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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底層親戚

二 底層親戚

我母親一家曾經也在錢家塘居住,父親在米店當學徒時,母親和他相識,遂有了後來的姻緣和我的出生。不過,從我記事起,我就只在鄉下看見外公外婆了。他們也住在周沈巷,是租房戶,沒有田地,不務農。聽母親說,外公以前在印刷廠當排字工,後來失業,才搬到了鄉下。我不喜歡外公,對他敬而遠之。在我的印象中,每次去鄉下,總是看見他坐在一張紅木桌前,一邊不停地咳嗽吐痰,一邊寫毛筆字。見了我們,他不理睬,只是從老花鏡片后抬起眼睛,嚴厲地盯我們一眼。外婆則是典型的賢妻良母,脾氣極好,我從沒有見她生過氣。她對我們非常溺愛,在老人中,我們和她最親。外婆生了十三個孩子,八個夭折,只活下了母親和四個舅舅。
四個舅舅中,大舅和三舅在上海,另兩個很早去外地謀生了。大舅是汽車司機,他是長兄,可是對外公外婆的撫養不肯承擔任何責任,母親痛恨他的自私,早早和他斷了來往,甚至在路上遇見也不理睬。和我家最親的是三舅,他中年未婚,感情上把我家當成了自己的家。他是一個厚道人,見了我們只是憨憨地笑,話語不多。三舅也曾在穗盛米店做工,解放后入了黨,當了一個單位的基層幹部。母親對她這個弟弟的婚事頗為操心。起先經人介紹,他談過一個比他小十來歲的女人。我見過那女人,皮膚光潔,身材矮小,走路時屁股扭動。母親read•99csw•com特別討厭她,嫌她嬌氣而做作。她沒有工作,為了給她治療屁股上的一個大癤子,三舅花了不少錢,這也是母親不滿的一個原因。不過,據我觀察,三舅自己是喜歡她的。最後,據說是由於她出身不好,組織上沒有批准,婚事才告吹。若干年後,經母親撮合,三舅娶了一個襪廠女工。
2011年8月,上海書展,我被安排在中央大廳舉辦簽售活動,主辦方還請來了作家陳村和我對話。我到場時,陳村已先到,他指著身旁兩個農村婦女模樣的女子對我說:「你的堂妹。」我以為他開玩笑,但那兩個女子立刻開口叫「阿哥」,說她們是我二伯父的女兒。她們是聞訊特意來見我的,對於我來說,這卻是一個意外。歲月無情人有情,久別重逢的我們興奮交談,陳村不失時機地舉起相機猛拍。聽妹妹說,這姐妹倆自辦農產品公司,做得很成功。
事實上,至少在我去北京讀大學之後,我離父母兩系的親戚都遠了,基本上沒有再見面。在小時候,跟隨父母走親戚是一種童趣,是重要的生活內容之一。隨著年齡增長,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越走越遠,親戚們就退隱為早年生活的一種背景了。
堂兄金德比我大五六歲,小男孩崇拜大男孩,我也是如此。他很早就戴了一副眼鏡,這是我佩服他的又一個理由,覺得他很有學問。我考入北京大學時,他在上海交通大九*九*藏*書學讀書,正臨畢業,我們曾頻繁地通了一陣信。他的信總是很厚,描繪大學生分配前夕的勾心鬥角和複雜心態,諷刺味很濃,我譽之為果戈理筆法。後來,與郭世英的交往和驚心動魄的X事件佔據了我的心靈,我給他寫信就少了,向他宣布:「生活尚且應付不過來,哪有工夫去回憶。」這使他十分驚訝,斷言一個低年級大學生不可能有如此紛繁的生活。大學畢業后,他分配在江南造船廠工作,很快變得十分鬱悶,不再有興緻通信了。
小時候,父親帶我走親戚,除了大伯父家,去得多的是錢家塘,那裡住著他的那個開穗盛米店的本家。他少年當學徒時,老闆應該待他不錯,否則他不會對這個遠親這樣有感情,隔些日子就去看望一下。米店不大,樓上住人,樓下是鋪面和車間,角落的櫃檯后永遠坐著一個戴老花鏡的賬房先生。我盼望到錢家塘做客,因為在那裡可以吃到平時吃不到的糖果點心,還因為我喜歡那裡的一個堂姐。米店老闆有兩個女兒,都比我大。姐姐郁秀瘦弱蒼白,黑眼圈,兩頰凸出,妹妹德秀卻臉色紅潤,身體結實。也許因為姐姐人溫柔,樂意陪我玩,在我眼中她楚楚動人。
二舅和小舅都在米店打過工,不是穗盛,是父親給介紹的別的米店。我的舅舅們大多和米店有干係,只因為父親在穗盛當過學徒,用上了那一點可憐的人脈,我由此看到父親與人九*九*藏*書相處的活絡和對內弟們的盡心。一定是在上海難以生活下去了,這兩個舅舅終於都去了外地。二舅去了山東,在煤礦做工。我小時候最盼望的事之一是他回上海,他是一個爽朗的人,一進家門就大聲說話,從包里拿出許多土產和食品,小屋子裡立即洋溢起歡樂的氣氛。聽說他神經不正常,在山東那邊曾發病,因此遭到吊打。可是,我覺得他很正常,也許是他的心直口快得罪了人吧。他成親也很晚,娶了一個寡婦。小舅去了山西,我不知他從事什麼職業。他跛一腿,人挺精神,據說小時候聰明好學,得過許多獎狀,但也早早輟學了。我考進北大不久,他曾途經北京,來學校看我,給我留下了一條床單和一些食品。我見到的他已是一口山西話,不斷地向我背誦行程時刻表,想起他曾經的聰明好學,我深感悲哀。那是我們見的最後一面,從此杳無音訊。
長兄如父,因為撫養之恩,父親對大伯父懷有很深的感情,走動得最勤。但是,我比較怕大伯父,他不苟言笑,總是很嚴厲的樣子。解放前夕,他靠做工積了一點錢,辦了一個小印刷廠,陰差陽錯地成了資本家,父親常替他感到冤枉。我記得那個廠的情景,大伯父一家人住在閘北區一間窄小的房間里,旁邊搭了個棚屋,就算是廠房了,有三架陳舊的印刷機和三個工人。公私合營后,工廠合併,印刷機尚未搬走,有一回,我的堂兄偷玩機器,差點九_九_藏_書兒被軋掉手指。那天父親恰好帶我去串門,我看見堂兄突然從棚屋裡衝出來,臉色煞白,一隻手緊捏另一隻手,鮮血從指縫間流出,使我佩服的是他竟沒有哭。
二伯父身材矮小,其貌不揚,卻娶了一個美女。也許因為參加過國民黨,有歷史問題,他一生潦倒,沒有固定的職業,最後也在周沈巷安了家。我見過二伯母不多幾面,即使在一個孩子的眼中,她的漂亮也非常醒目,人卻老實,毫不倚色作態。在我的記憶中,她來去匆匆,不久就患乳|房癌死了。後來二伯父續娶了一個粗壯的農村寡婦,即使在一個孩子的眼中,我也覺得如此大的反差難以接受。他的前妻留下了一群孩子,我很同情那個比我小兩歲的堂妹秀華,她有點兒像她母親,很懂事,可是未長大就要為農活和家務操勞了。
我的父母,祖上三代都是上海人。三代以上,聽說父系在浙江嘉興,而嘉興緊鄰上海,就在上海的門口。我的祖父早亡,我從來不曾聽人說起過他。我見到的祖母,是一個盤髮髻、裹小腳的農村老太太,這是江浙滬一帶老輩農婦的典型形象。到了我的姑母這一輩,就基本上不裹小腳,也很少盤髮髻了。我有兩個伯父、一個姑母。姑母也是農婦,她和祖母都住在上海縣一個叫周沈巷的村子里,離徐家匯不遠,隨著都市的迅速擴展,它早已不復存在。顧名思義,周姓在周沈巷是大姓,那麼,那裡應該是我的父系離開嘉興后read•99csw•com的定居之地吧。
補記
這次相聚是三舅的一個兒子安排的,他和二舅有聯繫,小舅則是通過查戶口庫尋找到的。三舅於前兩年去世,也已是高齡。我的父系前輩均已離世,而我的母系看來是有長壽基因的。
沒想到的是,最近幾年裡,我見到了久違的若干親戚。
2014年5月,妹妹打電話告訴我,兩個外地舅舅在兒女陪伴下到了上海。二舅九十五歲,小舅八十五歲,與九十七歲的母親在耄耋之年相聚,三位老人手拉手淚流不止。我聽了無比感動,當時已準備啟程去某地出席一個活動,當機立斷,退掉機票,立即奔赴上海。我見到的二舅是一個老頑童,身體雖略彎曲但硬朗,在他兒子的導演下表演跳街舞、喊英語。我告訴他,我小時候最盼望他回上海,會給我帶來好吃的東西,他疑惑地望著我,顯然記不起來了。小舅也健朗,不像他這個年齡,一見我就回憶當年來北大看我,住了一夜,郭世英不在校,他睡在郭世英的床上。我說:「你把一條床單留給了我。」他感動地說:「你還記得。」午餐時,他坐在我旁邊,對我說起平生最傷心的一件事。我這才知道,他娶了一個患精神分裂症的妻子,妻子於1986年離家走失,再無音訊。已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他的眼中仍淚光閃爍。他們並無生育,一個女兒是領養的,此後他沒有再婚。可見他多麼愛他的病妻,也多麼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