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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輯 歐洲之游 聽詩——歐遊散記之一

第七輯 歐洲之游

聽詩
——歐遊散記之一

小說終於讀完了。人們又把這位老詩人扶下講台。熱烈的掌聲把他送出去,但仍然不停,又把他拖回來,走到講台的前面,向人們慢慢地鞠了一個躬,才又慢慢地踱出去。
當我最初看到有詩人來這裏念詩的廣告貼出來的時候,我的心喜歡得直跳。念詩的是老詩人賓丁(Rudolf·C·Binding),又是一個能引起人們的幻想的名字。我立刻去買了票。我真想不到這古老的小城還會有這樣的奇迹。離念詩還有十來天,我每天計算著日子的逝去。在這十來天中,一向平靜又寂寞的生活竟也彷彿有了點活氣,竟也渲染上了點色彩。雖然照舊每天一個人拖了一條影子,走過一段兩旁有粗得驚人的老樹的古城牆,到大學去;再拖了影子,經過這段城牆走回家來;然而心情卻意外地覺得多了點什麼了。
念詩的時間是在晚上。黃昏的時候,就有一位在這裏已經住過七年以上的朋友來邀我。我們一同走出去。雨點滴在臉上,透心地涼,使我有深秋的感覺。在昏暗的燈光中,我們摸進女子中學的大禮堂。裏面已經擠了上千的人,電燈照得明耀如白晝。這使我多少有點驚奇,又有點失望。我總以為念詩應該在一間小屋中,暗黃的燈影里,只有幾個素心人散落地圍坐著,應該是夢似的情景。然而眼前的情景卻竟是這樣子。但這並不能使我灰心,不久我就又恢復了以前的興頭。在散亂嘈雜的聲影里期待著。
最先是一個毛手毛腳的年輕小夥子飛步上台,把右手一揚,開口便說https://read.99csw.com話。嘴鼻子亂動,眼也骨碌骨碌地直轉。看樣子是想把眼光找一個地方放下,但看到台下有這樣許多人看自己,急切又找不到地方放,於是嘴鼻子眼也動得更厲害。我忍不住直想笑出聲來。但沒等我笑出來,這小夥子,說過幾句介紹詞之後,早又毛手毛腳地跳下台來了。
外面雨還沒停。一條條的雨絲在昏暗的路燈下閃著光。地上的積水也凌亂地閃著淡光。那一雙大的充滿了光輝的眼睛只是隨了我的眼光轉,無論我的眼光投到哪裡去,那雙眼睛便冉冉地浮現出來。在寂靜的緊閉的窗子上,我會看到那一雙眼睛;在遠處的暗黑的天空里,我也會看到那雙眼睛。就這樣陪著我,一直陪我到家,又一直把我陪到夢裡去。
這以後不久,又有了第二次聽詩的機會。這次念詩的是卜龍克(Hans Friedriech Blunck)。他是學士院的主席,相當於英國的桂冠詩人。論理應當引起更大的幻想,但其實卻不然。上次自己可以製造種種影像,再用幻想塗上顏色,因而給自己一點期望的快樂。但這次,既然有了上次的經驗,又哪能再憑空去製造影像呢?但也就因了有上次的經驗,知道了詩人的詩篇從詩人自己嘴裏流出來的時候是有著怎樣大的魔力,所以對日子的來臨渴望得比上次又不知厲害多少倍了。
在渴望中,終於到了念詩的那天。又是陰沉的天色,隨時都有落下雨來的可能。黃昏的時候,我去找那位朋友read•99csw.com,走過那一段古老的城牆,一同到大學的大講堂去。
終於盼到念詩的日子。從早晨就下起雨來。在哥廷根,下雨並不是什麼奇事。而且這裏的雨還特別膩人,有時會連著下七八天,彷彿有誰把天鑽了無數的小孔似的,就這樣不急不慢永遠是一股勁向下滴。抬頭看灰暗的天空,心裏便彷彿塞滿了棉花似的窒息。今天的雨仍然同以前一樣,然而我的心情卻似乎有點不同了。我的心裏充滿了喜悅,彷彿正有一個幸福就在不遠的前面等我親手去捉。在灰暗的不斷漏著雨絲的天空里也彷彿亮著幸福的星。
我們又隨著人們擠出了大講堂。外面是陰暗的夜。我們仍然走過那段古城牆。抬頭看到那座中世紀留下來的古老的教堂的尖頂,高高地刺向灰暗的天空里去,像一個巨人的影子。同上次一樣,詩人的面影又追了我來,就在我眼前不遠的地方浮動。同時那位老詩人的有著那一雙大而有光輝的眼睛的面影,也浮到眼前來。無論眼前看到的是一棵老樹,是樹後面一團模糊的山林,但這兩個面影就會浮在前面。就這樣,又一直把我送到家,又一直把我送到夢裡去。
不知多久以後,我的四周驀地一靜。我的心一動,才彷彿從一陣失神里轉來一樣,發現自己仍然坐在這裏聽詩。定了定神,向台上看了看,燈光照了詩人臉的一半,黑大的影投在後面的牆上。他的詩已經念完,正預備念小說。現在我眼前的幻影一點也不剩了。我抬頭看了看全堂的聽者,人人都瞪大了眼睛靜默著。https://read•99csw•com又看了看詩人,滿臉的皺紋在一伸一縮地跳動著:我們很容易看出這位老人是怎樣吃力地讀著自己的作品。
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每在不經心的時候,一轉眼,便有這樣兩個面影,一前一後地飄過去;這兩位詩人的聲音也便隨著繚繞在耳旁;我的心立刻起一陣輕微的顫動。有人會以為這些糾纏不清的影子對我是一個大的累贅,然而正相反,我自己心裏暗暗地慶幸著:從很早的時候就在眼前晃動的那幅影像終於在眼前證實了。自己就成了那影像里的一個聽者,詩人的顫聲就流到自己的耳朵里,心裏,靈魂的深深處,而且還永遠永遠地埋起來。倘若真是一個夢的話,又有誰否認這不是一個充滿了神奇的夢呢!
人不像上次多。講台的布置也同上次不一樣。上次只是極單純的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這次桌子前卻掛了國社黨的紅地黑字的旗子,而且桌子上還擺了兩瓶亂七八糟的花。我感到深深的失望的悲哀。我早沒有了那在一間小屋中暗黃的燈影里只有幾個人聽詩的幻影,連上次那樣單純樸質的意味也尋不到蹤影了。
接著上去的是卜龍克。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來到這屋裡,只從前排的一個位子上站起來就走上台去。他的貌像頗有點滑稽。頭頂全禿光了,在燈下直閃光。嘴向右邊歪,左嘴角上一個大疤。說話的時候,只有上唇的右半顫動,襯了因說話而引起的皺紋,形成一個奇異的景象。同賓丁一樣,說了幾句話之後,就開始念自己的詩。但立刻就給了我一個不好九*九*藏*書的印象,音調不但不柔婉,而且生澀得令人想也想不到,彷彿有誰勉強他來念似的,抱了一肚子委屈,只好一頓一挫地念下去。我想到賓丁,在那老人的顫聲里是有著多樣大的魔力呢?但我終於忍耐著。念過幾首之後,又念到他采了民間故事仿民歌作的詩。不知為什麼詩人忽然興奮起來,聲音也高起來了。在單純質樸的歌調中,彷彿有一股原始的力量在貫注著。我的心又不知不覺飛了出去,我又到了一個忘我的境界。當他念完了詩再念小說的時候,他似乎異常地高興,微笑從不曾離開過他的臉。聽眾不時發出鬨堂的笑聲,表示他們也都很興奮。這笑聲延長下去,一直到詩人念完了小說帶了一臉的微笑走下講台。
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從很早的時候,就常有一幅影像在我眼前晃動:我彷彿看到一個垂老的詩人,在暗黃的燈影里,用顫動幽抑的聲音,低低地念出自己心血凝成的詩篇。這顫聲流到每個聽者的耳朵里,心裏,一直到靈魂的深深處,使他們著了魔似的靜默著。這是一幅怎樣動人的影像呢?然而,在國內,我卻始終沒有能把這幅影像真真地帶到眼前來,轉變成一幅更具體的情景。這影像也就一直是影像,陪我走過西伯利亞,來到哥廷根。誰又料到在這沙漠似的哥廷根,這影像竟連著兩次轉成具體的情景,我連著兩次用自己的耳朵聽到老詩人念詩。連我自己現在想起來,也像回憶一個充滿了神奇的夢了。
禮堂里立刻起了一陣騷動:人們都想跟了詩人去請他在書上簽字。我同朋友也擠了出read.99csw.com去,擠到樓下來。屋裡已經填滿了人。我們於是就等,用最大的耐心等。終於輪到了自己。他簽字很費力,手有點顫抖,簽完了,抬眼看了看我,我才發現他的眼睛是異常地大的,而且充滿了光輝。也許因為看到我是個外國人的緣故,嘴裏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麼,但沒等我說話,後面的人就擠上來把我擠出屋去,又一直把我擠出了大門。
聲音驀地靜下去,詩人已經走了進來。他已經似乎很老了,走路都有點搖晃。人們把他扶上講台去,慢慢地坐在預備好的椅子上,兩手交叉起來,然而不說話。在短短的神秘的寂靜中,我的心有點顫抖。接著說了幾句引言,論到自由,論到創作。於是就開始念詩。最初的聲音很低,微微有點顫動,然而卻柔婉得像秋空的流雲,像春|水的細波,像一切說都說不出的東西。轉了幾轉以後,漸漸地高起來了。每一行不平常的詩句里都彷彿加入了許多新東西,加入了無量更不平常的神秘的力量。彷彿有一顆充滿了生命力的靈魂跳動在裏面,連我自己的渺小的靈魂也彷彿隨了那大靈魂的節律在跳動著。我眼前詩人的影子漸漸地大起來,大起來,一直大到任什麼都看不到。於是只剩了詩人的微顫又高亢的聲音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了來,宛如從天上飛下來的一道電光,從萬丈懸崖上注下來的一線寒流,在我的四周舞動。我的眼前只是一片空濛,我什麼東西都看不到了。四周的一切都彷彿化成了灰,化成了煙;連自己也彷彿化成了灰,化成了煙,隨了那一股神秘的力量飛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