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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

生命

「也是。」和尚悶悶地說,吸了一撮鼻煙。善有善報,這是他遵奉的唯一信條。很難說這是信仰堅定,或是他的認識就僅止於此。想到自己的一生,長發漢子的一生,都與這信條相悖逆。但他寧可以為那許多跌宕的經歷是一場夢魘,如虛幻,如過眼的雲煙。只有死才是真實的,才通往寧靜,通往平安。
那紅馬又長長地嘶鳴起來,連簾幕似的下垂著的雪都顫抖了一下。
「我想寫詩。」
「怕也沒用了,也就不怕。」小夥子淡淡地一笑。
「為什麼?」
「雪要下來。」
「怎麼老頭子沒來?」
把馱子卸下來,圍成一個齊膝頭高的小圈子。光頭漢子的狐皮帽不時給風刮下來,戴上,又被刮下來。他乾脆把帽子掖進懷裡,一根根木棍被使勁楔進地里,用石頭釘緊了,再把馬韁繩穿過棍頭的小鐵環,系牢。一根棍子上拴好一匹馬,牲口也圍著馱子圈成一個大點的圓圈。這時,他才覺得頭皮叫風吹得難忍,便狠狠地皺了幾下頭皮,口中喃喃地念著佛語。
「空的你都怎麼樣不了。死了也就空了。」上句還在反詰和尚,下句就不禁流露出了沮喪。
「哦。」
……往前走。走。還默念著一些不知怎麼冒上來的句子。從魚形的巴門諾克出來,這山背多像是一條大魚背啊!走。從……呵,這真是有男子漢氣勢的詩句。這些斷續的詩句都匯聚向心中那個主題:走。心是多麼廣闊!那些郵件也一件件棲息在心中。太陽穴上像是有一隻活塞在敲。他相信自己糊塗了,不然怎麼想到胸口是鴿窠,郵件帶著哨音飛舞而去。
長發漢子冷笑了一下,隨即又深深地沉默了。過了好久才說:「三次。」而雪仍在紛紛揚揚地無聲地墜落。天黑下來,看不見雪花,只有一片簌簌落落的冰冷的聲音,猶如一群不吉祥的黑鴉在頭頂盤旋,帶來厄運與死亡,告訴命運的不可抗拒與試圖抗拒者的必然命運。
「怕嗎?」
在兩人的感覺里,那種面臨死亡的不真實的感覺又浮上了心頭。兩人重新成為故事里的人物。
小夥子胸膛終於泛起了一片潮|紅,長發漢子把耳朵貼上他的左胸聆聽著。和尚則從他笑容里也聽出了心臟咚咚的跳動聲,竟然忘記了祈誦佛語,一點亮光在睫毛下閃動幾次,一閉眼淚水便滾了下來。
「真的沒有什麼。」長發漢子說。
「啊!造孽。」長發漢子嘲諷著啊了一聲,又惡聲惡氣地重複了一聲:「造孽。」
在等待命運最終宣判的時間里,和尚與長發漢子,
長發漢子卻一點兒也不計較這個:「那我先把你燒熟吃了。」
「廢話!他就一定要死?」
死亡曾幻化作不同的面孔出現過,唯有這一次最真實。
「咦?活了。」小夥子發出了一聲細微的呻|吟。
「哼……佛祖,火就是佛祖。」長發漢子斜了和尚一眼,就把頭又縮進了皮袍襟里。他已經快要在羊皮袍那帶著腥膻味的溫暖中睡著了,卻又被和尚撞了一下。
年輕郵遞員的加入給故事帶來了轉折。
「肯定?」
燥冷的風迎面猛吹過來。幾場秋霜后已經泛黃的草,被吹得緊緊地貼伏在山坡上。風勢稍弱一點,草便趁勢弓起來,不及變直就被一股更強烈的風壓倒。每一棵草都搖晃著,發出唰唰的響聲。很快,草中蘊蓄的那些水分,那些綠色在這唰唰聲中迅速消退。風愈發嘯得尖厲了,乾枯了的草終於被攔腰扯斷,打著旋兒飛快地升上天空,向很高很遠的地方飛去。大半天來順著山脊爬的儘是立陡的山路。現在,頂著風頭人已很難邁開步子,就算人能走動也沒用,牲口累了,不走了。馱腳漢沒有鞭子,他們不是騎手。
「哦,善有善報。這老頭可不像別的工作同志。」
長發漢子鬍鬚停止了抖動,說:「燒火吧。」
長發漢子抬起頭來,尋視著,看見後邊雪裡還有一團東西:「媽的,我說那老頭不在嘛……」走過去一扒雪堆,提起一件大衣,又提出一件郵包。「玩命!媽的,玩命……」長發漢子看著那衣服單薄的小夥子,鼻腔里陣陣發酸,但嘴上罵得更厲害了,「幾張紙打什麼緊,我們什麼都不懂,報紙也不懂!」罵著,火氣倒真的上來了,「全寨子哪個認得!」
和尚伸出頭來,並不看https://read.99csw•com他:「我聞著了。」
「別害怕。」長發漢子安慰和尚說。
「那兩次可不算,不值得。」長發漢子說。
「我想來一趟。」
死亡來臨時是什麼模樣?
「柴呢?」
他相信他正在讀著一首深沉的、雄偉的詩篇,
「濕了沒有?」和尚故作聰明地問。
漸漸,接近了山頂。
一匹紅馬在紛飛的雪花中靜靜地垂首站立著,用高大的身軀遮蔽著主人,一動也不動。漫天的雪花就在他們周圍飛舞,無聲息地悄悄墜落。馬身上以及馬身子沒有遮住的人腿上已積起了雪。
「你為什麼那樣?」
「死。」他閉著雙眼,深深的一口氣從胸中提起來,提起來,一使勁,才沖開了雙唇:「死。」吐出這個字,他感到輕鬆,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背靠在溫暖的馬腹上,頭在長發漢子懷裡,腳在和尚懷裡,小夥子漸漸暖和過來了……腳,扎著許多細細密密的小針,這些針閃閃爍爍的……一切都又消失了。小夥子動了一動。
剛解放,人們便傳說兩個年輕和尚死了。不準念經,廟被封掉,老喇嘛燒了廟宇連自己也燒了。他倆跑了出來。許多和尚也大多跑出來了。他倆就這樣趕馱幫,念經,守著和尚的規矩。給寨里馱去茶鹽、布匹,其他零碎東西則由郵遞員捎去。而人們卻仍然傳說那兩個年輕和尚死了。
「屁!」長發漢子一腔焦躁終於發泄出來了,「你才該死。」他從懷中掏出小酒瓶,喝一大口含在嘴裏,扯開小夥子的衣服,噴在小夥子胸口上,由慢而快地搓揉起來。和尚趕緊把兩條腿上的積雪扒拉掉,塞進自己懷裡。
他不禁沮喪地跌坐在地上。馬也頹然卧倒在地,口裡冒著白沫。路還很長。這時他才明白拽著馬尾上坡是一個錯誤,一個不可以用寫檢查來彌補的錯誤。頂著風頭,馱著郵件,又拽著一個男子漢攀那麼久的山坡,馬因而耗盡了氣力。這就意味著,他將像老郵遞員說過的那樣木然地嬉笑,而感覺不到明天太陽的溫暖。天哪!一個男子漢把自己的名字拴在馬尾上而不是馬韁上。連最好動感情的姑娘也不會灑一滴淚珠,而要掩口一笑:「嘻……男子漢。」
馬又一次腿一軟,趴下了。
「燒火?」和尚哼了一聲,「這風不光會叫你把鬍子燒了,山燒起來怕連人也要像牛肉一樣燒……」他趕緊掩住口,但不吉利的話已有大半溜出了口。聽著尖厲的風聲,心裏不禁有些發毛。
「像是……」
「像天一樣,這麼大的風也把他怎麼不了。」
和尚沒有搭理,半跪著把手支在地上,哼了一聲才站了起來,把雪地蹬打幹凈一塊。之後,便把皮袍下擺提起遮住那地方。長發漢子在下面把乾草堆好,放上火絨,再蓋上一點乾草,正要打火,和尚卻突然扭過身去。幾團雪花立即落到乾草上化掉了。
「不算。」長發漢子回答得斬釘截鐵。
邊看電影邊喝酒已經半醉的長發漢子卻說:「燈。」
「……」
沒有什麼。只有雪地上的篝火帶著一股似乎是不可理喻的力量轟轟地燃燒。火苗應著人心跳的節律伸縮著,火光時明時暗。三張沉思的臉龐時而顯得深奧莫測,時而顯得更強健。除此之外就是雪,就是無邊際的夜色。
他想要站起來。剛才那個瘋狂的世界已在沙沙的細密的雪聲中消失了。但他明白他站不起來了。這個神秘的世界就將這樣叫人倒下。在無邊的柔和,無邊空曠的雪野中——他並不怕提到這個字眼——死去。
「沒想到。」長頭髮漢子應了一聲,接著便長長地伸了個懶腰。
「在山上過一夜就是了。」長頭髮漢子看著和尚那生氣的樣子,這才認真地問,「泥炭有嗎?」
一絲笑容還僵在小夥子臉上,不知他最後想到了什麼。和尚禁不住顫抖了一下:「死了?」
他想要站起來。剛才那個瘋狂的世界已在沙沙的細密的雪聲中消失了。但他明白他站不起來了。這個神秘的世界就將這樣叫人倒下。在無邊的柔和,無邊空曠的雪野中——他並不怕提到這個字眼——死去。不過他相信馬會有力量站起來,這不,它正慢慢地啃著身邊的草。他脫下大衣,蓋在郵件上。再把馬韁纏在手腕上,繫緊。一旦馬站起來,就任它拖著往前走。它認得路,老馬識途。任它把自己的身體拖爛、拖光,只要手還在馬韁上……
「打這以後,殺戒、酒戒都開了。頭髮也長了。」
回憶起他們的一生,跌宕而傳奇。read.99csw.com
他把郵包從馬背上卸下,自己背起來。一個星期來國家、省、州三級的日報,寥寥的幾封信件,並不會有這三四十斤的重量。馬褡里儘是些零碎的日用百貨,全是老郵遞員給寨子上的人捎帶的。老郵遞員本不願再麻煩別人,但他自告奮勇地捎帶上了。這也使他有點暗暗後悔。
「有。」
「歇。」光頭的漢子應了一聲。
牲口掙扎了幾下,又站了起來。低低地咴兒咴兒兩聲,看到主人毫無動靜,用鼻子蹭蹭主人冰冷的臉……一股溫熱,主人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熱。是馬,砰砰響的摩托車也這樣熱,陽光在反光鏡上一閃,一閃。也許,姑娘的吻……但他不知道,他知道郵件用大衣蓋好了,而馬,紅得像火的馬也烤不熱我了,我的身體不在了,我也不知道到哪兒去了。「檢查檢查這四肢吧,紅色的,黑色的,或白色的,它們的肌肉和神經……」又是一句惠特曼,可惠特曼也救不了我……馬卻在空中飛騰起來,四蹄慢慢像翅膀一樣展開,在嘶鳴。像一道閃電,把灰色的天空撕開,而溫暖的雨滴閃閃爍爍……馬昂首凄厲地嘶鳴起來……哦,那個快活的綠衣天使,騎紅馬的快樂的小夥子,也要把腿舉起來,騰上天空,變為翅膀,而腿卻不在身上了……馬好像是知道主人不會再站起來了,便移動幾步,用高大的身軀遮擋風雪。他隱約感到臉上沒有雪花了。雪片,不,分明是一封封信飛旋如鴿群,囂叫著,隨即,嗡的一聲,便振羽四散了。
「喂,我說後邊有人馬。」
長發漢子把小夥子的頭抱在胸口上,緩緩地開了口:「不是今天,我還早忘了我也跟你一樣是和尚。你交上女人我還討厭你不守規矩,罵你。」
「哼!那老頭可比你強多了。」
「我覺得……」
進入眼前的東西也顯得不很真實。
世界變得不真實了,連人也有些不真實。更別說那些死呀活呀,純粹變成了空洞的字眼。和尚使勁把身子往前探著,雙腳擂鼓般地磕著馬肚子,但馬在積雪中還是不能快起來,而自己頭上反而升起了縷縷汗氣。給人一種非常滑稽的感覺。
山脊漸漸開闊,觸目處儘是隨風狂盪的草浪。風吹得十分猛烈,無遮無攔地橫掃過來,發出餓狼似的嗥叫(只是一個比方罷了,他並沒有聽到過狼叫),他又感到驚慌了。步子邁得越來越艱難。漸漸,他心裏便只想著一點,越邁不開步子越是想到這一點:停下不得。無論如何不能停下,老郵遞員講過。不然,不然……等到明天的太陽升起來,將會是這樣一幅畫面:干縮的嘴唇間露出緊咬的牙齒,叫人遠遠望見還以為是在嬉笑,實際上卻是凍死了。那笑好慘,還不如哭。想到這裏小夥子可憐巴巴地要流出眼淚來了,但他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哭可不成樣子,姑娘會掩口一笑:「嘻……男子漢。」當然,眼下不會有姑娘。有的只是正在陷入一片混沌的山。山藏起來了,但人還要往前走。馬低下頭,在還很新鮮的雜沓的腳印上嗅著,扇動幾下鼻翼,像是受到了一種鼓舞,肩胛更有力地聳起。他手緊緊拉住一綹馬鬃,把頭靠在馬脖子上艱難地走著。山脊漸漸升高,變陡,變闊,風更瘋狂地迎面撲來,馬的步子也更加有力了。風直往口裡鼻里灌,噎得他喘不過氣,嘴唇已經龜裂,流出的血又凝成了暗紅的血塊。他便乾脆轉到馬屁股后躲過風勢,揪住馬尾,讓馬拽著往坡上走。
「沒有什麼。」和尚淡然一笑。
那匹紅馬慢慢地靠過來,低低地咴兒咴兒兩聲,便在昏迷的主人身邊躺下了。長發漢子把自己的皮袍脫下來,給小夥子裹上,讓他斜倚著溫暖的馬腹躺好。自己則穿上那又輕又薄的大衣,靠在郵件上。和尚也默默地靠了過來,把小夥子的雙腿攬進自己懷裡。他知道,得聽天由命了。這一來,臉上恐怖緊張的神情反倒漸漸消失,代之以一種深沉的平靜。
「我說……」和尚猶猶豫豫地說。
和尚不禁想起了許多,都圍繞著那個他不敢說出來的字眼。不知是因為迷信還是真的害怕。雪下得極大極密,視野所及只是一個帳篷大小的圓圈,一盞燈碗就可以照亮。天空像一個小小的罩子,一步不離地跟著他們移動著。好多年前兩人看過一場電影《白毛女》,悲苦的女人一出場就有一個光罩子罩著,也像現在一樣大小。和尚那時就覺得十分神秘。一聲不響地看完了,走在半路上,才嘆了一聲:「命啊。」
「沒有。但後來也知道了。」小夥子read•99csw.com平靜地說。而且,他相信他正在讀著一首深沉的、雄偉的詩篇,他相信自己也許會變成一個壯歌的惠特曼。
眼下這樣的山頂,是完全超出他的想象的。放眼望去,山頂寬約里許,長度在目力可及的範圍內無止境地延伸,只有無邊的草浪在無規則地狂盪著,令人望而生畏。
和尚又皺著眉頭說:「那今天就下不了山了。」
他把郵件背好,丟下馬鞍,馬終於又站了起來。
和尚趕緊插了進來:「怕人家還用大衣蓋那些報紙?」
「阿彌陀佛,造孽。」
和尚變得無所畏懼了。半跪起身子把剛才團皺的報紙抻平,小心地裝進馬褡里。之後,兩人便沉默了。
尖利的耳鳴刺得太陽穴陣陣劇痛。天空也一陣一陣發黑,許多飛舞狂盪的星星就在其中囂叫著。他仍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沒有了思想,只是機械地往前移動著雙腿。當風停下時,他也隨之頹然倒地了。
任萍
「那我們死了也像個人了。」和尚沉思著說。
年輕的郵遞員覺得自己就要沉沉睡去。
長發漢子從背上把還昏迷著的小夥子放了下來,「我嗓子要燃了。」邊說便抓了一大團雪塞進口中。和尚兩腿一軟,跌坐在地上。長發漢子扶抱著小夥子的手握成了拳頭,揮舞著:「燒火,燒!」和尚愣了一下,趕緊趴下身去。但剛才堆起的柴草全給雪浸濕了,只得無可奈何地站了起來。
和尚口裡喃喃地念叨著。
「覺得……覺得,你真修成神仙了。」
和尚悲切地說:「不如就死的好。」
「像夢一樣,唉!」
「守戒也不算?」難道過去那些日子就只換來三個字——不值得?和尚心裏有些不甘。
「也許,」長發漢子說,「燒燃火再說。」他趴下身去正要打火鐮,這時一聲長長的凄慘的馬嘶聲撕開厚重的雪幕傳來。「快!」不及收拾柴草,兩人翻上馬背,一夾腿,馳入了濃厚的雪幕里。
說到這裏,長發漢子不禁輕輕地笑了。
「死也不容易。」一句話點到兩人的傷心處。
——《生命》
「就是。」小夥子覺得很難解釋,詩里總是很少解釋什麼,他咽了口唾沫,「死得也光彩,像個人了。」對他們他不得不解釋。
「是不是郵遞員……」
「那樣死得也有價值了。」
「可我害怕。」和尚一下變得十分坦白。
生命的詩意與壯闊,在這個暴風雪之夜浩瀚地鋪展開來。
天空灰濛濛的。風正把那灰色大把大把地撕扯下來四處揮灑。整個世界似乎陷入一片混沌。而山脊上那些默然的牲口,猶如岩石巋然不動地昂首向天。似乎是山的精靈,正要生氣勃發地嘶鳴。這時,要是有鷹能飛上天空,就可以看到,這些青色、白色、紅色的馬圍成的圓圈在蕭索的氛圍中猶如一個怒放的花環。但看不見人,兩個馱腳漢這時只是兩塊石頭,兩塊不會風化的石頭。
「想不到今年雪來得這麼早。」
「什麼?」他問。
「嗯?」
「也有。」
蓄著長頭髮的漢子說:「歇下來吧。」
和尚用大衣把小夥子裹好。
風已經把空曠的大山裡一人一馬踽踽而行的悠然情調一掃而光。那些自覺很是美妙的詩句不覺間都消失了。年輕的郵遞員緊挽著馬韁吃力地往前走。
「這個?這個什麼?」
「命?」
橫躺在地上的馬不時地眨眨眼睛,用眼睫毛遮擋住眼眶裡掉落的雪花。長發漢子耷拉下眼皮便沒有再抬起來。和尚獃獃地和馬對視著,從馬眼裡看到那灰濛濛的天空,看到無情飛舞的雪花。
長發漢子探出頭來。雪更大了,簡直是在成團成塊地往下掉。攬在懷裡的乾草讓雪浸濕了許多,他趕緊把剩下的幾把塞進衣襟里,這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酒瓶,猛喝了一口。和尚在皮袍里罵了一句什麼。
「唉,沒火,你還不如再睡。」和尚悲切地說。
「夢一樣。」和尚思緒還在一個遙遠的年代。口裡只是發出一點迴音。
雪下著。
「價值?」他們就像沒聽到過詩一樣,也沒有聽到過這個東西。
「唉!」長發漢子嘆道。
「鬼叫!」
雪下了好一陣了。
「命!」和尚正言厲色地說。
插在馬鬃里的手掌感到馬頸上的肌腱漸漸繃緊。馬又低低地咴兒咴兒兩聲,一揚脖子,搖晃一下便站了起來,瞅了主人一眼,親昵地扇動一下寬大的鼻翼,又往前走了。
「什麼是詩?」長發漢子問。
在和尚聽來,長發漢子這一「嗯」里,潛藏read•99csw.com著那麼多的看不起。但只要他肯吭氣,自己心裏也就好受一點兒。「我說。」他想要說出那個正在向他們逼近的東西,「我們倆是幾次遇到這個了……」但他還是不敢說出來。
「唉……」和尚嘆道。
「冷……」小夥子囁嚅道。
「馬叫。」
「罵是應該的。可那女人也真正好。」那溫暖的感覺又從逝去的某個年代隱秘地復甦了。
和尚又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點點頭。
他相信自己也許會變成一個壯歌的惠特曼。
「什麼?」小夥子聽不明白。
長頭髮漢子整了整腰間的打火鐮。火石、火絨都有。他站起來,把馱子圈內積起的枯草一齊攬到懷中。
他口裡莫名地發出「啊!啊」的叫聲,抓住馬韁走在了馬前面。風把棉大衣的下擺高高揚起,他微微弓著身子往前走,臉上現出一股兇狠的神情。他相信,張開的大衣下擺是他矯健的雙翼,而自己則變成了一隻禿鷲,一隻精靈,不!是一隻無名的猛禽正在穿透風雪瀰漫的天空。雙翼搏擊著,而且遮蔽著。遮蔽著忠誠的馬匹,遮蔽著那輛綠色的摩托車,遮蔽著自己心中關於姑娘們的那點溫柔,遮蔽著急欲啜飲生活的年輕的自己。
那時,在傳說里他們又死了。和尚是有戒律的,而工作隊破除迷信,叫他們上山打獵。去了。套索套上了獐子,但那眼珠還在可憐地轉著。放他們是不敢的,就讓它死得快一點,使它少受點罪。一棍敲下去,沒敲中,再敲。天哪,這倒不如自己死了的好。於是,人們又傳說他倆跳崖凄凄慘慘地死了,死得冤枉。
「老圓菇。」長發漢子解嘲似的罵了一句。這是四清運動時從幹部口裡撿來的。人家本來罵的是老頑固,讓他這不通漢話的一念就念成了這樣。又這樣念著去問別人這句話的意思。人家當然是照著字音給他講了,他還暗暗佩服那幹部真會說話,打了這麼好的比方。油膩的皮袍上轉動著這麼個光頭,嘖嘖!不活脫脫就是一朵鮮蘑菇。
兩人在馬背上呆了一陣,才「啊」了一聲滾身下馬。
第一次出來跑這條郵路,不想卻遇上了這樣的「好天氣」。可不像在公路上騎著摩托神氣地噠噠噠馳來馳去。這條路,來去五天,全靠馬馱人背,通到一個僻遠的十幾戶人家的村寨。不知是汽油味聞膩了,還是看著老郵遞員僵手僵腳的樣子有些不忍,他爭取到了這趟遠郵。現在不禁有些暗暗地後悔。也許還和這一向似通非通地讀了幾本惠特曼之類的書有些關係。
馱子歪斜在馬背上。馬褡口已經給風扯開,幾頁報紙的邊和半截信封急劇地拍打著,就要給風拔|出|來,卷向天空。手指凍得很僵了,好不容易他才笨拙地系好了馬褡口。他把掛在腰帶上的風鏡解下來,端端正正地戴上。把那個嚇人的死字在心裏對自己說出來,他反而變得鎮靜了。往前挪挪身子,緊緊抱著馬脖子,馬嘶啞地咴咴了兩聲,年輕人覺得淚水就要流出來,但他不要這樣,便仰臉朝天望去。頭頂,灰色的穹隆似乎馬上就要崩塌。
「命。」和尚尋思了一陣,又吐出了一個字。
長頭髮漢子頭戴一頂帽檐耷拉著的藍布棉帽,帽耳拉下來,緊緊地扣在下巴上。光頭漢子從他微微抖動的鬍鬚看出他暗暗地為自己的帽子得意,為自己的頭髮得意,而且還有話沒有說出口:「唏!和尚。」
想到這裏,腳步反倒添了些力量。年輕人覺得必須這樣。必須有這風才更能顯出自己的氣度與膽量。遇到一個小小的岩洞他也沒有停下來,卻艱難地弓著背、挽著韁向山頂爬去。
「濕,沒想到死吧?」長發漢子臉上閃過一絲微笑,問。
和尚把皮袍襟敞開一點,露出一隻耳朵。這時風的尖嘯聲已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低沉雄勁的呼呼聲,橫掠過耳邊,聽不出有一點間隙。「更大了。」他輕輕地碰碰長頭髮漢子。
小夥子吸進幾口冰冷的空氣,漸漸清醒過來。白鴿群又馱著他回來了,然後又倏然飛散,剩下飄飄洒洒的白羽毛——雪花,多美的雪花。那麼多蜂在腿上蜇著。長發漢子搖搖他:「嗯?」
年輕的郵遞員情緒又變得高昂了。想到風,想到馬,想到自己。手裡還揪著馬尾,覺得馬匹身上那力量,那堅韌或許還有說不出的什麼正通過十指、掌心進入自己的軀體。而這個軀體便可以無所顧忌地投入這總有風暴的大山。「真他媽的是匹好馬!」他哼了一句,詩句應該粗魯一點,才與這情景般配,他想。翻過山頂,下山道就輕鬆多了,他又想。
「你連這個還看不出來?」
在肆虐的暴風雪面前,死亡從未顯得如此逼近而猙獰。九-九-藏-書
「不是,郵遞員去我們寨子,該是今天。難怪我覺得。」
長發漢子掏出小酒瓶,倒一些灑在草上。碰碰火鐮,沒碰上。手已經凍得發木,寒氣正在侵入臟腑,一身汗水馬上就要在身上結成冰塊。一急,再打一下,鐮口鐵撞在白石塊上飛濺出一串火星,酒轟一下燃了起來。「啊!」他禁不住發出了快樂的叫喊,聽起來又好似一直強忍著而未發出的呻|吟。「好酒,一點就燃了。好酒……」他微笑了。很快,酒燒光了。草只是烤乾了,並未點燃。搖搖酒瓶,空了。和尚誦佛語的聲音又大了起來。他又哆哆嗦嗦地從郵包里抽出一張報紙:「試試這個。」長發漢子盯了和尚一眼,便漠然地走到小夥子身邊坐了下來。和尚知道這意思:「你連這個小夥子都不如。」而以後,這事又會讓他恥笑一輩子。當然,這首先得他們不被凍死,才有完完整整的一輩子。和尚團起報紙,放在草堆上。但火鐮下濺出的那丁點兒火星根本無濟於事,報紙太厚,和尚頹然地跌坐在地上。
馬匹慌亂了一陣,這時已經安靜下來了。兩人都把頭縮進皮袍襟里,一盤腿,靠著馱子蜷成了一團。已經被牲口圈減弱了的風勢,讓馱子圈一擋,變得更微弱了。滿天飛旋的枯草敗葉便降落在這平靜的圈子中。皮袍里更是沒有一點聲響。沉默。沉默就是對嚴酷的自然最有力的抗爭。
「你看見了?」
「……火。火……」小夥子明白了,口齒也清晰了一些:「我有。」說完,便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吃力地指指衣袋。長發漢子從中掏出一個打火機。但那堆草又讓雪浸得潮濕了,打了幾次火都沒有點著。和尚又開始大聲念佛。小夥子強撐著靠上來,拔出打火機下邊的塞子,掏出浸滿汽油的棉花,又讓長發漢子從自己褲袋裡掏出紙煙,撕下煙盒,堆在上面,再堆上草,一撳打火機,一串藍色的火星歡悅地噴射出來。棉花團一下變成了一團淡藍的火苗,火苗爬上香煙盒,厚厚的紙張變紅,變白。火苗又爬上草堆,草堆哧哧地響了一陣。終於,一片紅光升上三個人欣喜的臉膛。和尚趕緊放上小柴塊,小柴塊引燃了,又堆上大柴塊,又壓上草煤。長頭髮漢子讓小夥子倚在自己腿上,拿起皮火筒一下一下打起來。三個人默默地烤了好久,又開始吃東西,吃飽了,仍然又吃下了許多東西。然後,便靜聽著雪花讓火苗舔化的哧哧聲。
細細密密的雪花灑落下來。馬也隨之沉重地卧倒了。
「好像是。」長發漢子探出頭來,眯縫著眼睛,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
「別嚎得像只餓狼。」長發漢子冷冷地說道。他心裏知道,和尚怕的是人死,但更怕那個死字。自己也怕過,他因此鄙視過自己,更鄙視和尚。哦,這風,這雪……雪花在無休止地沉沉墜落。沒有聲音:人聲,馬嘶聲甚至風聲。沒有聲音反而顯得實在一點。沒有什麼痕迹反而顯得真實一點,反正有點什麼痕迹也會很快被抹去。
死亡的臨界狀態中,他前所未有地認識到生命的價值。
雪下得那麼柔媚,又那麼冷酷。簡直就是那種美麗而又驕傲無情的姑娘。他覺得有些悲哀,合上雙眼,自己感覺肢體正進入麻木狀態。這樣麻木到極端就是永恆?這個永恆可不怎麼樣,悠悠忽忽的,和生活,和理想都存在著距離。
饑渴燒灼著他。他大張著口,讓嘴唇、舌尖沾上點那涼絲絲的雪花。氣喘得平順一點了,他掏出僅剩的兩個冷饅頭。大咬了一口,囫圇咽下,又咬了第二口,下咽的同時,似在尋思什麼。他蹭到馬頭邊,把饅頭掰碎了,塞進牲口嘴裏。吃了饅頭,牲口似乎長了些氣力,便舔食著已堆積起來的雪。小夥子嘴邊不禁浮起一絲微笑。馬的眼睛里慢慢浮上一層亮光,愈來愈亮。他把凍僵的手捂在馬鼻孔上,讓它呼出的氣息溫暖一下,盯著馬眼。而馬一眨大眼,幾滴淚水便唰唰地滾落下來。小夥子嘴角那絲溫柔的微笑立即僵住了。
「善報?像別的工作同志他就不會來鑽這大山。」
和尚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打馬!打!」
「站好!騷和尚。」
「後來,六八年……」和尚提示說,「我也和那女人乾乾淨淨地斷了。」他又急忙表白似的插上一句。完了,又有些羞慚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