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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國平
在我現在的記憶中,有一個樸素的小本子佔據著牢不可破的位置。那是當年小學生用的小三十二開的練習本,我把它從中間截為兩半,做成了兩個小本子,把其中的一本隨身攜帶。我相信當時我五歲,剛上小學,會寫字了,便經常在這小本子上記一些孩子氣的事情。比如說,父親帶我去親戚或朋友家做客,主人會拿出糖果點心給我吃,這對於當時的我是難得的快樂,我心想:今天吃了,過幾天忘了,不就白吃了嗎?於是就在小本子上記read.99csw.com下日期和所吃的食品,因此感到一種滿足,似乎把得到的快樂留下了。我把記憶中的這個舉動確定為我自發地寫日記的開端。
2014年8月19日
1968年3月,我上北京大學的第五個年頭,文革中兩派鬥爭趨於激化,武鬥有一觸即發之勢,我所住的宿舍樓即將被對立派佔領。最令我擔心的是床底下的那一個紙箱,裏面滿裝著從中學到大學的全部日記和文稿。當時學校里查抄「反動日記」成風,如果我的https://read.99csw•com文字落入對立派之手,從中必能找出羅織罪名的材料。時間緊迫,來不及細想也來不及挑選了,我狠心做了一件日後使我永遠悔恨的事情。
我於2004年出版《歲月與性情——我的心靈自傳》一書,其中第一部《兒時記憶》是對童年和少年的回憶。現在這本小書,是由這部分內容擴充而成的。我的童年是在上海老城區的一條小路上度過的,那麼就用這條小路的名字做書名吧。
這個寫著稚拙字跡和可笑內容的小本子早已不知去向了。它真的存在過嗎?我真的是從五歲開始寫https://read•99csw•com日記的嗎?我無法向自己證明。然而,我毫不懷疑並且不需要證明的是,我確信我很早就有了一種意識,便是人生中的一切經歷都會流逝,我為此惋惜甚至驚慌,一定要用某種方式把它們留住。正是為了留住歲月的痕迹,人類有了文字,個人有了寫作。
我自覺地寫日記是從高中一年級開始的。那年我十四歲,考入上海中學,第一次離開父母,成為一個寄宿生,又正值青春期來勢兇猛,身心涌動著秘密的歡樂和苦悶,孤獨而內向的我只好向日記訴說。我寫得非常認真,幾乎天天寫,每天寫好幾頁。read•99csw•com我清晰地記得高中第一個日記本的樣子,小三十二開的異型本,裝訂線在上方,本子很厚,紙很薄,每一頁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我的這個記憶確鑿無疑,因為是我親手把它毀掉的,毀掉之後無數次地思念它,一個人對於親手毀掉的珍貴之物的記憶決不會失誤。
講述這個經歷是為了說明,當我回憶童年和少年往事之時,我的手頭沒有任何可資借鑒的當年的文字材料。不幸中之小幸,在離開北大到廣西一個小縣工作之後,寂寞的歲月里,我曾憑記憶寫過一篇簡略的回憶,為二十年後的寫作提供了追憶的線索。可是,即使在寫https://read.99csw•com那篇東西時,許多細節已經遺忘,許多思緒已經湮滅,情隨景遷,一切觸景生情的感觸都找不回來了。我設想,如果早年的文字還在,我寫出的就不是回憶而是另一種東西了。它也許是成年的我對在早年文字中呈現的兒時的我的一種審視和關照,彼此的一種問候和對話。我多麼渴望通過當年的文字真切地看見那個活生生的兒時的我,而不只是在依稀的記憶中追尋他的影子啊。現在我的唯一依據是記憶,而記憶永遠是改寫,不可避免地會經受現在的我的心靈稜鏡的過濾和折射。那麼,倘若人們從中認出了現在的我的表象乃至本質,應該是毫不奇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