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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輯 亞洲之行 難忘的一家人

第六輯 亞洲之行

難忘的一家人

普拉薩德再三對我講,他要把他全家都帶來同我會面。這正是我的願望,我是多麼想看一看這一家人啊!但是時間卻擠不出,最後商定在使館招待會前半小時會面。到了時候,他們全家果然來了。當年歡蹦亂跳的京生已經長成了穩重憨厚的青年,大學醫學院的畢業生。當年在襁褓中的蘭蘭也已經長成了中學生。我看到這個情景,心裏面思緒萬千,半天說不出話來。但是,普拉薩德卻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講他過去十幾年的經歷。從生活到思想,從個人到全家,不厭其詳地講述。蘭蘭大概覺得他說話太多了,有點生氣似的說道:「爸爸!看你老講個不停,不讓別人說半句話。」普拉薩德馬上反駁說:「不行不行!我非向他彙報不行。我的話三天三夜也講不完。」說完又講了起來,大有「詞源倒流三峽水」的氣概,看樣子真要講上三天三夜了。但是,招待會的時間到了,他們才依依不捨地辭別離去。
難道說普拉薩德一家人不熱愛自己的祖國嗎?正相反。我知道,他們是非常熱愛自己的祖國的。而他們這樣的舉動也正是真正熱愛祖國的表現。
就正在這繁花似錦的時刻,我會見了將近二十年沒有見面的印度老朋友普拉薩德先生。
時光就這樣流逝過去。他做的事情都是平平常常的事情,過的日子也都是平淡https://read.99csw.com無奇的日子。沒有興奮,沒有激動。沒有驚人的變化,也沒有難忘的偉績。忘記了是哪一年,他生了肺病,有點緊張。我就想方設法,加以勸慰。我現在已經忘記究竟對他說了些什麼話,但是估計像我這樣水平低的人,也決不會說出什麼精闢的話。他可就信了我的話,情緒逐漸平靜了下來。又忘記了是哪一年,他告訴我,想到莫斯科去參加青年聯歡節。我通過有關的單位,使他達到了目的。這些都是小事,本來是不足掛齒的,然而他卻惦記在心,逢人便說。他還經常說,我是他的長輩,是他的師尊。這很使我感到有點尷尬,覺得受之有愧。
接著來的是一段對中印兩國人民都不愉快的時光。我自己畢生研究印度的文化和歷史,十分關心中印兩國人民的傳統友誼。在這一團烏雲的遮蔽下,我有說不出來的苦惱,心情很沉重。我不時想到普拉薩德,想到他那一家人。當他們還在北京的時候,我實際上並沒有這樣想過。現在一旦暌違,卻竟如此憶念難置。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其中的緣由,難道我也想到「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嗎?我不知道,普拉薩德一家人在想些什麼,他們在幹些什麼。但是,我對於他那一家人對中國人民的深厚友誼,是從來沒有懷疑的。我read.99csw.com相信,他同廣大的印度朋友一樣,既能同中國人民共安樂,也能同我們共憂患。他們既然能度過麗日和風,也必然能度過驚濤駭浪。
看樣子,這一次意外的會面也給普拉薩德帶來了極大的愉快。他告訴我,當他聽說我要到印度來的時候曾高興得幾夜睡不著覺。我知道,他確實是非常高興的。那時候,我們的訪問非常緊張,一個會接著一個會,忙得不可開交,但是他卻利用一切機會同我會面和交談。有一天晚上,他還帶了另一位印度朋友來看我。剛說了幾句話,他們倆突然跪到地上摸我的腳。我知道,這是對最尊敬的人行的禮節。我大吃一驚,覺得真是當之有愧。但是面對著這一位忠實得像金子一般的印度朋友,我有什麼辦法呢?
普拉薩德是在解放初期由印中友協主席、中國人民始終如一的老朋友森德拉爾先生介紹到北大來任教的。他為人正直,坦蕩,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從來不弄什麼小動作,不耍什麼花樣。借用德國老百姓的一句口頭語:他忠實得像金子一樣。在工作方面,他勤勤懇懇,給什麼工作,就做什麼工作,決不討價還價。因此,他同中國教師和歷屆的同學都處得很好,沒有人不喜歡他,不尊重他的。他後來回國結了婚,帶著夫人普拉巴女士又回到北京。生的第一九_九_藏_書個男孩,取名就叫做京生。京生長到三四歲的時候,活潑伶俐,逗人喜愛。每次學校領導宴請外國教員,一個必不可少的節目就是要京生高唱《東方紅》。此時宴會廳里,必然是笑聲四起,春意盎然,情誼脈脈,喜氣融融。
三月初的德里,已經是春末夏初時分。北京此時恐怕還會飄起雪花吧。而在這裏,卻已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月季花、玫瑰花、茉莉花、石竹花,還有其他許多不知名的鮮花,紛紅駭綠,開得正猛。木棉那大得像碗口的紅花,開在凌雲的高枝上,發出了異樣的光彩,特別逗引起了我這個異鄉人的驚奇。
普拉薩德絕不是一個個人,而是廣大的印度朋友的代表和象徵,他也是千千萬萬善良的印度人的典型。他也絕沒有把我看成一個個人,而是看成整個中國人民的代表。他對我流露出來的感情,不是對我一個人的,而是對全體中國人民。正如中印友誼萬古長青一樣,我們之間的友誼也是長存的。即使我們暫時分別了,我相信,我們有一天總還會會面的,在印度,在中國。
就這樣,我們雖然相別十余年,相隔數萬里,其間也沒有通過信。但是,我們的心是相通的,我們的心是挨得非常近的。
當時,我剛從巴基斯坦來到德里。午飯後,我站在我們大使館樓前的草地上,欣賞那一朵朵肥大的月季花,https://read•99csw.com正在出神,冷不防從對面草地上樹蔭下飛也似的跳出來了一個人,一下子撲了過來,用力摟住我的脖子,拚命吻我的面頰。他眼裡淚水潸潸,眉頭痛苦地或者是愉快地皺成了一個疙瘩。他就是普拉薩德。他這出乎意料的舉動,使得我驚愕,快樂。但是,我的眼裡卻沒有淚水流出,好像是我還沒有來得及把淚水釀出。
他的愛人普拉巴是夫唱婦隨。有人要她捐獻愛國捐,她問為什麼,說是為了對付中國,她堅決回答:「愛國人人有份。但是捐了金銀首飾去打中國,我寧死不幹。我決不相信,中國會侵略印度!」這一番話義正詞嚴,簡直可以說是擲地作金石聲。在那黑雲翻滾的日子里,敢於說這樣的話,是需要有點勇氣的。普拉巴平常看起來也像丈夫一樣是樸素而安靜的,就在這樣一個樸素而安靜的印度普通婦女的心中蘊藏著多少對中國兄弟姊妹的愛和信任啊!但是在千千萬萬印度朋友心中蘊藏著的正是這樣的愛和信任。印度古書上有一句話:「真理就是要勝利。」她說的話正是真理,因此就必然會勝利的。
可是我無論如何也沒有預料到,我們竟然能夠在花團錦簇的暮春時分,在德里又會了面。
事實也正是這個樣子。等到天空里的烏雲逐漸淡下去的時候,從遙遠的西天傳來了普拉薩德一家的消息。他確實是沒有動搖,在那九九藏書些日子里,他仍然堅持天天到中國駐印度大使館去上班。當時大使館門外駐紮著軍警,每一個到中國大使館來的印度人,都要受到盤問。許多印度朋友,不管內心裡多麼熱愛中國,在這種情況下,也只好望而卻步。然而普拉薩德卻毅然巋然,決不氣餒。當他在中國生肺病的時候,我心裏曾閃過一個念頭,竊以為他太脆弱。現在才知道,我錯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是非常堅強的。我認識到他是這樣一個人:在脆弱中有堅強,在簡單中有深刻,在淳樸中有繁縟,在平淡中有濃烈。
我們在德里的最後一個節目是印中友協的歡送會。散會後,也就是我同普拉薩德全家告別的時候。我自然而然地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脖子,吻他的面頰。好像也用不著去釀出,我的眼裡流滿了淚水。同這樣一位忠誠淳樸,對中國人民始終如一的印度朋友告別,我難道還能無動於衷嗎?
我遙望西天,為普拉薩德全家祝福。
天不會總是晴的,人世間也決不會永遠風平浪靜。大約是在1959年,中印友誼的天空里突然升起了一團烏雲。某一些原來對中國友好的印度人,接踵轉向。但是,普拉薩德一家人並沒有動搖。他們不相信那一些造謠誣衊,流言蜚語。他們一直堅持到自己的護照有被吊銷的危險的時候,才忍痛離開了中國。
這自然就使我回憶起過去在北京大學的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