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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三節

第五章

第三節

孟勇敢像燙手似的,把毛背心丟到床上,說:「奶奶的!不對她再厲害點,還真不行呢。」
徐曉斌也笑出聲來,說:「我發現你最近文采飛揚啊,快能當作家啦!」
門開了,進來的竟然是悅雙影。孟勇敢沒有思想準備地嚇了一跳,沒蹲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作為支部書記,指導員叢容實在不能坐視不管了。他好言相勸:「孟分隊長,有話你就好好說嘛,幹嗎又拍桌子又罵人的?」
孟勇敢想了想,說:「那倒也沒那麼絕對,最好是盡量少提她,最好不提她。」
「啪」的一聲響,有人也拍桌子了。大家一看有救了,連長許兵出馬了。
魏琴的分隊長倪雙影,萬分歉意地給黃磊的分隊長孟勇敢織了件毛背心。她本來希望一箭雙鵰,即能表達在評功評獎上的內疚之意,也能捎帶著傳遞點自己的愛慕之情,不是件挺好的事嗎?
這就是連長的本事了,她總是能在極其不利的情況下,扭轉局面,變被動為主動,轉危為安。這就是能力,也是水平,是在連里說了算、當老大的本錢。
她的分隊長倪雙影和技|師王惠,這次拼了命地為她做工作,到處遊說,到處拉票。據說王惠技|師還到處許願,結婚有老婆的不知許的什麼願,未婚沒對象的,許的是給人家介紹對象,而且保證漂亮。
孟勇敢咧著大嘴樂了,說:「對呀,不吐吐沫能擦得這麼亮嗎?老兄,你別這麼緊張,我不光往你的鞋上吐了,我還往我的鞋上也吐了呢。」
「七〇二」演習開始后,值班的人手明顯地緊張了,他主動要求值班,每天拄著雙拐進出通信大樓。政委在多種場合表揚過他,說他是通信大樓一道亮麗的風景。
孟勇敢索性就坐在地上擦了:「你有什麼事嗎?」倪雙影站在門口說:「沒事就不能來嗎?」
這是一匹男駿馬和一匹女駿馬。男的是孟勇敢他們分隊一個從地方大學畢業後人伍的戰士,叫黃磊;女的是倪雙影她們分隊一個當了八年兵的二期士官,叫魏琴。這兩位能在全連百十口子人中衝到最後時刻,說明這兩人肯定都是優秀的,肯定都有各自可圈可點的事迹。
「像什麼樣子?成什麼體統!這還是連隊的支委會嗎?這甚至還不如生產大隊的社員大會!你好歹也是解放軍的軍官,read.99csw.com肩上扛的是中尉的軍銜,不是扛的鋤頭扁擔!嘴上沒個站崗的,什麼話都敢往外說,連『國民黨的支委會』這麼不靠譜的話都敢說出來!你知不知道,只有共產黨才把支部建在連隊上,才有支委會開。你連這點常識都沒有,還好意思參加共產黨的支委會?而且還在這兒撒野罵人?真是不知厲害,無法無天!行啦!支委會到此結束,散會!」
孟勇敢更警覺了,他加重了手的力量,用力按住徐曉斌,盯著他的眼睛說:「你給我把話說清楚,什麼是將心比心?」
徐曉斌真想就此對他把話說清楚,讓他想想自己暗戀唱東方的痛苦,再體諒一下人家倪雙影暗戀他的心情。可是,他覺得他還是不能說。即便是最好的朋友,分寸還是要把握的,尤其是對孟勇敢這種又愛面子、又愛裡子的人,這種人的自尊是萬萬傷不得的,尤其不能把這種事說開,否則他會無地自容的,然後會與他漸行漸遠的。這是徐曉斌最擔心的。孟勇敢對他來說,像親兄弟一樣,不對,不是像,而是就是親兄弟,甚至比親兄弟還親。他有的時候甚至覺得,對於他來說,友誼和愛情是一樣的。也就是說,在他心目中,孟勇敢同許兵,有時候就是半斤和八兩,是差不多重的。
倪雙影叫道:「天哪!你怎麼往鞋上吐吐沫呀?」孟勇敢說:「你懂什麼,這樣擦得亮,再說也省鞋油。」倪雙影打了個寒戰,伸了下舌頭:「哎呀,真噁心!」孟勇敢說:「嫌噁心你就走,誰也沒請你來犯噁心。」倪雙影不說話了,站在那兒盯著孟勇敢看。孟勇敢仰望著她,問她:「你這麼惡狠狠地看著我幹嗎?」倪雙影還是不說話。
孟勇敢問他:「你嘆什麼氣?有你什麼事呀,看把你愁的。」徐曉斌看了他一眼,又嘆了一口氣。這第二口氣讓孟勇敢警覺起來,他按著徐曉斌的肩頭,望著他的眼睛,再一次問道:「你到底為什麼嘆氣?」
黃磊的事迹很突出,也很感人。他是放棄了大學直接保研的機會,堅決到部隊當兵服兵役的。他說,考研以後有機會,但服兵役過了年齡就一輩子也沒機會了。這樣一個思想境界高、文化素養也高的大學生,到了部隊那肯定是好樣的,把孟勇敢喜read.99csw.com歡的,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裡怕碰了,對他比爹媽還上心。這次他在「七〇二」演習通信保障工作中更是突出。他因為參加團里組織的「五一杯」籃球比賽,為了給連隊爭光,在籃球場化玩了命地拼搏,不慎小腿摔骨折了。按說這種傷筋動骨一百天的傷病,只要本人願意、家裡條件許可,是可以回家養病的,一切費用都是部隊出。黃磊家裡的條件也很好,爹媽甚至跑到部隊來要接他回家養傷。可黃磊卻不回去,選擇留在部隊養傷。他說,我總共只能服六百四十天的兵役,再回家呆上一百天,那樣我就只能在部隊呆五百四十天了,我這兵役服得就不圓滿了。
徐曉斌奇怪地問:「人家作家又怎麼惹你了,讓你這麼煩?」孟勇敢說:「這你就別管了,你只管好你的嘴,少在我跟前提『作家』兩個字。」
孟勇敢說:「誰知道。這是那丫頭剛才丟在這兒的。」孟勇敢打開紙袋,拿出了那件米色的、細羊毛織的、雞心領的毛背心。
「我哪對她厲害了?我這不正後悔嗎?我要是真對她厲害了,她能這麼明目張胆嗎?她還越來越來勁了,真讓人頭痛。我再不跟她把話說明白,還真不行了呢。」
「什麼?」徐曉斌跳了起來,「奶奶的!你又往我的皮鞋上吐吐沫了?」
「你剛才怎麼對她厲害了?」徐曉斌問。
孟勇敢故作沉痛地對徐曉斌說:「奶奶的,這下我又欠了人家黃磊一個人情。」
支委們都鬆了一口氣,紛紛拿著自己的筆記本,逃也似的離開了。其實他們內心也是蠻內疚的,都知道這麼做很對不起地方大學生黃磊。但同黃磊比起來,他們還是更同情、更偏向農村女兵魏琴一些。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畢竟還是手背上的肉更嬌嫩一些,更值得愛護一些。再說,黃磊還有機會,不是還有年終的評功評獎嗎?而人家魏琴今年馬上就要退伍了,她再也沒有立功受獎的機會了,孰重孰輕,一目了然啊。
倪雙影的胸脯拉起了風箱,一起一伏地還挺好看。但孟勇敢對此是視而不見的,他又往徐曉斌結婚時買的高級皮鞋上吐了口吐沫,吹著口哨,用力地擦著。
孟勇敢挨個地點著他們,痛心疾首地痛斥他們:「你們拍拍你們自己的良心,看看你九_九_藏_書們的良心是不是都讓狗給叼走了?這個三等功,明明是為了表彰這次演習任務的突出表現者,可你們卻把這個三等功當人情送了!你說你們這樣做像話嗎?還有覺悟和原則嗎?你們還都是些支委呢,你們是狗屁支委!連狗屁都不如!」
「罵夠了沒有?」許兵問。
這六個人都是各分隊自己投票選出來的,最後是騾子是馬地被拉到支委會上遛一遛。很快,就有兩匹駿馬脫穎而出,準備一決高下了。
照例是開支委會最後定奪,確定這個三等功將花落誰家。全連有七個要素、六個分隊,也就是說,最後報上來的候選人就有六個之多。
徐曉斌自然聽不明白,問他:「為什麼?」
孟勇敢抖著毛背心,用河南話明知故問:「咦!這是件啥?」徐曉斌笑了,也學高副連長的口音說:「咦!這是件毛背心!」孟勇敢還是用河南腔:「咦!她這是做啥來?」徐曉斌不笑了,正經起來,正色道:「你正經一點吧,再這麼不正經就不對了,不厚道了。」
孟勇敢又說:「評功評獎早結束了,你們還用再到處做工作嗎?請問,我能幫你們什麼忙嗎?」
孟勇敢丟掉鞋刷子,爬了起來,說:「奶奶的!這是什麼世道,學個雷鋒、做個好事也這麼難。」他走到床邊,扒拉開徐曉斌,從他身後拿出了倪雙影丟下的紙袋子。
「七〇二」演習結束了,任務完成後,照例是講評總結,評功評獎。全連就一個三等功名額,這種僧多粥少的時候,最容易引發矛盾和爭吵。
徐曉斌望著他,認真地說:「你說這個人哪,為什麼就不能將心比心呢?」
徐曉斌沒說話,但嘆了一口氣。
自從魏琴如願以償地立了那個三等功,孟勇敢歪打正著地反而對以理直氣壯地不搭理倪雙影了。
孟勇敢看他氣成那樣,更高興了,說:「行吧,下次再聽你的。」徐曉斌沒好氣地說:「沒有下次了,下次你不用給我擦了,我拜託你,我求求你了!」
孟勇敢一聽「作家」兩個字就煩了,他收起笑容,煩了巴嘰地說:「快別跟我提『作家』兩個字,一提他們我就煩,火就往頭頂上躥。那都是些騙子,沒一句實話。」
孟勇敢忍不住笑出聲來,搖頭晃腦地說:「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哇。我要感謝黃磊,他讓我可以遠離九*九*藏*書倪雙影。」
徐曉斌趕緊點頭,趕緊表態:「行,我知道了。哎,我除了不能提『作家』這兩個字,我是不是還不能提『倪雙影』這三個字呀?」
女兵魏琴是個不顯山、不顯水的沉默寡言之人。如果不是因為她是連里唯一一個二期女士官,說實在的,還真沒什麼人能特別關注她。她是陝北的農村兵,因為有一個當兵的大伯,而榮幸地穿上了軍裝。又因為老實肯干,在連里一干就是勤勤懇懇的八年。她今年二十六了,在老家縣城找了個對象。對象家在縣城給她聯繫了一個公務員的工作,唯一的硬性指標是檔案里必須有個三等功。因此,這次這個三等功,對她格外重要。甚至可以說,這個三等功,將決定她未來的命運。
不過,今天讓孟勇敢這個傢伙拍著桌子罵了一頓,大家反而心裏好受一些了。大家坐在那兒罵不還口地任他罵,也算是扯平一點了吧。
倪雙影扭頭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又想起了手裡的紙袋子。袋子里裝著她一針一線、滿含深情織的毛背心。她揚起手來,用力地將紙袋子丟到孟勇敢的床上,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
徐曉斌一屁股坐到孟勇敢的床上,氣憤地說:「你往你自己的鞋上吐我不管,可你別往我的鞋上吐哇!都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你怎麼就是不聽呢?」
徐曉斌問:「這是什麼?」
徐曉斌又趕緊點頭,連聲說:「知道了,我知道了。」
急紅了眼的孟勇敢哪裡聽得進去呀?他不但又拍了一下桌子,還繼續罵人:「跟你們這些熊人還能有話好好說?我問問你,這是開的支委會吧?是共產黨的支委會吧?不是國民黨的支委會吧?那怎麼開得這麼黑暗呢?這麼混賬呢?!」
徐技|師只好過去搞交接,誰知交接工作剛開始,許兵就哇哇地吐開了,吐了他倆一身,誰也沒躲得及。
白從跟他去看了一場籃球比賽,又共同守住了那麼一個天大的醜聞,倪雙影在孟勇敢面前放鬆了許多,人也機靈了,不但話多了,還趕趟了,一句接一句的,也有點意思了。
倪雙影是趁著徐曉斌不在的時候,敲開孟勇敢的宿舍門的。孟勇敢正蹲在地上擦皮鞋,不光把自己所有的皮鞋都擦了一遍,還學雷鋒做好事地把徐曉斌所有的皮鞋都拖出來擦了。他吹著口哨,擦著地上布陣整齊的read.99csw.com皮鞋,心情無比的好。有人敲門,他喊:「進來。」
徐曉斌差點同倪雙影撞個正著,他一個急剎車,兩人才沒有撞上。倪雙影的臉色非常難看,一句話不說,就跑下樓了。
孟勇敢坐在水泥地上問:「怎麼是你呀?」倪雙影笑著說:「怎麼不能是我呀?」
「她不高興了嗎?」孟勇敢又反問,更不像是裝的了。「她來幹什麼?」徐曉斌只好從頭開始問。孟勇敢說:「她來告訴我,不要往皮鞋上吐吐沫,說這樣噁心人。」
結果可想而知,落選的黃磊的分隊長孟勇敢的憤怒也是可想而知的。
這倆人在開支委會前,把該做的丄作都做到了,除了沒敢到孟勇敢那兒太歲頭上去動土,其他支委的工作都苦口婆心地做通了。王技|師說,她舌頭上都起大泡了。好在功夫沒有白費,大家私下裡表態都很好,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誰對魏琴這種情況不了解、不同情呢?
哎呀,今天幸虧連長殺將出來,把本來評功評獎理虧的事情,扯到了支部建在連隊上這樣一個黨建的事情上。不佴扭轉了鬥爭大方向,還置孟勇敢於不懂黨的常識、不配開黨的支委會的尷尬境地。哎呀,真不愧是一連之長啊!在這個連甩,不是許兵這個強龍,有誰能壓得住孟勇敢這個地頭蛇呢?
徐曉斌推開房門,見到的是坐在地上的快樂的擦鞋匠。徐曉斌都有點糊塗了,他死活也想不明由,這門裡門外怎麼會反差這麼大?簡直就是新舊社會兩重天嘛!屋外的倪雙影是在萬惡的舊社會裡,而屋內的孟勇敢則吹著口哨,滿臉放光,分明是沐浴在社會主義明媚的陽光下,這簡直太奇怪了。
「怎麼回事?」徐曉斌奇怪地問。「什麼怎麼冋事?」孟勇敢反問,一點都不像是裝的。「我剛才碰到倪雙影了,她怎麼好像很不高興?」
這道亮麗的風景,最後立不上三等功,說得過去嗎?跟團里能交代嗎?跟那麼多被這風景感動過的戰友能交代嗎?真是的!
孟勇敢都要氣瘋了,他脖子上的青筋都要炸開了。他拍著桌子大喊大叫,目標直指在座的各個支委。
孟勇敢還真不好回答呢,難道能說自己沒夠?或者說自己罵夠了?孟勇敢到底還是有點怵她,梗著脖子不看她,也不回答她。
孟勇敢故意往皮鞋上吐了口吐沫,說:「一般都是無事不登三空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