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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輯 歸鄉記 聊城師範學院

第五輯 歸鄉記

聊城師範學院

對這些事情,我雖然很少對人談起;但心裏確實感到有點不是滋味。
我在上面曾講到傅狀元和名聞世界的海源閣。如果海源閣還在的話,它當然是我們聊城、我們山東、我們中國的驕傲。既然不在了,我們當然會感到非常惋惜。但是如果看到未來,看到比較遙遠的未來,這惋惜之情一定會大大地減輕的。我們一定能創建更多更好的海源閣,藏書一定更為珍貴,更為豐富,更能為我們祖國爭光。至於傅狀元之流,他們八股文大概寫得不錯,但談到其他知識,則我們的年輕人一定遠遠超過他。我們要培養的正是這樣的年輕人。培養的地方當然是很多很多的,小學和中學都有作用。但在我們地區,首先就是我們的最高學府聊城師範學院。在這個意義上,我為我們的師範學院祝賀。
我因為停留時間極短,沒有能同更多的教職員和同學接觸。但是在舉行開學典禮的那一天,我同兩個女孩子的新同學談了幾句。一個說是來自濟南,一個說是來自煙台,都是第一次出遠門。我聽了心裏立刻漾起了一絲快樂;我們的學院已經衝出了本地區,面向全省了,下面來的不就應該是面向全國的局面了嗎?這兩個小女孩彬彬有禮,有點靦腆,又有點興奮。答九九藏書話時還要畢恭畢敬地站起身來,說話時細聲細氣,讓人覺得非常可愛。我沒有時間同她們多談,我不完全了解她們的心情。但是從她們的表情上,可以看到,她們是滿意的,她們是快樂的。第一次離開父母,走向廣闊的社會,她們一定有許多憧憬,有許多幻想。她們也許想得很遠很遠,也許會不時想到二十一世紀。像我這樣的老年人當然也想到祖國的前途,想到人類的未來,也想到二十一世紀,但是對我來說,二十一世紀實在是渺茫得很,我不大有可能活到二十一世紀了。但是對像她倆這樣十六七歲的孩子來說,二十一世紀卻是活生生的現實,一點也不渺茫,到了二十一世紀,她們也不過三十來歲,風華正茂,正是一生的黃金時期。對那樣一個時期,她們一定也有所設想,有所安排的。她們看到將來要走的路一定是玫瑰色的,一定是鋪滿了鮮花的。我不禁從內心深處羡慕起她們這樣的年輕人來。古人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這是一個自然規律。個人是無能為力的。我們應該為了有這個自然規律而歡欣鼓舞。宇宙總是要發展的,人類總是要進步的,年輕人總是要成長起來的。祖國的前途,人類的未來,read.99csw.com一切希望不就寄托在這樣的年輕人身上嗎?
希望就在於我的記錄已被打破,而打破記錄的主要標誌就是聊城師範學院的建立,我要用世界上最美麗的語言來讚美這所學院,歌頌這所學院。如果我是一個詩人的話,我將寫上無數首讚美的詩歌,以表達我的感情。因此,在我沒有見到聊城師範學院以前,我對它已經懷有深厚的感情了。現在我親自來到,這感情更加濃烈,更加集中。我雖然在學院待的時間並不長,從表面上來看,也可以看到創業維艱的情況。我知道,學院里的困難還是非常多的。但是,我也看到,從學院領導同志一直到青年教員那一團蓬蓬勃勃的朝氣。只要有這種朝氣,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只要有這種朝氣,學院就會蒸蒸日上。這是我深信不疑的。
姑且不從全中國來看吧,就是從山東全省來看,我們地區也不是文化發達的地區。清朝初年,聊城出過一個姓傅的狀元,後來還當上了宰相。但那已是過去的「光榮」,現在早已暗淡,連這位狀元公的名字知道的人也不多了。也曾有過一個海源閣,藏善本書,名聞海內外,而今也已盪為荒煙蔓草,只能供人憑弔了。
誰都知道,這件事情是來之不read.99csw.com易的。如果不是推翻了三座大山,如果不是在推翻了三座大山之後二十多年又粉碎了「四人幫」,這件事情無論如何是無法想象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當我聽說聊城師範學院已經建立起來的消息時,我心中的高興與激動,就可以想象了。這畢竟是我們地區的最高學府,是一所空前的最高學府。我們那文化落後的家鄉,終於也有了最高學府了。
當然,我也聽到另一些情況:個別的教員在這裏不很安心。在十年浩劫中,學院搬來搬去,人為地製造了許多矛盾。這是原因之一。但也還有別的原因。比如聊城這地方小,有點閉塞,有點土氣;學院很小,顯得有點幼稚;生活條件有困難,等等,等等。儘管這樣,絕大多數教員,不管年老還是年輕,是安心的,是滿意的。雖然我無法一一同他們談話,但是從他們的表情上,從他們的笑容上,從他們的眼神里,我彷彿看到他們的心,一顆顆忠誠于教育事業的心。比起北京等大城市來,聊城確實是一個小地方,顯得有點土氣,有點閉塞。但是閉塞中有開通,土氣中有生氣。只要有生氣,就有希望,就有未來。比起那些大大學來,聊城師院確實顯得有點小,有點幼稚。但是微小中有巨大,幼稚九_九_藏_書中有成熟。未來的希望也就蘊藏於其中。創業有困難,可以磨鍊人的鬥志,可以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比起吃現成飯來,這要高尚得多,有意義得多。聊城師院絕大部分的教職員工,難道不正是這樣想的嗎?
環境是這樣子,人又何嘗不是呢?
同年輕人談這種事情,他們好像是聽老年人談海市蜃樓,不甚了了。但是,對像我這樣年齡的人,它卻是活生生的令人興奮的事實。六十多年前,我是我們官莊的唯一的小學生,後來是唯一的中學生,再後來又是唯一的大學生,而且是國立大學的學生,更後來,我這個外洋留學生,當然是唯一的唯一,「洋翰林」這塊牌子,金光閃閃。所有這一切,都不說明我自己有什麼能耐,而是環境使然,時代使然。況且沒有家鄉的幫助,我恐怕什麼都不是。當我還在上大學的時候,我們那個極其貧窮的清平縣,每年都提供給我一筆獎學金。沒有這一筆獎學金,我恐怕很難念完大學。大學畢業以後,風聞家鄉要修縣誌,準備把我的名字修進去,恐怕是進入藝文志之類。這大概只是一個傳聞,因為按照老規矩,活著的人是不進縣誌的。不管怎樣,就算是一個傳聞吧,也可見鄉親們對像我這樣一個人是怎樣想法。我在那個小莊子里在九*九*藏*書念書方面,早成了「絕對冠軍」,而且這記錄幾十年沒有被打破。區區不才,實在有點受寵若驚了。
誰要是看一看學院的校園,就會同意我上面的想法。校園中空地很多,有的地方雜草叢生。看上去有點荒寒。但是圖書館大樓不是已經矗立在那裡了嗎?我這從大大學去的人,看了圖書館,都不禁有點羡慕起來,我們的書庫和閱覽室比這裏擁擠得多了。至於空地和雜草,那就像是一張白紙,可以在上面畫最美的畫,比起蓋起林立的大樓而這些樓並不能使人滿意的地方來,要好得多了。學院的領導心中確實已經有了一張草圖:這裏修建樓房,這裏鋪設柏油馬路,這裏安排花壇種植花木,甚至還要搞上一個噴水池。聽了這樣的設想,我彷彿已經看到了摩天大樓,成排成排地站在那裡,院子里繁花似錦,綠柳成蔭,一個大噴水池噴出了白練似的水柱,赤橙黃綠青藍紫,在陽光中幻出驚人的奇景,幻出七色的彩虹。
然而今天我回到家鄉,村村有小學,縣縣有中學,專署所在的聊城,又有了師範學院,有了最高學府。我那個「絕對冠軍」的記錄早被打破。我並不惋惜,我興奮,我高興。如果像我這樣的人永遠「冠軍」下去,我們的家鄉還有希望嗎?我們的國家還有希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