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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暴風雪 三

今夜有暴風雪

第二天,當她醒來時,見排長在捆行李。
「你說誰?」曹鐵強有點惱火了。
沒有誰回答他的話。
內心的歡喜反射在排長的臉上和眼睛里。排長的眼睛比以往更明亮,臉上煥發著嬌紅的光彩,洋溢著少見的柔情。排長的心境一定像早晨的花園一樣!
她趕緊展開被子,鑽進了被窩。用被子蒙上臉。
她垂下了睫毛,只吐出一個字:「不……」
她一聲不響地被他拖著跑了一段山路,又一個筋斗跌倒在雪中。
一滴淚水,從她的指縫中滴落下來,隨即,又是一滴,又是一滴……
她那張小臉哭得如同淚人兒一般,淚水在她臉上結成薄冰,一縷鬢髮凍在她的臉頰上。
今天,站在哨位上的裴曉芸,充滿信心地認為自己是一個獲得幸福的人。儘管此刻她正受到寒冷的威脅。
從那一天起,女排所有的姑娘都看得出來,排長對裴曉芸更加冷漠了,好像排里從此不存在裴曉芸這個人了似的。她們也看得出來,她們的排長和男排排長之間,以前那種比別人親近的同學關係中,出現了一道看不見的屏障。
「這不一樣。」指導員很嚴肅。
那不是一般的申請書。
她又說:「雖然你的同情曾使我感激,但從今以後,我不再需要你的同情了,更不需要你的憐憫。」
「根本沒寫,或者寫了沒交,對她還不是一回事嗎?」女排排長不以為然地回答指導員的問話。
在荒原的盡頭,在寒夜神秘而威嚴的幽遠處,一場大暴風雪猙獰地注視著生產建設兵團的女戰士和這隻狗。
「世界上有一樣東西,對任何人都越多越好,那就是友情。」
「你醒了嗎?」排長說。
他沒給她,他輕輕地替她擦乾了雙腳,慢慢解開自己的衣扣,撩起絨衣和襯衣,半裸出寬闊的結實的胸膛,將她的雙腳暖在自己胸上。
但她這會兒就已經快被凍僵了。「黑豹」也感到了寒冷,它開始在雪地上兜著圈子奔跑。它身上發出的熱量結成霜,染白了黑皮毛。
鄭亞茹許久都沒有放下那份申請書。雖然紙上僅寫著五個字:我要一支槍。
她的心被挫傷了。她習慣地在他面前垂下了睫毛,一聲不響地退回宿舍。
年輕人們,小夥子也罷,姑娘也罷,總是希望從自己身上發現某種值得自信的東西——高於別人的威望,淵博的知識,受人讚揚的品質,友好相處的人緣,家庭出身優越,政治有前途,甚至,包括俊美的容貌……等等,等等。一點兒值得自信的東西也沒有,這樣的年輕人便會離群索居,產生自卑感。
「你能夠成為一名北大荒所需要的出色的醫生嗎?」
他點點頭。
她到北大荒以後,從來也沒有像其他的姑娘那樣,偷偷拿面小鏡子自己端詳自己,欣賞自己。她認為自己是個半點可愛之處都沒有的丑姑娘,一隻醜小鴨。
一會兒,聽腳步聲,知道排長走進了宿舍。
和鄭亞茹一塊兒探家回到城市后,他才得知老人確診為肝硬化後期。他不忍離開他們了。假期一天天接近,他煩躁,他彷徨,他不知道自己應該作出怎樣的決定才對。一天晚上,在省軍區大院鄭亞茹的家中,在她的房間里,在她關心而溫柔的詢問下,他向她講起了自己的父親、母親,講起了老院長父女,講起了他對他們的感恩之情,傾吐了他內心的矛盾。他想要留在城市照料老院長父女,但又怕連隊里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理解他,把他視為北大荒的「逃兵」。
老人大聲質問:「你們為什麼不批准他?」
「我能把你怎麼樣?你就是愛上她了,我也管不著!」
玻璃上漸漸哈出了一個可見夜色的小洞。從這個小洞,她朝外面窺望。有兩個人在月輝下向宿舍走來,分明是排長和他——曹鐵強。他們走到宿舍門前那棵大楊樹下,同時站住了,對望著。
在眾人的目光之下,她顯出無地自容的樣子,彷彿自己是個小偷,被當場逮住。她猛地從他懷中收回雙腳,窘迫而羞澀。
發槍了!
對方的表情和語氣,都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嘲諷,甚至侮辱。但對方所說的這番話,又是那麼理直氣壯。令人絲毫也不能懷疑這番話有任何不光明磊落的企圖或動機。
突然,她發現了出現在山林中、荒原上、公路上那幾隊火把。
是啊,我愛她嗎?愛這個瘦弱的,陰鬱的,內心的自卑和高傲都那麼強烈的上海姑娘嗎?
曹鐵強的目光盯著鄭亞茹,舉起了一隻手。
這時,外面響起一片紛亂的腳步聲,夾雜著吵嚷。緊接著,門開處,女排的姑娘們擁進宿舍。她們一見他在女宿舍中,他和她那種不尋常的樣子,都獃獃地站立住,用猜疑的目光望著他們。
他是懷著一種悲涼的心情離開連隊的。
「用被子包上腳。」他平靜地對她說。轉過身,問姑娘們:「你們這樣看著我幹什麼?」
「別動!」他對她說,摘下帽子,扔在炕上,拿起一隻臉盆,轉身奔出宿舍。他從外面端進一盆雪,她果然一動未動地垂著雙腳坐在炕沿上。網球鞋和她的雙腳凍在一塊兒了,他無法替她脫下來。
他遲疑了一下,點點頭。他覺得並沒有隱瞞的必要。
裴曉芸轉身欲朝宿舍外跑,被曹鐵強攔住了。他扳住她的雙肩,盯著她的眼睛,說:「我愛你,聽明白了?我愛你!」說罷,他在她唇上吻了一下,這才放開她,挑釁地掃了鄭亞茹一眼,走出女宿舍。
只有用血來表達。她想:一腔血都灑在戰場上,乃是她心甘情願的。在烈士隊伍中,也許是沒有「另冊」的吧?她這樣相信。
而裴曉芸和曹鐵強之間,又恢復到了那種幾乎誰都不接觸誰的關係。
有幾個姑娘趕緊過來勸排長。
又過一會兒,燈熄了。
老指導員一份接一份地翻閱申請書,忽然問鄭亞茹:「裴曉芸沒寫?」
從今天起,兩個大宿舍,只剩我一個人了,她心中不禁這麼想。
他默默地環視著女宿舍,問:「你怎麼不回上海呢?」
他們的嘴唇相吻了。
裴曉芸的臉倏地從窗前側轉開,雙手下意識地捂上了那個小小的霜洞。
如果是母親的話,她起初心理上會產生慌亂和駭然?
「這會兒開始疼了吧?」
帶他來到機車庫的陌生人告訴他:「這台拖拉機仍保持著當年的作業效率。」
曹鐵強要離開北大荒,去上大學了!消息在全連傳開,所有的知識青年都感到意外。他們從那一天開始用另外一種眼光審視他了。那種目光向他表明,他們懷疑他過去是否值得受到他們那麼多的尊敬。
有天晚上,排長不知到哪裡去了。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火炕上,坐在窗前,把嘴貼在玻璃上,一口接一口地用哈氣暖化玻璃上的霜花。
「我認為沒有必要。」鄭亞茹頂了他一句,坐著不動。
「等等!」那接待人員叫住了他們,走到他跟前,拍著他的肩說,「如果你決心到北大荒去,不批准你也可以去嘛!當年轉戰北大荒的十萬官兵,都知道你的父母,都非常懷念他們……」
她慌亂起來,她駭然了。她欲縮回自己的雙腳,他用絨衣將她的雙腳包裹住,緊抱在懷裡。
聽了他的話,她不禁低下頭,將臉貼在小狗身上。她抱著小狗,站在大宿舍門口,久久地目送他們所坐的馬車離開了連隊。
他要在北大荒做一個像父母那樣的創業者,而不甘僅僅做一個繼業者!
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資格獲得戰鬥武器。
她非常希望排長也能理解她,哪怕一點點。非常希望自己能和排長處好關係——一般的戰士和排長的關係,對她來說就很知足了。她不敢奢望比這更進一步的友好關係。她覺得自己不配,排長是什麼樣的人物!
「你的腳怎麼了?」
鄭亞茹慢慢走到自己的鋪位前,呆立了一會兒,突然撲倒在火炕上,抱著自己疊得四四方方的被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女排的姑娘們,誰都知道,她們的排長在暗暗地愛著男排排長曹鐵強。天生一對,地產一雙,大家都這麼認為。但也有姑娘對兩位排長之間的關係發表過預言性的看法:「兩個自尊心都太強的人,是無法結為生活伴侶的。」這話是背地裡談論過的。
「那是誰?快跟上來!」他大聲喊九_九_藏_書
只有一個人為他送行——鄭亞茹。
「裴曉芸穿了一雙網球鞋就跑了出去,你們知道不?她的腳凍傷了,如果不是我把她背回來……可你們,都想到什麼地方去了!」
「黑豹」愣怔了一下,立刻像支箭一般竄到宿舍外面去了。她跟了出去,看見他拎著提包,站在男女宿舍之間的過道里。
「邊上第三條毛巾是我自己的。」
裴曉芸站崗兩個多小時了,再過一小時,就該下崗了。
「也許,『黑豹』和你在一起,會減少一點你的孤寂。」他對她這麼說,目光是憐憫的。
申請書從指導員手中傳到曹鐵強手中,又從曹鐵強手中傳到鄭亞茹手中。
她還是默默不語。
「因為……因為我和別人不一樣。」
他講完才發現,她早已淚流滿面。她忽然像個小孩子似的哭了。她是深深地被他講述給她聽的這一切所打動了。他第一次向她講述了這麼多這麼多,而且講述的都是內心最真實的思想和感受。她不僅感動,同時感激。同學三年。她那一天才知道,他有那樣的父親,那樣的母親!他能夠把這一切都毫無隱瞞地告訴她,這足以證明,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畢竟高於所有那些他所認識的姑娘們!
他雖然感到受了難以容忍的嘲諷和侮辱,但他還是容忍了。他第一次覺得在別人面前心中有愧。
他擋在宿舍門口,固執地問:「是不是你一個人在連隊的幾天里,有誰欺負你了?你不告訴我?我就不讓你進去!」
也沒有親人。在大上海,連一個親人也沒有。
他並沒有放下她,任她的拳頭一下接一下地在自己背上擂打。他背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下山,接著跨開大步朝連隊跑。十幾里路,他的腳步毫不減慢,越跑越快,徑直背著她跑進女宿舍,將她放在火炕上,拉亮了燈。
「哼!真丟人!」鄭亞茹大聲說了一句。
他怔怔地望著對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依然是男排的排長。
我的話對他是不是太過分了呢?如果我不對他說那些話,這愛情會不會變為可能的呢?如果僅僅因為我已說出口的話,傷了他的自尊心,可能而變為不可能,那我是一個多麼愚蠢多麼不幸的姑娘啊!他多麼可恨!他為什麼沒有想到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呢?僅憑這一點就足以證明,他根本不愛我,絕不會愛我。啊,我太自作多情了,我和他之間根本沒有什麼可能……
隨著邊境局勢的惡化,全團幾個重點連隊,包括工程連,組建了「戰備分隊」。真槍實彈,代替了每天清晨出操訓練時的木槍木手榴彈。槍,比鐮刀,比鋤頭,比拖拉機和收割機更使生產建設兵團的知識青年感覺到,他們不同於一般下鄉插隊知識青年的特殊價值。
「夜晚有什麼可怕的?你不是已經一個人度過好多夜晚嗎?」
她不願因自己的凄婉處境破壞他們此刻的良好心境。但她的微笑並沒有如她所願。因為他從她那一現即逝的微笑中,分明細心地觀察到了一種苦澀的意味。
裴曉芸就在這時走進連部,將申請書交給指導員,立刻低著頭轉身走了出去。
「黑豹」使她又想到了他……
一盆雪搓化了。
「那又怎麼樣?」
「你願意畢業后還回到北大荒嗎?」
第二天,他又回到了連隊。
「怕……夜晚……」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他把那些東西放在火炕上,轉身就走。
其餘的姑娘,都向裴曉芸圍攏過去。
第四天,她起來了,吃飯了,和大家一起出工了。但不說一句話,像啞巴了。
「跑一段路就受不了啦?別那麼嬌氣!都像你這個樣子,打起仗來怎麼辦?」他有些生氣,對她大加訓斥。他拉著她的一隻手,將她從雪窩裡拽起來,也不管她跟得上跟不上,幾乎是粗暴地拖著她往山上跑。
她的目光中既有信任,也有疑問。
曹鐵強的確是被征服了,被情願地征服了,在和鄭亞茹一塊兒探家的短短十幾天中被她征服了。有誰會想到,小夥子剛愎高傲的性格的繭衣內,包裹著一顆充滿情感矛盾的心呢?又有誰能真正理解小夥子對北大荒的開拓事業那種特殊的崇敬呢?他的父親和母親,都是北大荒的第二代創業者。父親原是東海艦隊某艦的輪機班長,母親原是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醫務所的護士長。父親是隨著十萬轉業官兵的行列來到北大荒的,當上了開墾雁窩島的第一支墾荒隊的隊長。為了給墾荒隊踏勘出一條道路,他犧牲在綿亘的大沼澤里,連遺體也無法尋到。母親哭了三天。三天後,將剛剛背上小學生書包的兒子寄養在老上級家中,自己也坐上了北去的列車。母親一到北大荒,就堅決要求到以父親的名字命名的那支墾荒隊去。她不久成為中國最早的幾名女拖拉機手之一。她駕駛著父親生前駕駛的那台拖拉機,追隨著墾荒隊,馳騁在北大荒。艱苦並沒有把這個剛強的女性從男子漢們的隊列中甩掉。她終於像父親一樣贏得了他們的敬佩,擔任了父親生前的職務——墾荒隊隊長。她是中國第一名女墾荒隊隊長。她曾出國參加世界勞動婦女聯歡節。以後,她成為中國第一名女農場場長。曹鐵強永遠也忘不掉九歲時看過的一部影片——《英雄戰勝北大荒》。他當時比看任何電影都更加被吸引、被激動。雖然,他沒有從銀幕上看到爸爸和媽媽,但頂著暴風雪向荒原挺進的墾荒隊出現在銀幕上時,他相信其中有一台拖拉機一定就是爸爸媽媽駕駛過的。他對北大荒的嚮往,他對墾荒者們的崇敬,就是從那時開始的。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用手絹兜著種子,跟在父親身後,向肥沃的土地點種……這是影片的一個鏡頭。他對那小女孩多麼羡慕多麼嫉妒啊!他在寄給媽媽的信中寫上了這樣一句話:「媽媽,我要到北大荒去!」媽媽的回信很短:「孩子,你要學好文化知識,你要長大以後再來!媽媽在北大荒等待著你!」他沒有因為媽媽的信寫得這樣短而沮喪。他完全能夠理解,剛剛建立起來的農場,需要創業者們做多少事情啊!何況媽媽不但是創業者,而且是農場場長……
她依然是女知識青年中最沉默寡言的一個姑娘。
她扒開埋住雙腳的厚雪,甩掉兩隻手上的棉手套,雙手攥成拳,使勁擂自己的雙腳。
「我……我……」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一隻手,要進行解釋。
「是你自己這樣認為吧?」
然而她並沒有預感到什麼威脅,她在瞧著那隻狗。
「我並不想責怪你,更不想和你吵架。我只是來對你說,不管你是否已決定將來當一名醫生,我希望你能珍惜這一次學習機會,希望你三年後還能回到北大荒來。北大荒需要出色的醫生……」對方看了他一眼,緩慢地抬起手,用食指朝鼻樑上推了一下眼鏡,沒有任何告別的表示,一轉身走出了房間……
一個在傷心地哭,一個獃獃地陪坐在炕沿上。
她聽憑他握住自己的手,將臉側轉向松花江,瞭望著冰封的江面,說:「你應該明白,我是因為愛你才這樣做的。」
她有時甚至自己鄙視自己。
這樣的一顆心當然不是他所易於了解的。他發現她在落淚,問:「你怎麼又哭起來了?」
裴曉芸在這一點上卻自以為是能理解排長的。「不會高傲,就不懂得愛情的藝術。」她忘記了自己過去曾從哪一本小說里讀到這句話的。排長一定也讀過這本小說,因為排長既會高傲,必然也就對愛情的藝術深通諳達了。
他們不怕死,只要能做英雄。他們就怕平凡的生活,艱苦他們已經習慣了。習慣了的就是平凡的,而「平凡」對他們來說是一種軟性的挑戰。他們沒有足夠的耐力應付這種挑戰。漸漸冷卻的政治興奮在他們身上轉化成追求那種驚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壯歌的激|情。
「可他也是他父親的兒子啊!他父親的烈士碑還立在北大荒!」老人的手杖使勁搗著地板。
得到這種暗示,幾天之read•99csw.com後,他混在第一批奔赴北大荒的知識青年中間,乘上了開往最北邊陲的列車……
裴曉芸已經坐到火炕上,用被子包住了雙腳。她低著頭,不敢瞅姑娘們。
「那些夜晚,有小狗和我做伴。現在你回來了,連小狗也不肯和我做伴了。」
指導員隨即舉起了手。
她接連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內沒吃一口飯。衛生員來看過她幾次,認為她沒有生病,但心理受到了嚴重刺|激。三天內,她憔悴得像一株枯黃的小草。
他的心弦被她低聲說出的話語撥動了。對面前這個出於憐憫而想給予一些關照的少女,他是多麼缺乏理解啊!
然而發槍儀式那天,公布完了戰備分隊戰士的名單——竟沒有她的名字。
她搖了搖頭:「她真會生氣的。她對我和對別人不一樣。」
落伍者摔倒了,而且沒有立刻爬起。
鄭亞茹拿著兩支槍走到曹鐵強跟前,說:「給你槍,我替你領了!」
他將繩子引到她的鋪位前,繩子的一端交在她手中,說:「我在繩子那頭拴了一個小鈴鐺,向大車老闆要的,馬鈴鐺,就吊在我頭頂上。你睡時,手裡握著繩子,做噩夢也不會感到害怕了,夢中我肯定會像天神一樣降臨你的身邊,解危救難!」他因為自己竟想出這樣一個哄小孩的主意,說完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雖然他是「混」到北大荒來的,但並沒有因此被遣送回城市去。北大荒用沉默的誠意接收了他。只有他,才能體察到這種沉默勝過熱情的誠意。一下火車,多少人在那一批知識青年中尋找他,握他的手,對他說「好好乾」,或者「別給你爸爸媽媽丟臉」。他們,有的認識他的父母,有的並不認識他的父母。他們都是《英雄戰勝北大荒》中的那一代創業者。他們從十幾里,甚至幾百里地外趕來,只是要在火車站見到他,握一下他的手,對他說一兩句話。他一個也不認識他們,連他們之中一個人的名字都沒有記住。
「你和我的關係,並不比別人特殊,不過曾經是同班同學,你沒有資格像剛才那樣對待我!」曹鐵強冷冷地對她說完這番話,憤憤地離開了女宿舍。
「你熱愛醫生這種職業嗎?」
起風了。這風是突然颳起的,異常猛烈,而且辨不清方向,朝她迎面橫掃過來。她側轉身,彎下了腰。
眼看著別人從指導員手中接過一支支槍,沒等發槍儀式舉行完結,她悄悄地轉身離開了。
對方走進房間,說:「我想和你談幾句話,你接到了一份哈爾濱醫科大學錄取通知書嗎?」
鄭亞茹彷彿受到迫使,也緩緩地舉起了自己的手。
曹鐵強為此深感不安和懊悔。女宿舍只有她一個人在的時候,他來到女宿舍,內疚地對她說:「請你相信,我那天對你並無惡意,半點惡意也沒有,我……」
女排排長點點頭。
「別動!」語氣那麼嚴厲,同時瞪了她一眼。
「『黑豹』!」裴曉芸把狗喚到身邊,彎下腰對它說,「回去吧,『黑豹』,回去吧,回到連隊去吧!到大宿捨去,趴在炕洞前,那多舒服,多暖和,何苦陪著我一塊兒挨凍呢?」她簡直是在哄它,像在哄一個人。
他臉上的表情是真摯而坦率的。
「不,不,我不!凍掉雙腳,我也要……」她掙扎著,拳頭擂著他的背。
「你……真逗……」她也笑了。
「為什麼?」
她身上半點值得自信的東西也沒有,連一個少女最可自|慰,最起碼的那點兒自信——容貌方面的自信都沒有。
「黑豹」在奔跑中突然站住,昂著頭,略顯不安地瞭望著荒原。
「黑豹」卻一動也不動。它的身子忽然抖了一陣,又開始在雪地上奔跑。
指導員又問:「是不是寫了沒交?」
他打開門,見門外站著一個陌生的知識青年。
第二天早晨,她端著臉盆走到宿舍外面倒洗臉水,他跑步回來,攔住她,問:「你昨天夜裡為什麼哭?」
「不是丟了,咱們大排長準是叫敵人俘虜啦!」
他默默地注視了她一會兒,退出了女宿舍,鄭亞茹站在過道里,顯然什麼話都聽到了,臉上浮現著幸災樂禍的神情,對他冷笑……
「你要幹什麼?」她瞪大眼睛看著他在這樣做,很奇怪地發問。
晚上,連部開會,討論確定「戰備分隊」的戰士名單。
於是他被重新分配到了最邊遠的剛剛開始組建的三團……
鄭亞茹獨自站在原地,顯得極尷尬。
一方面,她因為自己是那麼不引人注意而自卑。另一方面,她又但願任何人在任何場合下都不注意到她的存在。有天中午下暴雨,男女知識青年跑出大宿舍,遮蓋土坯。苫席不夠用,她把自己身上披的雨衣也蓋到土坯上了。她在暴雨中淋得像一隻落湯雞,衣服褲子緊緊地貼在身上,模樣滑稽而可憐。他不禁多看了她幾眼,她竟像被一隻大猩猩所注視似的,吃驚地呆愣了一刻,轉身而逃,令他大惑不解。那天他才知道,女知識青年排還有這麼個叫裴曉芸的上海姑娘,才十六歲,在全連知識青年中年齡最小。但她也並沒有從此引起他多注意一點。而她,後來則更加有意地處處迴避他。
她果然天天晚上手裡握著那根繩子睡覺,果然從此不感到孤獨,也不怕夜晚,不怕西北風的呼嘯了。知識青年們陸陸續續地返回連隊了。繩子被她收起來了,小鈴鐺他送給了她。
他發誓般地回答:「沒有。」
他一邊搓她的腳,一邊抬起頭,瞧著她的臉,低聲問:「疼么?」
這就是中國第一位女農場場長的結局!這就是「十年動亂」中發生在北大荒的一幕悲劇!
同時他想到了鄭亞茹。她是愛他的,這一點他毫不懷疑。和許多姑娘比,她身上自然有不少超群壓眾之處。他曾經以為自己是愛她的,他甚至無數次地迫使自己愛她。然而他卻漸漸感覺到這樣的愛竟成了一種沉重的負擔。他總覺得她身上缺少些什麼,也許還是最重要的什麼。她並不缺少姑娘的溫情。儘管別人不如此認為,但那是不公正的。她曾給予過他多少溫情啊!天理良心!她也絕不缺少美,缺少魅力。他不能不承認,她是個美麗的姑娘,即使和一百個姑娘站在一起,她也還是會吸引任何一個小夥子的目光。他也不能不承認,她身上具有某種特殊的魅力。更不能不承認,這種魅力常常令他心動。那麼她身上究竟缺少的是什麼呢?他還思考不清。她似乎像一幅大寫意山水畫,只可遠瞻,不能近觀,更不能細細審看。他與她幾次和好,又幾次疏遠,卻仍對她很茫然……
他也像所有的知識青年一樣想念過家嗎?想念過的,不唯想念,更其惦念。雖然軍事工程學院的老副院長並非他的父親,雖然老院長的女兒並非他的妹妹。但他們與他有著父子一樣的兄妹一樣的感情。多少個不眠之夜,他擔慮著那善良而正直的老人將會進一步遭到什麼迫害,擔慮著那脆弱的、因小兒麻痹而殘疾了一條腿的異姓妹妹的處境。
「讓我自己……」她向他伸出一隻手要毛巾。
他和她又一次鬧僵了……
那天深夜,外面又颳起了西北風,像是一頭怪獸在嘶叫。她躺在被窩裡,難以入睡。她心中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委屈,彷彿又受到了什麼人的欺負。她哭了,開始哭聲還很低微,後來哭聲漸漸大起來,無法克制。
是呵,她的身材那麼瘦弱,小手小腳的,像是發育不良沒長開似的。她那張小女孩般的臉上,永遠籠罩著悲哀的愁雲,一接觸到什麼人的目光,她便會情不自禁地立刻垂下睫毛,掩住那雙怯生生的眼睛。
「你別裝熊,快起來!自己跟上去!」他更加生氣了,索性放開她的手,那語氣完全像在戰鬥中,呵斥一個無能的士兵。
兩個姑娘不知是懾服於他的惱怒,還是出於同志之間的義務感,彼此望了一眼,一個服從地去倒那盆雪水,另一個立刻轉身去找衛生員。
「別碰我!」她嚴厲地叫了一聲,從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她是愛他的呀!
她和排長兩個人住在空蕩的宿舍里,卻誰也不理睬誰。在排長鄭亞茹面前,裴曉芸更自卑。排長是一位軍隊幹部的女兒,正牌的「紅五類」:排長是老初三畢九_九_藏_書業生,在學校成績優異,據說要不是因為「文化大革命」,學校要保送她上重點高中呢;排長是市紅代會常委,來到北大荒之後,還被請回城市參加過一次紅代會常委會;排長在全排姑娘們眼中是具有男性威嚴的;排長是在全團名聲響亮的人物;排長是很美的,高於一般姑娘們的個子,颯爽的身姿,烏黑而濃密的短髮,裹著一張橢圓形的五官端正的臉,兩條眉毛不但細而長,還很英氣,一雙丹鳳眼,總是投射出自信的矜傲的目光。
跑步急行軍途中,又演習了一次「圍山搜敵」。
全連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鄭亞茹超假半個月,是為他在城市多方奔走。
一會兒,女排的姑娘們都回到宿舍里了。被批准為戰備分隊的姑娘們,興奮地哼唱著,說笑著,一個個將槍拉得嘩嘩響。
剛滿十八歲的曹鐵強沒有哭。他在全校第一個報名要求到北大荒去,他要見識見識北大荒那一片吞沒了他父親的沼澤!他要知道母親是從哪一座山崖跳下去的!他要擦掉父親和母親都開過的那台拖拉機上的黑「×」!他要告訴每一個北大荒人,他是誰的兒子,他來了!
她向他走近了一步。他也向她走近了一步。
不是在對她說話又是在對誰說話呢?她立刻從被窩裡爬起來,顧不上穿衣服,也顧不上蹬鞋子,光著腳就跳到了地上。
藉著月光,他這才發現,她穿的竟是一雙網球鞋!他怔住了,半天才說出話:「你……怎麼穿著這樣一雙鞋?」
春節前,連里不知出於何種安排,對每一個請假回城市探家的知識青年,都毫無例外地批准。也許是出於對知識青年的體貼和關懷吧!知識青年先後離開連隊。最後,男排只剩下了一個人——曹鐵強,女排只剩下了兩個人——鄭亞茹和裴曉芸。裴曉芸知道,排長所以遲遲沒有動身離開連隊,一定是想和曹鐵強結伴探家,同去同歸。可曹鐵強為什麼遲遲不回城市探家呢?他捨不得他養的那隻小狗?也許是的。他那麼喜愛那隻狗?她哪裡知道,出於對她的同情,他決定放棄那次探親假了。他不忍心將知識青年中的一個小阿妹,孤獨地撇在連隊。
能不能被批准為「戰備分隊」的戰士,和有沒有這種要求,意義是並不相同的,每一份申請書,都要作為一種忠誠的證物入檔案的。
他沒有回答她這句話,但他在自己心中暗暗立下了誓言:我今後要開始愛這個姑娘,我再也不能挫傷她對我的愛情!
別人,鋼筆寫的字,盡可表達對黨對祖國對人民的忠誠和獻身精神。但她不可以,她是入了「另冊」的,她十分清楚這一點。
「不……」
「講清楚就講清楚!我說的不是別人,就是你!還有她!你們倆!趁著大家演習,你們兩個跑回來,在宿舍里搞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你的嘴巴也凍住了嗎?我問你有沒有剪刀!」
「用不著勒太緊,捆上點就行。」排長一邊勒繩子,一邊說,「我也要回去探家了,今天就走,和他一起走。」
她從他懷裡接過「黑豹」,撫摸著,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值得信任地點點頭。
排長竟不給她說出這句話的機會。
他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汗濕透了襯衣和絨衣。
對方緩慢地從兜里掏出一盒煙,緩慢地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緩慢地擦著火柴,緩慢地吸了幾口,眯起眼鏡後面一雙沉靜的眼睛瞧著他,用緩慢的語調說:「我叫匡富春,團部的衛生員。談到權利,我不但認為我有這種權利,而且認為,任何一個北大荒人都有這種權利。北大荒需要醫生,需要出色的醫生。爭取到一個上醫科大學的名額是很不易的,如果被一個對醫生毫無職業感情的人,或者被一個僅僅想利用上大學的機會離開北大荒,回到城市去的人佔有了這個名額,那未免太令人失望和遺憾了!」
槍,只能發給「紅五類」。這是內定的原則,但戰備形勢報告會上的動員令,卻是向每一個知識青年發出的。
排長轉身看了她一眼,又說:「幫我捆一下行李可以吧?」
得到的回答是:「因為他母親的問題……還沒有最後作出結論,我們政審很嚴。」
「那是我們排長的擦臉巾。」
因為他們是生產建設兵團——戰士!
從小木箱里取出一把剪刀,他從她腳上剪下了那雙網球鞋。接著,小心翼翼地剪下了她的襪子。他將她的雙腳按在雪盆中,迅速地用雪搓起來。
於是一份份申請書由班排長遞交到連部。連部討論通過的申請書,附上鑒定和意見,密封后報到團軍務股審批。
曹鐵強悄悄地告別了雁窩島。
於是,她喃喃地說:「我……怕……」
批判會。批判修正主義建場路線,批判「黑勞模」,批判中國第一個女農場場長。第一個,這本身就是一種罪過!哥白尼是第一個向全人類大聲說「地球是繞著太陽轉」的人,結果支持他的布魯諾被教皇下令燒死了。除了耶和華,教會是不能容忍人類還在其他某方面產生什麼「第一個」的。中國人雖然相信上帝的不多,原來卻有許多人同樣具有不能容忍「第一個」的劣根性。
那是用指血寫成的申請書。
「她會生氣的。」
夜裡,他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她掙動了幾下,沒有掙回雙腳。他的手那麼有力!
接待人員搓著手說:「我們……做不了主啊!」
就在那一年冬季的一天半夜裡,全連緊急集合,男女知識青年都拉出了連隊,一氣兒跑了十多里路遠。演習緊急集合,大宿舍里是不許開燈的,手電筒也不許打亮。
裴曉芸在所有人的面前都會產生這種自卑感。
然而,裴曉芸多想找個時機對曹鐵強說句感激的話啊!即使僅僅從情理上講,這樣的話也是應該對他說一句的。可是,每當她和他單獨在一起,還沒來得及開口,鄭亞茹便會忽然出現。能夠和他單獨在一起的機會又是那麼難得!
「真的!」曹鐵強對她微笑著,肯定地點點頭。
少女的心狂跳不已。
他雙手接槍時,她一字一句地說:「我判斷的果然不錯,那裡是莊嚴的發槍儀式,這裡是默默的兒女情長。」
而她卻從未領受過母愛的慈祥和溫柔。為了領受一次,她寧肯自己的雙腳被凍掉!
裴曉芸也寫了申請書。
第二天,兩人徐徐漫步在松花江畔。她默默地和他並肩來回走了許久,才靠著一根欄杆站住,告訴他,省里的幾所大學已經開始試行招收工農兵學員,她要盡一切努力為他爭取到一個名額。如果爭取到了,他就可以有三年的時間,一邊在城市學習,一邊照料他的恩人父女了。他感激地緊緊握住她的手,不知說什麼話才能表達自己的心情。
她沒有家了。
姑娘們都不能理解的是,她們的排長明明愛著人家,又總是隨時隨地有意無意在她們面前扮演一個無窮煩惱的被追求者的角色,儘管這種角色她扮演得極成功。
就像一粒沙子含在河蚌體內,久經揉磨,變成了珍珠。這句話也是許許多多話在她內心經過無數次篩選的結果,這句話無論從任何意義上都是她的心裡話。
他的要求竟沒有被批准。
是因為過分受感動?是的,當然是。但淚水絕不僅僅是因為受感動而傾涌,還因為……他提到了他的母親。用那樣一種深情的語調提到他的母親。
「你……混蛋!」曹鐵強大吼一聲,對鄭亞茹揚起了拳頭。但他畢竟克制住了自己,拳頭並沒有落下去。如果不是當著所有姑娘們的面,這一拳也許會落下去的。
她還能再有何種表示呢?還能再說什麼呢?
「黑豹」豎起了耳朵……
「烈士的兒子,竟連繼承烈士遺志的權利都被剝奪了!」老人嘆息一聲,突然拉起他的手,憤慨地大聲說,「我們走!北大荒不要你,我帶你到五七幹校去!」
「啊!不,不!……」
男宿舍傳來發牢騷的怪話和嘻嘻哈哈的笑聲。
「我說誰,你心裏明白!」鄭亞茹向裴曉芸瞪了一眼。
他取下了她自己的毛巾。
這一夜晚,裴曉芸也同樣多思少眠。
他們擁抱在一起了。
她知道排長說的「他」是誰。
他沉默片刻,搖搖頭:「不,絕不會……」
「簡直是拿著弟兄們開玩https://read.99csw.com笑!演習演習,半路上丟了戰備演習指揮員!」
剛過完春節,他就從城市返回連隊了,是全連第一個回來的知識青年。
「他在叫狗,並沒有叫我。」見他將「黑豹」抱起,親愛地撫摸著,她這樣想。
他不再問她什麼了。他心中明白了。他緩緩地將鄭亞茹的毛巾搭在毛巾繩上。
她望著它,拿它毫無辦法地搖搖頭。
曹鐵強也跟在她身後來到女宿舍,他想安慰她,卻找不出能夠安慰她的話。
鄭亞茹怔住了。
「你先穿好衣服,別凍著。」
他站了起來,將槍朝肩上一挎,走到裴曉芸面前,說:「打起仗來,我要用這支槍,從敵人手裡為你繳獲一支槍!」
他剛出門,裴曉芸暈倒了……
指導員看著她的申請書,臉色肅穆起來。
從那一天,大宿舍里就只剩下她一個人,和一隻小狗。白天,她並不感到特別孤獨,因為她還要和老職工們一起勞動。他們對她表示了種種關懷。他們,只有他們,才公正地、平等地把她看作幾十萬來到北大荒的知識青年中的一個。一個從小生長在城市而如今遠離城市的女孩子,到了夜晚,那種孤獨之感,才咄咄逼人。當外面呼嘯起西北風,小「黑豹」就躍上火炕,往她被窩裡鑽。它也感到了孤獨。
「凍掉雙腳,在北大荒可不是沒有過的事!小時候我的腳也凍過,我媽媽就像這樣子給我搓。」他從毛巾繩上扯下條毛巾,要替她擦腳。
此話對他是多麼大的寬慰啊!
第二天,曹鐵強在食堂門口碰見裴曉芸時,對她低聲說了一句話:「連隊通過了。」
「不疼才糟糕!」他更快地用雪搓她的腳。
他跑到那人跟前才認出,是她。
幫排長捆好行李時,他來到了女宿舍,懷裡抱著小狗「黑豹」。
「我們就最先來討論這份血書吧!」指導員說完這句話,開始捲煙。這是他內心不平靜時的習慣動作。
其實,她最想對排長說的,無非只有一句話:「排長,我是敬佩你的呀!我心甘情願處處聽你的吩咐,服從你的命令!」
當初,他們中許許多多的人,正是為了這兩個字,放棄了到離家較近,生活條件較好的農村插隊的機會,而千里迢迢奔赴北大荒的。
而她自己的內心裡,卻感到一種空曠和蒼涼。
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看到男女之間的情愛舉動。她彷彿看到了自己所絕不應該看到的,愧怍極了,不安極了。雖然是無意中看到的。
「你當眾侮辱了我!」她凌厲地打斷他的話,「你並不愛我,你只不過是同情我,憐憫我,僅憑這一點,你就以為自己有權當眾吻我了嗎?就算你真愛我,你也沒有這種權利!你曾問過我,我是否愛你嗎?」
他對她笑笑:「我應該感謝你,小狗長大了不少!離開這麼幾天,我還真想它呢!」
他幾乎是把匡富春對他所說的話一字不差地複述給她聽,一遍又一遍,但卻只能愈加激起她的惱怒。
大宿舍里就只剩下裴曉芸一個人,和一隻小狗。
兩個人,按照同樣的時刻,早、午、晚活動在大宿舍里,卻彼此不說一句話,不正視一眼,這是多麼彆扭!有幾次,她想主動張口和排長說話,排長卻好像能夠猜度到她的心思,每每在這時候走出去了。
她默默地朝擺在窗台上的一隻小木箱指了指。
當夜住在團部招待所里,已經十點多了,忽然有人敲門。
她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趿著鞋走過去幫排長捆行李。一根繩子,一人手裡攥一頭。
她一跑回大宿舍,就哇的一聲哭了。
「我沒哭。」她低下頭,想繞過他身邊走進宿舍。
裴曉芸的臉色霎時蒼白,連薄薄的嘴唇也哆嗦起來。
第二天,他悄悄地告別了雁窩島。
「你別裝好人!」鄭亞茹倏地坐起身,對裴曉芸狠狠地嚷了一句,之後又倒下去抱著被子哭。
對方又開口說:「這個名額本是我爭取到的。我曾給醫科大學寫過一封信,向他們反映了北大荒缺少醫生的實際情況,並向他們提出請求,允許我去自費學習。我的祖父和父親都是醫生,而且是很出色的醫生。我從小熱愛醫生這一職業。我向他們提出請求,沒有任何個人目的,我只是想成為北大荒所需要的一名出色的醫生。我相信給我一次學習的機會,我可以成為一名好醫生。他們回信答應了我的請求。可是最近他們給我的又一封信中解釋,由於某種原因,答應了我的名額,被我們團里的另外一個人頂替了……」
「我們今天也要離開連隊了,大宿舍就剩下你一個人了,我把它託付給你。」他像將什麼貴重之物至誠相托。
他猛地彎下腰,將她再次拉起,強行背上,朝山下就跑。
「別,那不是我的毛巾。」她用輕微的聲音說,這時才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
一會兒,他來到了女宿舍,送給她一些從家中帶回來的糖、花生、瓜子。
別人都有家可歸。
「……」
月亮好像掛在原來的地方,一寸也沒移動。但月面已不那麼明凈,變得朦朧了。夜空的藍色加深了,深藍混合著漆黑。夜空似乎被來自宇宙之外的某種自然力量所壓低。
他要求把自己分到雁窩島,他的要求沒費口舌便如願以償。可是,雁窩島並不像他在《英雄戰勝北大荒》中所見的那麼荒涼了。那裡已經建立起了農場。荒原已經被征服,吞沒了父親的那片沼澤,已經變成水庫。來到雁窩島的第一天傍晚,他獨自佇立在水庫閘壩上。赤紅的晚霞燃燒著淡藍色的水面,水面浮現出了父親的容貌。父親生前經常用口琴吹奏《水兵之歌》,他耳旁彷彿又聽到了這支歌那充滿火熱激|情的歡快節拍。口琴是父親任何時候都揣在衣兜里的愛物,肯定和父親一起沉沒在當年的沼澤底了。父親的碑就立在水庫閘壩的一端,他沿著閘壩走到碑前,仰望著碑頂那台石雕的翹首的拖拉機,心中默默地說:「爸爸,我來了!」他心中突然產生一種悲哀的遺憾。他但願眼前沒有這水庫,而仍是一片猙獰的沼澤!對於吞沒了他父親的那一片沼澤,他心中是有種強烈無比的挑戰情緒,甚至可以說是復讎般的征服意志的啊!但它卻已經被征服了。不是被他,而是被別人!他撲倒在岩石碑座下,痛哭了一場。附近沒有一座山。不必問什麼人他也知道,母親並非是在這裏遭到了那次不公正的批判。有人主動帶他來到了機車庫,告訴了他哪一台是他父母生前開過的拖拉機,它已經舊了,但保養得很精心。在並列的十幾台拖拉機中,它最潔凈,黑「×」被用汽油認真擦掉了,還看得出被什麼東西認真刮過的痕迹。
她沒有回答,她不再擂自己的腳了。她的雙手忽然捂住了臉。她的肩頭開始輕輕聳動著,她無聲地哭了。
當她送他走出家門時,說:「你明天有時間的話,我希望能和你一塊兒到江畔去走走。」見他猶豫,她又補充了一句:「我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
同樣是離別,他心中想的只是狗,一句話也不問到她。
代替父母像撫養自己的兒子一樣撫養了他十年的恩人,母親生前的老上級,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一位當時也遭到政治厄運的副院長,陪同他第二次來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駐哈聯絡處。
他們早已不滿足於一年四季僅僅播種和收穫了。他們渴望著浴血戰場報效國家的機會!
「黑豹」瞪著那雙善於和人交流情感的眼睛瞅她,分明聽懂了她的話。它的眼睛追隨著她的目光,也朝連隊的方向望去。
可想而知,鄭亞茹對他這樣做惱怒到何種程度!無論他怎樣向她解釋,都不能求得她的諒解。
「怕?……怕什麼?」
曹鐵強指著一個姑娘說:「你,去把那盆雪水倒了!」又指著另一個姑娘說:「你,去把衛生員找來!」
「還不?有沒有……像被火燒一樣的感覺?」
「你有必要去問問她。」曹鐵強看著鄭亞茹說。
他長大了。每天都帶著一種迫切希望自己早些長大的心理一年年地長大了。母https://read•99csw.com親那封信至今他仍保留著,但母親,卻已長眠在地下數載了。
她果然說到做到,第二天就給匡富春寄出了一封信和拾元錢。不過信中寫了些什麼,是否情意纏綿,他卻不知道了。
也許因為她和他不是同一個城市的知識青年?也許因為她和他不是同一批來到北大荒的?也許因為她是全連姑娘中最其貌不揚、最沉默寡言的一個?也許因為她是一個政治上有「特嫌」的歌唱家和某個大學里的「反動講師」的女兒?……他不曾注意過她。而她,也從來不敢主動接近他,主動跟他說一句話。因為,他是威信很高的男知青排排長,是全連最英俊的小夥子。
許久許久,他們之間沒有再說一句話。
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
同樣的做法,這北方的小夥子從他母親那裡學到,施加於她,誠摯之中帶有幾分強迫。
她的臉紅極了,她一下子用雙手捂上了臉。「當年我媽媽對我也是這樣做的。」第二次提到他的媽媽,他的語調中流溢出一種深情。
「你多高尚啊!可我是為了誰?我在城市四處奔波,拉關係,挖路子,走後門,求爺爺告奶奶,就差沒給別人下跪了!整整半個月,兩條腿都跑細了,舌頭都磨短了,為了誰?!團長心裏記著你一筆賬呢,根本就不同意讓你上大學!也是我一次次跑到團部替你說情,裝哭、耍賴,連一個姑娘的自尊心都不顧惜了。可你!你倒成了無比高尚的人,我倒成了頂頂卑劣的人了!高尚不過是一種自我表現欲,這一套我也會。我從明天起要每月給這個匡富春寄拾元錢,寫一封信,要寫得情意纏綿,鼓勵他為北大荒好好學習!他會比感激你更加感激我!……」
她一動也沒再動,雙手依舊捂著臉。
回憶,這是一種特殊的精神享受,如果誰確有值得回憶的經歷。內心的痛苦、感情的折磨、不公平的處境、破滅的希望、萌發的希望,種種希望變為種種失望后,心靈受到的極猛烈的衝擊,這些經歷,便是回憶對人具有的非凡魅力。尤其在誰認為自己獲得了幸福之後。
她沒有按正常程序將申請書交給排長鄭亞茹。
「我不要,你自己留著吃吧。」她拒絕收下。她把這些東西視為他給予她的報酬,因為她替他餵養了幾天小狗。
她那顆少女的心不但稚嫩,而且那麼細膩。所有細膩的情感都被她的雙唇封鎖在心裏。因此,她的內心世界比別的姑娘更加豐富,也更加充滿矛盾和變化。
聽了他這句話,她漸漸抬起頭,第一次那麼勇敢地面對面地正視他的臉。
她擦乾眼淚,盯著他,問:「今天你對我講的這些,從沒有對任何人講過嗎?」
不久,連里收到了由團部轉來的一份哈爾濱醫科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有……一點點……」
他的目光不禁注視在她臉上,心中實在不可理解,這種時候,她為什麼還會對生活中的這般小事如此認真。
她為自己對他說的話而追悔莫及。
「我……我的腳……」
雖然如此,她還是真實地感覺到生活對自己來說發生了些什麼變化。這感覺是朦朧的。正因為是朦朧的,似乎發生了但又似乎並沒發生的變化,才既令她入迷,又令她感到新奇。她是懷著連自己都難以解釋清楚的微妙的心理,去細細體驗這種新奇的變化的。她戰慄地期待著更重要的變化某一天突然發生。她究竟期待的是什麼呢?期待著一種什麼意義上的變化呢?將會發生什麼呢?怎樣發生呢?……她什麼都不能回答自己,然而她又的確體驗到了什麼,的確在期待著什麼,的確被什麼誘惑了。也許什麼變化都沒有發生?也許什麼都不存在?也許令她內心騷動的,不過是虛幻縹緲不可捉摸的憧憬?……
她搖了搖頭。
他生氣了。反問:「你是誰?我根本不認識你,你有什麼權利這樣質問我?」
鄭亞茹最後一個走進宿舍,她的目光在曹鐵強身上差不多停了半分鐘,然後,緩緩地轉移到裴曉芸身上。
女排排長鄭亞茹最後一個返回連隊,她超假半個月。一回到連隊,她就立即向黨支部補交了一張診斷書,她在探家期間生病了。診斷書證明這一點,但女排的姑娘們卻都看得出來,排長絕沒有生過病。並不是從排長外在精神狀態得出的結論,而是她處處不自禁地有所流露的內心情緒的真實色彩告訴了她們。一個姑娘若被許多姑娘加以研究,那她內心是難以隱藏住什麼秘密的。何況,女排排長早就成為她的戰士們的重點「研究項目」了。她們在對她加以諸方面的研究之後,已經積累了不少經驗呢!經驗告訴她們,排長準是在愛情方面獲得了極大成功!不,更準確一點說,是在愛情的「拉鋸戰」中獲得了決定性的勝利。那被征服了的一方,當然是男排排長曹鐵強了。她們既替曹鐵強惋惜(未免被攻克得太輕鬆了些吧!),同時,也不無對鄭亞茹的嫉妒。瞧她不論說什麼話做什麼事時,那種自信勁兒!瞧她那雙被內心的愛情之火燃燒得多麼明亮的眼睛!瞧她浮現在臉頰上的那種幸福的紅暈!瞧她獨自呆坐,凝眸出神時那暗暗得意的模樣!唉!唉!哈爾濱的小夥子那種剛愎和高傲哪去了?怎麼就招架不住姑娘的一二個回合呢?在她們面前,他對鄭亞茹像塊百鍊鋼,說不定背人時,就變成了繞指柔呢!小夥子們差不多都是這德性吧!
她對他的回答非常滿意,低下頭微笑了。
她獃獃地望著他,半天才說:「別騙我啊!」
他哭了。只因為此。
裴曉芸說:「邊上第三條毛巾是我自己的。」曹鐵強取下了她自己的毛巾……
對中國第一個女農場場長的批判形式是別出心裁的。父親生前開過的那台英雄的拖拉機被用黑漆畫上了「×」,母親被強令駕著這台拖拉機來到批判會場接受批判。拖拉機像坦克一般沖亂了會場,碾過會台。母親將拖拉機一直開到山崖畔,她縱身跳下了山崖……
她沒有回答,一時不能相信排長是在對自己說話。
漸漸地,她感到自己的兩隻腳恢復了知覺,溫暖了,也開始疼了。他胸膛里那顆年輕人的心強有力地跳動,傳導到她的心房。她自己那顆少女的稚嫩的心,也彷彿剛從一種冷卻狀態中復甦,怦怦地激跳。
「你是曹鐵強?」
「瞧,最南邊那一排燈光,就是大宿舍!」她又低下頭對它說了一句。
「……」
風過之後,四野頓時迷茫。
「就算你說的一點不錯,那又怎麼樣?」他瞪著她。
「剪刀!」她茫然地瞧著他。
他的同班同學,當著所有姑娘們的面,對他說出這般帶有侮辱性的話,使他感到格外不能容忍。他幾步跨到她面前,咄咄地盯著她的臉,質問地說:「我不明白!你今天非得當著大家的面對我講清楚不可!」
「如果不是我,換一個人,比如,另外一個你認識的姑娘,你也會把這一切統統告訴她嗎?」
「我……回去沒意思。」她故意用一種平淡的語調回答他,並且,對他微微笑了一下。
「排長,都是……都是我不好,就算他剛才的話,是對我說的……」裴曉芸望著排長,心裏感到無比內疚。
這種特殊價值是他們每個人自我意識的支撐點。
那天中午,她正在宿舍里獨自吃飯,忽聽外面有人叫:「『黑豹!』『黑豹!』」接著,是一聲口哨。
排長這種從來沒有施捨給她的關心,令她深深地感動了。
當天,他在男女宿舍的牆上各鑿了一個小孔,將一根繩子穿過小孔,抻到女宿舍來。
區別就在於此。雖然深受感動,但也觸碰到了她的隱衷。
曹鐵強是演習行動的總指揮,在大家都已經搜索到半山腰時,他回頭望了一眼,見有人剛跑到山腳下,艱難地踩著沒膝的深雪向山上攀登。
他又說:「你為什麼不信任我呢?像信任一個大哥哥似的。你……簡直不像一個女知識青年,像一個小女孩。我是很願意在什麼事情上幫助你的,真的!」
他像是在被審訊,狼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