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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帆

黑帆

你的臉感到了被火焰所烤的輕微的灼痛。
「他」是你的命。
你看到那血紅的落日了么?它仍依戀著地平線上的一座孤丘。日輪和丘廓若即若離的親吻是何等深情!
村子里又傳來一陣狗叫。狗叫聲過後,荒野顯得愈加寧寂。就連狗的叫聲,聽來也使人體會到一種動物的孤獨。
你點燃的火,已將近處的荒草燒光,露出了黑色的土地。它像一條巨蟒,朝那纖小的身影纏繞過去。空氣中瀰漫著草木灰味。
「傻瓜!……」她笑了。
走到拖拉機前,她望著你說:「我送給你一樣東西,你猜是什麼?」你這才發現,她身上還背著書包。
黑暗徹底籠罩了大地。
於是你的命運就和這一片荒原和這一台拖拉機從此緊緊連在了一起。
只有一雙眼睛還是你所熟悉的,你自己的……
這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幸運。
「你還愛我么?」
「這很蠢。」
你純粹是為了她的心靈從此獲得安寧才這麼寫的。
你拔了幾把荒草,搓成一根草繩,點燃了。草繩一扔下去,荒原便燒了起來。火,也許是這片土地上的第一次火,是我親手在我的土地上點燃的。你這麼想。你注視著火,火光映照著你的臉。起初,每一束火焰,都像一面小旗;在黑暗中隨意招搖。而那更細微更細微的火的觸角,則像一條條赤紅的小蛇,從低處昂起頭,順著一棵棵蒿草的莖梗迅速向上爬。或者從這一棵蒿草的葉尖上攀緣到另一棵蒿草的葉尖上,然後朝四面游去。頃刻,火勢擴大了。那一條條赤紅的小蛇,轉眼變成了千百萬火的精靈,在這片土地上跳起了圓舞。沒有風,也不需要風。不需要風的扇動。火的情緒是激烈的。這是一場荒原上的自由之火。那些火的精靈啊,它們已不是在跳圓舞,而是在跳迪斯科。瞧它們的紅裙子,舞動得多麼熱情!旋轉得多麼迅速!多麼壯麗的場面啊!千百萬,真是千百萬火的精靈,在這開闊無邊的荒原上被捲入了無音樂的迪斯科的瘋狂旋律!它們如醉如痴,它們相互吸引著、迷誘著、席捲著。一會兒擁抱在一起,聚集在一起,一會兒又分散開來,跳躍著、旋轉著、扭擺著,向四面八方擴展。火的精靈呀,它們的激|情是人的激|情所無法比擬的!它們的激|情在這片屬於你的土地上空彙集成熱流。這熱流溢向荒野的深遠處,逼退了秋末夜晚的涼意,將夜空映得無比輝煌。
夕陽的餘暉透過拖拉機駕駛室的玻璃,也照耀在你臉上。
難道你不是在遙望?而是在幻想?
她不敢再見到你一次。
「我的帆……」
這些話,你能對連長和指導員說么?
你的帆是你的命運。使你充滿著希望也同樣充滿了憂鬱的命運。在這個夜晚,我的帆是黑色的。在明年的秋季,我的帆將變成金黃色的。你繼續想。
「尋找最出色的整容師。」
是的,我的土地。這不是詩句,也不是歌詞。你想。從東長安街至西長安街,那麼長,那麼寬。它是我的帆。我的黑色帆。
你,你這荒原的孤獨的守夜者,你是一首長詩中的一個短句,你甚至只是一句詩中的一個符號。
你也是一戶。一個人一戶。
你為什麼要想到這個字呢?
「這是鐮刀割麥子的聲音。」你奇怪她為什麼將這種聲音錄了下來,而且懷著那麼得意的神情放給你聽。
你更加不解了。
「救火啊!……」
那你在思考什麼呢?
你至今銘記著那位五十多歲的、身材瘦小的禿頂的醫生說的話。醫生曾提出建議,送你到北京或上海整容,但場部黨委經過嚴肅的討論,否定了這一建議。
「不對,」她瞧著你搖了搖頭,「你仔細聽!」說著,將音量放大了些。你還是不能判斷那究竟是什麼聲音。
你順從地閉上了眼睛。
幾年前那場火災燒毀了你的面容,卻沒燒盡你的自信。自信在心裏。心在胸膛里。你的胸膛也曾像你的面容一樣被燒傷。你的自信也曾被火焰烤焦,變得萎縮,但是如今,它又像生命力最強的細胞一樣,復生了。因為在你的動脈和靜脈里,流動著的是一個人最強壯的生命時期的血液!三十五歲的人的血液。能夠醫治一切。
「你為什麼關上燈?亮著也不影響你翻地呀!」她奇怪地問。
也許正因為是這樣,你才對自己的臉逐漸習慣起來?她才並不覺得你的臉有多可怕?
孤獨是詩。你也是詩。
你跳下了拖拉機。
你第一次見到自己被燒傷了的臉,雖然沒有暈過去,可是你的心被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恐懼窒息了。面容是一個人的靈魂的說明書。一個人照鏡子的時候,其實也是在照自己的靈魂。誰也不害怕自己,乃是因為他或她對自己太習慣了。人一旦發現臉不是自己習慣了的臉,即使一個臉滿皺紋的老太婆變成了如花似玉的少女,即使一個面貌醜陋的老頭子變成了一個美少年,這個人也一定會駭然之極的。反過來,那恐懼強大於對鬼怪的恐懼。
荒野是那麼寧靜。
你和她原來是站在被火燒過的地方,站在一小片絕對安全的沃土上。
她對待你卻像對待一位兄長。
你在遙望什麼?你?
「你打算種什麼?」隊長曾這九*九*藏*書麼關心地問過你。
「一定回北京一次。」
要燒荒。草木灰能使這片屬於你的土地更加肥沃。要翻耕。今年冬天的雪,來春融化時,能使屬於你的這片土地水分充足。
你的性格非常執拗。這也是你的命。
「不知道。」
承包戶——你的今天。
長久凝視自己燒傷過的臉,是需要勇氣的。
你第一次見到她,也在深夜。那是去年的事,還沒有實行承包呢。
「願你幸福……」你心中默默地祝願她,木耳從小籃子里撒到了綠草中……
你也是孤獨的。你需要一個伴侶么?你?
「我的臉……變得很可怕么?」你的聲音低得幾乎只有你自己能聽到。醫生沉默片刻,回答你:「以後會比現在好一些。」說完,馬上轉身走開了。
她卻大聲問你:「你知道我爸爸在哪台拖拉機上嗎?我是來給他送飯的。」
你慢慢放開了醫生的手,慢慢拉上被子,蒙住了你的臉。
你和她就那樣長久地、默默地、面對面地站立著。你捧著小小的收錄機,她痴痴地獃獃地望著你。
「你到這裏來幹什麼?」你生氣地問。
「不貴,才一百二十多元。」
「是你?」她的語調說明她非常意外。
他老婆也是四川人。四川女人都那麼不怕吃苦,那麼能勞作。像水牛那麼溫良,也像水牛那麼禁得起生活的鞭子的驅使。難怪人們都說:「北大荒三件寶,人蔘貂皮烏拉草,抵不上一個四川老婆好。」
「睜開眼睛吧。」
你那乾燥的雙唇微動一下,從你口中吐出了一個字:「帆……」
英雄也有不回答的權利。
「跟哪一戶合包吧!」好心的人們這麼勸你。
你注意到了么?天空的暝昧,是怎樣在漸漸地互相滲透著,形成無邊無際的氤氳,逼向那蒼穹的絕頂?你內心裡的暝昧卻是無處不滲透的。不能升向天空,也不能溢向大地。
如果你也有一個所愛的姑娘,你絕不會將她引到麥草垛後面或糧囤後面。你會將她帶到這裏,你會對她說:「看,我們的土地……」
……
你從小就嚮往大海,如今你的命運之舟擱淺在荒原上。你讀過凡爾納的小說《格蘭特船長的女兒》之後,曾多麼幻想在現代的世紀駕駛古代的帆船獨自航行於大海,可是你如今坐在一台二百五十馬力的拖拉機駕駛室里。
「你剛才怎麼了?為什麼抱住我?抱得那麼緊。」她問,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一點也沒有做作之態。那神情好像是一個孩子在向一個大人鄭重發問。
也許只有在北大荒才會遇到這樣一家人。
如今人們談到你的名字,也就是談到了他們。那一百二十七個,那四十余萬。你的名字成了歷史一章的「序」。
但你沒有朝她轉過臉去,卻熄滅了駕駛室內的小燈。
人有時會懼怕已經屬於自己的東西。
是步伐聲。是的,是千萬人的整齊的步伐聲。它立刻使你聯想到了一個團甚至可能一個師的士兵在進行操練。這聲音對你對她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呢?你不能明白。
火光中,一個纖小的身影東奔西跑。
你知道,你只是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成了「英雄」,你的名字只在《農墾報》上成了一個英雄的名字。和從前的你所不同的,只不過是你的面容變得那麼丑那麼可怕了。在從前的你和一座哪怕是金子鑄成的英雄紀念碑之間任你選擇,你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恢復那個高傲的,目中無人的,愛出風頭的,太喜歡衣著整潔的,太喜歡參与各種無意義而又無休止的爭論的你。
醫生盯著你的眼睛說:「你要開始學會如何忍受你自己,如何忍受生活。你若能忍受自己,便能忍受一切。記住我這句話,這是我對你的最大幫助。」
你什麼也沒回答。
你的血液養育你的心,
「多少錢?」
夜空上懸著一個明潔的銀盤。在高遠的墨藍色天幕的襯托之下,月亮才是動人的、嫵媚的。太陽和月亮,各有各的早晨。好比藍天如果有自己的語言,定會對大地說:「你是我的藍天!」
難道你這麼久久凝視的,是你自己的臉?你的臉映在玻璃上,很模糊,但你卻並不像看得更清楚的,是么?
「我哭了……」你回答。並沒有因為自己的眼淚感到羞窘。
是誰將你的被子從臉上拉下來?是同病房的一個老頭,他的床位在你的床位對面,你一定還記得他的。
你今後將是這片荒原的主人。你今後將是這台拖拉機的主人。你可以選擇一片被開墾了的土地。你沒有。既然有選擇的權利,你就不願在別人開墾了的土地上播種和收穫。你更希望擁有自己的土地。既然所有的中國人都被推到一個歷史直角的頂點,你認為你也該充滿自信地大聲說:從這裏開始吧,讓我的生活,讓我的一切!
於是你緊緊摟住她,將她的頭保護在你的雙臂之中,使她的臉貼著你的胸膛,使她在你懷中一動也不能動。
「你會親眼看到的。」
「好玩……」簡直是孩子的話!如果別人對你說這種話,你會氣得咬牙切齒。但她是個孩子,你原諒了她。
「將來,我要走遍全中國,也許還要走遍全世界,去尋找。」
如果你有勇氣愛,九九藏書就把你的愛升到我的帆上吧!你心中默默地這樣對她說。
「將來,哪一年呢?」
你憑著你的想象,為自己在頭腦中描繪著國慶典禮的雄壯場面。裝甲部隊從天安門廣場駛過所發出的巨大聲音,震動著你的雙手,震動著你的心。這聲音從你的身體傳導到大地上,彷彿整個大地也隨之震動了起來!
你慢慢睜開眼睛,見她雙手捧著一台小小的收錄機。
全病房的人都圍到了你身旁,同情地瞧著你。你這才意識到,你在哭,哭得那麼絕望,哭得使他們感到不安……
他對你說:「孩子,別哭了,哭也沒用,醫生的話是對的。一個人只有一條命。你沒燒死,夠幸運的了。你總還得活下去……」
她會被燒死的!你想。
「上來吧,你爸爸在地東頭呢,我的拖拉機一會兒准能跟他的拖拉機會上。」
這不是詩句,也不是歌詞,這是你的現實,使你感到嚴峻又使你感到自豪的現實。
你那種懼怕火的心理又產生了。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你時時處處被「火」這個字驚擾,你聽不得人們談到這個字,你見不得與火相近的光和色。甚至別人吸煙時划著的一根火柴,也會造成你心靈的一陣悸顫……
火,又一片火,在你的土地的那一頭燃燒起來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重返北大荒么?」
你停住拖拉機,從駕駛室探出頭,對她吼:「不要命啦?」
你的眼淚從你的眼中涌了出來,順著你的面頰往下淌,淌入你的口中,鹹鹹的,你將它咽了下去。將一種深深的感情咽下去。
你沒有返城。你永遠打消了返城的念頭。你寧肯死,也不願讓你的老父親和老母親看到你燒傷后的臉。
「我相信。」你平靜地回答。
那纖小的身影還在東奔西跑,手中拿著帶火的樹枝,繼續四處點燃起一片片荒火。好像一個漫不經心的玩火的孩子。這身影一會兒被火焰吞食,一會兒被火焰吐出。你認出了這纖小的身影是誰,她彷彿在對火的精靈進行挑逗。
你卻對大地說:「帆……」
我的土地,我的黑帆,我要將你高高揚起,讓我的勇氣作為颶風,將我向自己命運挑戰的宣言寫在這黑色的帆上——你心裏一定就是這樣想的。
你耳邊彷彿又聽到了令人緊張的呼喊:
農場職工——你的昨天。
「是為了你。」
難道你面對廣袤的荒原,在這黃昏與暗夜交替的宇宙最神秘的時刻,孤獨地體驗著大自然靜謐而無限的詩意么?
它太廣大。從東長安街到西長安街,那麼長,那麼寬。它是北大荒土地的微小的一部分。對於一個人來說,它卻是太廣大了。你為擁有如此廣大的土地而自豪,同時又感到那麼茫然。
往回走,卻並不是想追上流走的河水。
這需要很好地想一想。任何有利和不利的情況都要充分估計到。一切與這片土地的播種和收穫有關的問題,也都是直接與你個人的命運有關的問題。一個人如果將自己的命運和一片土地聯繫在一起了,這片土地就會變得異常嚴峻。從這片土地劃歸給你那一天起,你就意識到了這種嚴峻性。在你和它之間,存在著兩種可能:征服或被征服的可能,成功或失敗的可能。你將和這片屬於你的土地,進行一番艱苦的較量。
她與當年相比,面容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她還是那麼漂亮,臉色更白皙,皮膚更細嫩了。城市裡目前各種潤膚霜暢銷不滯,電視和報刊大登特登這類廣告。她變得更年輕是符合時代趨勢的。
它將是我的帆——當你說出這個字時,你心裏一定就是這樣想的。如果我願意,我能夠將它耙成一片如沙的細粉——你心裏一定就是這樣想的。
醫生望著你,搖搖頭,說:「你現在不能照鏡子。」
「我不是孩子。我已經十七歲了,我已經在場部中學讀高中了。」
「還需要很多很多手術費呢!」
一馬力等於每秒鐘將七十五公斤重的物體提高一米所做的功。
你開動了拖拉機。這二百五十馬力的馴服的鋼鐵巨獸,顫動了一下,彷彿迫不及待地沖向了你的土地。
「謝謝你,明天我就給你錢。」
你還愛她。因為你只愛過她。更準確地說,你內心裡還渴望著獲得愛情。因為你愛過。即使受到上帝嚴厲懲罰的夏娃,如果有機會,也還會再偷一次禁果的。
二百五十馬力的拖拉機,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在這片剛剛燒過荒的處|女地上,用鏵犁深耕出你的帆……
「我給你補。」她又說。
她那一聲驚叫,在你心靈中留下了難以消失的迴音。這聲音從此開始折磨你的靈魂:
他們認為,一個英雄如果失去了一條手臂,可以為他安假臂;如果失去了一條腿,可以為他安假腿;而如果失去的不過是面容,那是沒有必要花國家許多錢的。錢當然還在其次,更主要的是,那會使英雄的事迹本身失去宣傳的意義和光輝。
你當年愛過的那個姑娘,她重返北大荒看過你。這是不久前的事。她已經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女作家。不是一「個」,是一「位」,談到作家的時候,應用尊敬的字眼。對不?
你如同被一個無法破譯的密碼所蠱惑,希望立刻看到自己九九藏書的臉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
王師傅全家對待你都像對待他們的一個家庭成員。
在那有節奏的聲音之中,伴隨著彷彿低音效果的鼓點般的另一種聲音。像許多人的整齊的步伐聲。為什麼不錄一盤交響樂呢?
「什麼?……」
楊帆——多麼豪邁的名字。你的名字。
你回答:「不。」
你也不敢再見到她一次。
這台拖拉機卻無疑是世界上最先進的,第一流的。
荒火,你和她點起的荒火,已經熄滅。火的精靈們終於在你的土地上舞乏了,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喘息去了。微風吹過,未泯的火星在你的土地上一閃一閃,像誰播下了一片紅寶石。
「女宿舍著火了!……」
「你連我爸爸都不認識?王寶坤呀!」
為了救別人,包括你所深深愛著的姑娘,你奮不顧身地沖入了火海……
你看到月亮已經出現了么?像錫紙剪的一個扁圓裱在半天空,又像慵倦而蒼白的少女的臉。
二百五十馬力,會使我成為一個荒原的征服者——你心裏一定就是這樣想的。
你朝她衝去,穿過一片荒火,完全不顧火焰舔著了你的衣服,燒疼了你的臉和手,燒焦了你的頭髮。
月亮呢?那錫紙剪的扁圓呢?那慵倦而蒼白的少女的臉呢?
「尋找什麼?」
「你以後會明白的。」
「還不如被燒死好……」你想。
這個夜晚,這個時刻,正是小夥子偷偷將姑娘誘惑到麥草垛後面或糧囤後面的時候,正是丈夫們喝過幾口解乏酒後躺在被窩裡摟著妻子欲睡未睡的時候。雖然不少人家都有了電視機,卻根本收不到中央台和北京台的節目,連哈爾濱台的節目也收不到,只能收到蘇聯的電視節目。人們聽不懂嘰里咕嚕的俄語,就索性將音量擰小到聽不見,像看無聲的蘇聯影片。最初還能引起點特殊的興趣,後來就看膩了。在北大荒的這一最偏遠的地域,一個男人是不能沒有自己的女人的。女人不但是他們的伴侶,也是他們的精神世界。對於他們來說,一個所愛的女人,是比一台二百五十馬力乃至更大馬力的拖拉機還重要的。
你被火的激|情所鼓動,真想躍進這「舞場」的中心,與火的精靈擁抱在一起,旋轉在一起,如醉如痴在一起!
可你卻仍然沒有忘掉那個字——帆。
「你爸爸是誰?」
總之,他們認為,臉,對一個人來說,畢竟不如手臂、不如腿那麼重要。臉不過是臉,何況不算「失去」。
第二天,你交給她一封信,你自己上山采木耳去了。
「不!」她說,「我不怕你的臉。我知道你的臉是為救別人被燒傷的。我在《農墾報》上讀到過你的事迹……」
「你哭了?……」她問。
夕陽終於沉沒到孤丘後面去了。這宇宙之子啊,彷彿無聲地爆炸了,熊熊地燃燒了。它用它全部的餘暉,溫存地籠罩著寧靜的孤丘。半邊天空也被它殉情的光焰輻射得通紅!幾朵絮狀的瓦灰色的雲,極有層次地鍍上了環環燦爛的流蘇。愛的犧牲,在大自然中也是美的,也是。
「經費會有的。」
你的內心也是一個寂寥的世界?
「謝謝你,你真是好孩子!」
「我不回去!」她拉著你的手朝拖拉機走去。
「我……怕我的臉使你受驚嚇。」
還有鐘聲:當!當!當……
「醫生,請給我一面鏡子……」去掉了臉上的紗布那一天,你這樣請求醫生。
你感受到了么?
全連一百二十七名知識青年都返城了,只有一份知識青年的檔案留在場部檔案室。這份檔案上寫著你的名字。
你究竟在想什麼?你究竟在遙望什麼?
你終於離開了你的老連隊,要求調到了現在這個偏遠的地方。為了不使你心愛的姑娘害怕會再一次見到你。也許,還為了你自己靈魂的安寧。
……
直到收錄機發出咔的一聲微響,一盤磁帶放完了,你都沒有動一動。她也是。
陪伴你的只有那台二百五十馬力的、從美國引進的大型拖拉機,可它不施捨溫情。雖然它也有一顆心,但那是鋼鐵的;雖然它也有不沉默的時候,但它的語言,是發動機震耳欲聾的轟響。它的語言無法安慰你的靈魂。
「那你閉上眼睛。」
你輕輕推開了她。
你抬頭望望天空,說:「好像要下雨,我們往回走吧……」
在天空由明入暗的這個朦朧的過渡時期,荒原又是多麼寂寥!
「救人啊!……」
土地承包了。農機具也承包。
可她至今在你眼前仍是個孩子。好像她在你眼裡只能永遠是個孩子。
你和她就那樣長久地、默默地、面對面地站立著。你捧著小小的收錄機,她痴痴地獃獃地望著你。
你在思考二百五十馬力究竟等於多大的功率么?
鋼精勺從你手中當的一聲掉在地上。
理由很簡單——你是英雄。
可你駕駛你的拖拉機來到這裏,分明不是為了在這裏孤獨地思考關於女人的問題。
你跑到她跟前,覺得你和她四周全是火。火將你和她包圍了。
到今天,也沒想好。
你們並肩走在白樺林中,黃昏的陽光,在每一片樺樹葉子上閃耀。
因為你「請求」了,她便能夠忘掉你了。
荒原上只有你一個人。這麼廣袤的荒原!這麼孤傲的你!還有那隻九-九-藏-書孤獨的蒼鷹。你的孤獨在地下,它的孤獨在天上。
「之後,你想回北京一次嗎?」
「……現在通過天安門廣場的,是英雄的人民解放軍的裝甲部隊……」
突然你雙手捂住了眼睛,不,捂住了整個面容,連連向後退去。
每當你看著她的時候,你的心就會提醒你的眼睛——她是個孩子。
六年的時間,這是不短的時間。北大荒夏季的烈火和冬季的嚴寒,可以使一張皮膚細嫩的臉變得粗糙,也可以使一張臉上的燒傷變得「統一」。北大荒的西北風是一把「整容手術刀」,對不同的臉實行不同的手術。
二百五十馬力等於……你已經計算出來了么?
「手術費也會有的。」
「你回去吧!」你說。
你們從白樺林中默默無言地走到小河旁。小河慌慌張張地朝遠處流去,彷彿追趕著什麼,也彷彿被什麼追趕著。
你竟被自己的思考激動!你的眸子在燃燒。
你就那麼一句話也沒說地走了,在冬季里的那個清晨,天空紛紛揚揚地飄著鵝毛般的雪花……
只有連長和指導員知道你那一天將離開連隊,他們早早地起來送你。連長對你說:「小楊,既然你已經成了一個英雄,就得像英雄那樣活下去,是不是?」
你又要幻想什麼呢?幻想愛情?愛神的弓矢絕不會再瞄準你。這是你的命。你知道。
帆——一個充滿詩意的字。
她就那麼一動不動地被你摟在懷裡。過了多久?是幾分鐘?還是十幾分鐘?也許更長的時間?你忽然意識到。火根本燒不著你們。
玻璃上,你那烏黑的頭髮和駝色的絨衣領口之間,你的臉像被蝕的浮雕,像綉損的鐵面具。八橫佔領了你的臉,卻沒有改變你這張臉的輪廓。你的五官仍然線條分明,呈現著粗糙的英氣。美與丑那麼鮮明那麼對立地凝固在你臉上。在一百個臉被嚴重燒傷的人中,也許只能有一個人的臉還會遺留下美的痕迹。
「上山下鄉」的歷史,一代人的歷史,它的最後的一頁,就是你的臉。
「『十一』那天,你不是為老張頭的大兒媳婦趕到場部輸血去了嗎?我想你一定沒有聽到國慶典禮的實況廣播,就為你錄了下來,可惜沒錄全……」她非常遺憾地說,聲音很低很低,彷彿因此而對你感到很內疚。
她就像一隻小松鼠似的躍上了履帶,坐進了駕駛室,坐在了你身旁,和你挨得很近很近。你甚至感到了她那少女的內心裡蕩漾著青春朝氣的呼吸。
「我還沒親眼看見過天安門呢?」
幾秒鐘后,從那台微型收錄機中,傳出了某種極不尋常的聲音:唰、唰、唰……
她在你眼中是個孩子。
「三年五年之後,也許,時間再長些。」
「不,你撒謊!」她哭了,「你恨我,對不?你愛過我,你為救我燒傷了臉,可是在你傷好出院后,我卻像躲避瘟神一樣躲避你,在大返城的浪潮中,我走了,和所有你熟悉的人一塊走了,將你拋棄在這裏……可當時,我太害怕見到你……」
「還沒想好。」
吃飯的時候,你藉助鋼精勺達到了你的想象所不能達到的目的。從那小小的鋥亮的金屬凹鏡中,你發現了那對你來說非常可怕的謎底。
「這是我託人從哈爾濱買來的,喜歡嗎?」
你的自信中蟄伏著一種迷茫和不願向任何人流露的對自己的懷疑。你能不承認么?
只要你的手輕輕一推離合器,這台拖拉機就會一往無前地沖向荒原,用閃亮的犁頭劈開荒原的胸膛:一個人駕駛著這樣一台巨大馬力的拖拉機,肯定會感到自己是荒原的主宰,肯定不會相信世界上有人所征服不了的荒原。
人總得有個伴啊!
「今年國慶典禮的錄音?!」你不再迷惑。你立刻將那小小的收錄機捧了起來,彷彿將天安門,將整個北京城捧在了自己雙手中!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你已經整整六年沒回過北京了啊!你已經整整六年沒見到天安門了呀!你這首都的兒子,你夢中曾多少次回到了北京哦!你眼前頓時出現了天安門廣場、金水橋、華表、英雄紀念碑、人民大會堂……
「謝謝你,太謝謝你了……」除了「謝謝」兩個字,你激動得不知再對她說什麼好。
不,不能,你想的不是這一點。當一個人想到幸與不幸時,眼睛里必定會流露出茫然的目光。幸與不幸,這是人類為自己的命運創造的語彙。人想到與命運有關的一切,茫然就會瀰漫整個內心。
而你的眸子里此時此刻卻閃耀著多麼奇特的光彩!你心靈深處究竟產生了什麼樣的幻想呢?你在神往,你在憧憬,正是這樣!
你的眼睛濕潤了。
但你卻寧願失去的是一條手臂或一條腿,而不是你年輕的、英俊的臉。
你的心滋潤你的自信,
你開著一台拖拉機秋翻,兩束燈光中突然出現了她纖小的身影。
你的血型——AB。
你笑了。
為此,你付出了你曾使許多姑娘鍾情的美好容貌。
「……」
「我猜不著。」
你沒有向任何人告read.99csw.com別。你孤獨地走了。在冬季的一個清晨,搭的是團部的卡車。
「瞧你,衣服都燒壞了……」她的手輕輕捻著你絨衣上被火燒的洞,一副很為它惋惜的樣子。
兵團戰士——你的歷史。
鏵犁在你的土地上,耕出了一道深深的溝——它是你的命運之舟的桅杆。
當醫生第二天又巡視到你病床前,你一把拽住醫生的手,用發抖的聲音問:「醫生,你還能給予我一些幫助嗎?我已經知道了……我的臉如今是什麼樣子……」
荒原上只有你一個人。
你感覺到了她的目光盯在你臉上。
與其說她是來尋找你的,毋寧說她是來尋找某種解脫的。你體諒她。雖然她哭了,但你使她滿足了。因為你對她搖了頭,而沒有點頭。如果說這兩年你學會了忍受生活,那麼你也同時學會了體諒別人。理解就意味著在某些時候,將心靈獲得解脫的「救生圈」給別人。
你的心就在產生這一想法后,窒息了足有半分鐘。
指導員對你說:「你就這麼走了,全連的人都會因此而哭罵我的!按道理,應該給你開個送別會……」
你站在山頂上,俯瞰著村子,望見她坐在一輛馬車上離開了村子。直至那輛馬車在公路上變成了一隻小甲蟲。
你此時此刻才對自己承認,六年來,你是多麼想回到北京一次!
「只要你願意。」
你很想轉過臉去看她一眼。她在燈光中時,你未看清她的面容。想必她也未看清你的面容。
你這才知道她是誰的女兒。搬到王師傅家住時,她在場部——讀書。
你想到了那句格言——一個人不能夠第二次涉過同一條河流。因為當人第二次涉過這條河流時,第一次碰疼了腳的那河底的卵石也許還在,而第一次濕人腿足的河水,早已流向遠方去了,它是無法追上的。
那「船長」將你拋棄了。
一個人的正常想象,是無法將自己的面容勾勒到多麼具體多麼可怕的程度的。
但你卻對她搖了搖頭。
你凝視著自己,心中就是在想這一點么?
一個人在照鏡子時從鏡中看到了骷髏,內心所感到的恐怖也無非就像你當時所感到的那樣。
「誰要你的錢!」她有些生氣地噘起了嘴,又撲哧笑了,說,「是我自己的錢,平時攢的。我早就想送你這麼個東西。還為你錄了一盤磁帶呢!」她說著,將收錄機放在拖拉機蓋上,按了一下按鍵,「你聽!」
狗叫聲是誰從村裡走過引起的呢?
她一見到你,就駭然驚叫一聲,暈倒了。
「我……我怕你被火燒傷……」你喃喃地說。
你失去了愛情,連同追求愛情的起碼資本……
你像無槳無帆的小船,在大返城的浪潮過後,擱淺荒原……
你並不怨恨她。因為你在最初的幾個月中,也像她一樣害怕見到自己的面容。
你們一起坐進拖拉機駕駛室。
「你要下去嗎?那我就將拖拉機停住。」你低聲說。
你如今已在王師傅家住了六年了。她也已在三年前就高中畢業,參加勞動了。
你在信里寫道:「我不能成為女作家的好丈夫;你也不能成為我的好妻子。人的感情是需要培育在現實的土壤中的。農場就要實行承包了——這就是我面對的現實。我需要的是一個能和我一塊兒征服土地的妻子,而你需要的是一個能給你靈感的丈夫……請求你今後不要再來打擾我,別破壞我心靈的安寧。它安寧下來,花費了整整六年的時間……」
你成了捨己救人的英雄。
只有你自己知道,這個字也是一首長詩。從童年到少年到你現在——三十五歲的年齡,從會說這個字,到會寫這個字,到你此時此刻情不自禁說出這個字,你的歲月中貫穿著以這個字為註腳的詩韻。如同蚌含著一顆珠。
你看那又是什麼?那上下盤旋于落日和孤丘周圍的?那是一隻蒼鷹。這孤傲的猛禽,它似乎永遠不需要伴侶。
她索性將聲量放到了最大限度,目不轉睛地瞪著你,問:「還沒聽出來?」
「我從來也沒有忘記過你。」你們一見面,她便對你這麼說。
她,那個你深深愛著的姑娘,在你出院的那一天,手捧著一束五彩繽紛的野花前去迎接你。
「那需要很多很多經費呀!」
你已經能夠平靜地面對她了。以前你卻不能。
荒野是死一般的寧寂。從遠處村子里傳來一陣狗叫。你就住在那個村子里,住在當年的機務隊長王寶坤家。他是四川人,十萬官兵中的一個,北大荒的第二代開發者。如今他已不是機務隊長,是承包戶戶主。和你一樣,在歷史直角的頂點。他為人忠厚,富有同情心。他比別人更加關心你這個知青大返城浪潮后遺留下來的孤島。你尊重他,所以你才住到了他家裡。
在這寧靜之中,除了小小的收錄機里傳出的聲音,別無任何聲音。那聲音牢牢地吸引著你,也牢牢地吸引著她。
你想到過自己也應該找一個四川女人做老婆么?
絕不讓火燒傷她的臉,即使我被燒死,你在心裏對自己說。
「我從村裡望見了火光,知道一準是你在這裏燒荒,就跑來了。我最愛燒荒了……好玩……」她說完緩緩低下了頭。
所以你想到並低聲說出了那個字——帆……
「那……你帶我一起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