牲。

許多人，圍在一個床邊，床是黑木的，小的，舊的，床板上面用厚草墊鋪上，草墊上加一床棉褥，褥上睡了一個男子。男子是快要死的人了。這時的男子，一個滿是亂髮的頭，枕在一捆報紙模樣的物件上面，眼睛無光，臉色凈白，鼻孔上翻，口略張，胸部發著微喘。

病人又望那年青一點的女人，說：「五妹，你為什麼又從工廠回來？」

女人的謊話還不說畢，在最近一個鄰家院子里，忽然燃起了爆仗，嗶嗶剝剝響起來了。聲音的驟來，使病人一驚，病人在不斷的響聲中閉了目想了一會，才從記憶上找回過去的日子，覺悟今天是除夕了，從除夕上又才記起一件事來，於是他把那穿中山服的男子瞅著了。他想用手去拉那男子，使頭就近床邊來好說話，手卻伸不出。女人見到情形以為是病人要想翻一個身，就忙為病人將身上的棉被提起，伸手去扶病人的肩。

到這時，病人又將身動了，客忙站起伏近病人。

聽到客人的聲音，病人似乎稍稍注意了，頭略動，嘆了一聲悠長的氣。

「明士，明士，你清楚不？」

病人雖然倒下了，還是仍然戰戰慄栗地，強要坐起來，問客人所作的事詳細情形。客人則仍然冷靜如常，且見到病人如此精神九-九-藏-書奮興，反而將眉更聚攏了一點，略無歡喜模樣。病人把水喝過，稍停頓，人較鎮定了。客人就望病人微笑，病人也笑。

病人是安靜了，後房客人則但有鼾聲了，一種事嚙著了名叫萬里的客人的心，客人矜持不語，神情慘然，年長的女人猜量必定還有別的原故，輕輕的問：「萬里，有犧牲的么？」客人就點頭。於是女人又問：「多少呢？」答說：「一個。」

「當真么？」

「……」客人用齒咬自己的下唇，說不出什麼話，只把眼睛看病人。

「萬里，你上海去了，就要雷卿到我這裏來吧。這裡是不為人注意的。明士病到這樣子，別人是決不能疑心的。去就快去，說我們歡迎她來過年。」

在全城炮仗聲中，黑夜終於逃遁，新正是來了。隨了日光而來的消息，是城中三個警官皆于昨夜被人暗殺了，當場將一女兇手捉獲，此女人旋即跳落河浜中淹死了。女人名字是雷卿，在光明公廠做職員，是經一工人認識出來的。

客人不作聲。

「……」客人想說什麼並不曾說出口。

那年幼|女人，就點頭。然而望到客人的顏色，則又馬上明白自己做了錯事，悔也悔不及了。

「快了。大約是有六點鐘了。……白生，請你到樓下裁縫鋪去看看鍾，有幾點。」

女人又喊白生拿茶，白生因為找茶杯把抽屜開得作大聲，年輕一點的女人就搶到去做事。

「怎麼？萬里，你忘記了嗎？」病人忽然眼睛有光輝了，說話聲音也清朗許多了。

「念過了！」

房中到剩四個人時，病人似乎更清楚了一點。

「多少呢？」

病人是顯然絕望了，在生死的邊界上徘徊，或者還可以活回來，或者就此死去，無一個人敢斷定在一小時以後病人的情形。

似乎是因為聽到雞叫，那女子，又起身到窗邊，把一扇窗開了，開了窗以後，外面的聲音就更清楚了。且同時有煤氣硝磺氣在空氣中混合，吹進房裡。女人似乎又覺到從外吹來的風太冷，不適宜於病人，即刻又輕輕把窗關上，走到病人這一邊來了。

女人先是急昏了，客來時也忘了請客坐，這時才記起客了，就又趕忙自己起身來，把白生正坐著的一張小凳子，搬過床邊來讓客，稍稍遲讓一下，客人是坐下了。

女人見病人忽然清醒多了，又見到另外兩個男客已倦得要不得，身子在那裡搖，不大好意思要這些人熬，所以也幫到病人說，「睡好了，睡好了，白生，你照燈，引宋先生伍先生過後樓去睡。」

「應當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