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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輯 北遊記 觀天池

第四輯 北遊記

觀天池

既然山上已一無可看,我們就往山下看看吧。近處是壁立萬仞,下臨無地,看了令人不由得目眩股慄,趕快把眼光投向遠方。大概我們賓主五人都積了善有了餘慶,我們都交了好運,天氣是無比的晴朗。千里松海,盡收眼底,令人逸興遄飛,心曠神怡。回望背後群山,山背陰處,盛夏猶有積雪。長白山真不愧「長白」之名。
「萬歲!萬歲!」
啊,天池!畢生夢寐以求,今天終於見到你了。
賓館老闆的話是非常有道理的。長白山主峰海拔二千六百九十一米,較五嶽之尊雄踞齊魯大地的泰山還要高一千多米。而天池又正在山巔,氣候變化無常。延邊大學的校長昨天告訴我,山頂氣候一天二十四變。換句話說,也就是一個小時變一次。而實際情況還要比這個快,往往十幾分鐘就能變一次。原來是麗日懸天,轉眼就會白雲繚繞,陰霾蔽空。此時晶藍浩瀚的天池就會隱入雲霧之中,多麼銳利的眼睛也不會看見了。據說一個什麼人,不遠萬里,來到天池,適逢雲霧,在山巔等了三個小時,最終也沒能見天池一面,悻悻然而去之,成為終生憾事。
此時喧聲震天,波濤洶湧。我嚇得渾身發抖,不知所措。趕快撒腿就跑,一下子跑到了賓館的床上。定一定神,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一個夢。
「誰要是讓他拍了照,我們決定開除他的怪籍,誰說情也不行!」
天池實際水面高程為二千一百九十四米,最大水深三百七十三米,是我九-九-藏-書國最高最深的淡水湖。有詩寫道:「周回八十里,峭壁立池邊。水滿疑無地,雲低別有天。」池周圍屹立著十六座高峰,峰巔直刺青天,恐怕離天連三尺三都不到。時雖盛夏,險峰積雪仍然倒映池面。白雪碧波,相映成趣。山風獵獵,池面為群山所包圍,水波不興,碧平如鏡。真是千真萬確的大好風光,我真是不虛此行了。
「這兩天又風風火火地謠傳:一家電視台懸賞萬金,要拍我們的照片哩!」
「你看這人類多麼可笑!在普天之下,五湖四海,爭名奪利,勾心鬥角,勝利了或者失敗了,想出來散散心,不遠千里,不遠萬里,冒著生命危險,來到我們這裏,瞪大了貪婪罪惡的眼睛,看著天池;其實是想看一眼被他們稱為『天池怪獸』的我們。我們偏偏不露面,白天伏在深水裡,一動也不動。看到他們那失望的目光,我們真開心極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在晨光熹微中離開了天池賓館。臨行前,我曾同李錚到原始森林的邊緣上去散了散步,稍稍領略了一下原始森林的情趣。抬頭望著長白山頂,向天池告別。我相信,我還會回來的。但是,我向天池中的怪獸們宣誓:我決不會給他們拍照。
我們辭別了天池,上了車,好像駕雲一般,沒有多少時間,就回到了山下。順路參觀了著名的長白瀑布,品嘗了在溫泉水中煮熟的雞蛋,在暮靄四合中,回到了天池賓館。
我們早晨從延吉出發,長https://read•99csw.com驅二百三十公里,馬不停蹄,下午到了長白山下的天池賓館。我們下車,想先訂好房間,然後上山。但是,賓館的主人卻催我們趕快上山,因為此時天氣頗為理想,稍縱即逝,緩慢不得,房間他會給我們保留下來的。
可是,真出乎我們意想之外,汽車出了毛病,發動機忽然停止工作了,火再也打不著。司機連忙下車,搬來大石塊,把車後輪墊牢。否則車一滑坡,必然墜入萬丈深谷,則我們和車豈不就成了齏粉了嗎?我確實有點慌了起來,但司機卻說:汽車患了「高山反應症」,神態自若。我真有點摸不清,他說的究竟是真話,還是笑話?但見他從容不迫,把車上的機器胡鼓搗了一陣,忽然「砰」的一聲,汽車又發動起來了。我的心才又回到腔子里。汽車盤旋上山,皆大歡喜。
真正到了山頂了,我急不可待,立即開門想下車。別人想攔住我,但沒有攔得住,連忙給我把制服上衣穿上,車門剛開了一個小縫,一股刺骨的寒風立即狂襲過來。原來山下氣溫是攝氏三十二三度,而在這裏,由於沒有寒暑表,不敢亂說,根據我的感覺,恐怕是在十度以下。我原以為是個累贅一點用處也沒有的毛衣,這時卻成了至寶。我忙忙亂亂地把它穿在制服外面,別人又在我身上蒙上了一件風雨衣。這樣一來,上半身勉強對付,但是我頭頂上的真正的紗帽卻不行了。下面的褲子也陡然薄得如紙。現在能有一件皮襖九_九_藏_書該多好呀!我渾身哆哆嗦嗦,被三個年輕人架住雙臂,推著背後,踉踉蹌蹌,向前邁步。山風迅猛,刺入骨髓。別提我有多麼狼狽了。有人拍了一張照片,我自己還沒有看到。我想,那將是我一生最為可笑的一張照片了。
長白山天池真可謂「大名垂宇宙」矣。我們此次冒酷暑,不遠數千里,飛來延吉,如果說有一個確定不移的目的的話,那就是天池。
「我們真開心極了!」
「還有人居然想給我們拍照哩!」
「聽說已經有人把照片登在報紙上了!」
「烏拉!烏拉!」
此時,我們已經升到海拔兩千米以上,比泰山的玉皇頂還要高出五六百米。以「爬山虎」著稱的北京吉普車,也已累得喘起了粗氣。再一看路旁,連跪在地上的岳樺林也一律不見。看到的只有死死抓住石頭的青草,還是一片翠綠。但是它們也沒有一棵敢向高處長的,都是又矮又粗,低頭奮力伏在石頭上。看來長白山狂猛的山風連小草也不放過。小草為了活命,也只有聽從山風的命令了。看樣子,即使小草這樣俯首帖耳,忍辱負重,也還是不行的。再往上不久,石頭上光禿禿的,連一根小草的影子再也不見。大概山風給小草規定下的生命地界已經到了極限。過此往上,一切青色的東西全皆不見。此處是山風獨霸的天下,在宇宙間只許自己在這裏狂暴肆虐,耀武揚威了。
「我們真開心極了!」
但是,我一下子就想到了盛名播傳四海的天池水怪。在平https://read•99csw.com靜的碧波下面,他們此時在幹些什麼呢?是在操持家務呢?還是在開會?是在製造偽劣商品呢?還是在倒買倒賣?是在打高爾夫球呢?還是在收聽奧運會的廣播?是在品嘗粵菜的生猛海鮮呢?還是在吃我們昨天在延吉吃的生魚片?……問題一個個像連成串的珍珠,剪不斷,理還亂。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驀然醒了過來,覺得自己真彷彿是走了神,入了魔,想入非非,已經非非到可笑的程度了。我擦了擦昏花的老眼:眼前天池如鏡,群峰似劍。山風更加猛烈,是應該下山的時候了。
「真是活見鬼!」
我們聽了賓館主人的話,立即鼓足餘勇,驅車登山。開始時在山下看到的是一大片原始森林。據說清代的康熙皇帝認為長白山是滿洲龍興之地,下詔封山,幾百年沒有開放,因此這一片原始森林得到了最妥善的保護。不但不許砍伐樹木,連樹木自己倒下,爛掉,也不許人動它一動。到了今天,雖然開放了,樹木仍然長得下踞大地,上撐青天,而且是擁擁擠擠,樹挨著樹,彷彿要長到一起,長成一個樹身,說是連兔子都鑽不進去,絕非誇大之詞。裏面闊葉、針葉樹都有,而以松樹為主,挺拔聳峭,蔥蘢蓊鬱,百里林海,無邊無際,碧綠之色彷彿染綠了宇宙。
吃過晚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論如何也難以入睡。在蒙朦朧朧中,我彷彿走出了賓館。不知道怎麼一來,就到了長白山巔,天池旁邊。此時群山如影,萬籟俱寂。天池水https://read•99csw•com怪紛紛走出了水面,成堆成堆地遊樂嬉戲,或舞蹈,或唱歌,或戲水,或跳躍,一時鬧聲喧騰,意氣飛揚。我聽到他們大聲講話:
但是,我的苦難歷程還沒有完結。我雖然已經站在我渴望已久的天池邊上,卻還看不到天池,一座不高不低的沙堆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我此時實在已經是筋疲力盡,想躺倒在地,不再動彈。但是,渴望了幾十年,又冒酷暑不遠數千里而來,難道竟能打退堂鼓功虧一簣嗎?當然不行!我收集了我的剩勇,在三個年輕人的連推帶拉之下,喘著粗氣,終於爬上了沙丘。此時,天空雖然黑雲未退,藍色的天池卻朗朗然呈現在我的眼前。
此時鬧聲更喧騰了,氣氛更熱烈了——
汽車開足了馬力,沿著新近修成的盤山公路,勇往直上。在江西廬山是「躍上蔥蘢四百旋」。但是廬山比起長白山來真如小丘。在這裏汽車究竟轉了多少彎,至今好像還沒有人統計過。我們當然更沒有閑心再去數多少彎。但見在相當長的行駛時間內是針闊混交的樹林。到了大約一千一百米以上,變成了針葉林帶。到了一千八百米至二千米的地方,屬於針葉的長白松突然消逝,路旁一棵挺起身子的高樹都見不到了。一片岳樺林躬著腰背,歪曲扭折,彷彿要匍匐在地上,不敢抬頭。尖勁的山風,千萬年來,把它們已經制得服服帖帖,趴在地上,勉強苟延殘喘,口中好像是自稱「奴才」,拜倒在山風腳下連呼「萬歲」了。
「萬歲!」
「烏拉!」
「真是活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