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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非正常關係 5.「生前曾是副部級提拔對象」

第二章 非正常關係

5.「生前曾是副部級提拔對象」

白髮漁樵也許從沒聽說過老子,但與老子在思想上有相通處。何以然?人類的天生悟性使然。
一個一心想要怎麼怎麼樣的人,倘他的目的或目標是和改變別人甚至千萬人的苦難命運的動機緊密連在一起的,那麼他們的執著便有了崇高性。比如甘地,比如林肯,比如中國的抗日英雄們。即使壯志未酬身先死,他們的執著,那也還是會受到後人應有的尊敬的。
大學若不能正面地、正確地解惑大學學子之尷尬,大學本身必亦面臨尷尬。
十幾年前,我隨中國電影家代表團訪日,主人們請我們去一家小餐館用餐,只五十幾平米的營業面積而已,主食麵條而已。然四十歲左右的店主夫婦,氣質良好,彬彬有禮且不卑不亢。經介紹,丈夫是早稻田大學歷史學博士,妻子是東京大學文學碩士。他們跨出大學校門那一年,是日本高學歷者就業難的一年。
一種人,一言以蔽之,是一心想要「怎麼樣」的人。「怎麼樣」在此處表意為動詞。好比雙方摩拳擦掌就要爭凶鬥狠,一方還不停地叫號:「你能把我(或老子)怎麼樣?!」——我們常見的這一情形。
「平等的第一步是公正。」
他正在湖畔垂釣,他的朋友來勸他,認為他不應終日虛度光陰,而要抖擻起人生的精神,大有作為。
一個人一心想要怎麼怎麼樣到了如此這般的地步,依我看來,別人就根本不要相勸了,只將這樣的一個人當成反面教材就行了。
一種人,是不打算「怎麼樣」的人。相對於前者,每顯得動力不足。還以上邊的情形為例,即使對方指額戳頤,反應也不激烈,或許還往後退,且聲明——「我可沒想把你怎麼樣」。
臨辭,夫婦二人贈我等中國人他們所著的書,並言那只是他們出版的幾種書中的一種。
是的,我認為,一心想要「怎麼樣」的人,和不打算「怎麼樣」的人,在我們的周圍都是隨處可見的。相比而言,前者多一些,後者少一些。前者中,年輕人多一些;後者中,老年人多一些。基本規律如此,卻也不乏反規律的現象——某些老者的一生,始終是想要「怎麼樣」的一生。「怎麼樣」對應的是目的,或目標,只要一息尚存,那目的,那目標,便幾乎是唯一所見。相比於此,別的事往往不在眼裡,於是也不在心裏。而某些年輕人卻想得也開看得也開,寵辱不驚,隨遇而安,於是活得超然。年輕而又活得超然的人是少的,少往往也屬「另類」。
胡適有傅斯年那樣的學生,自然是教師的榮光。
他這一位五十幾歲的局長,一心還想要怎麼怎麼樣,到頭來read.99csw.com非但沒能怎麼怎麼樣,反而眾叛親離,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將自己的人生弄得很不怎麼樣了。不久他患了癌症。除了家人,沒誰曾去看他。他自知來日無多,某日強撐著,親筆給上級領導寫了最後一封信,重申自己的政治忠誠。字裡行間,失落多多。最後提出要求,希望組織念他雖無功勞,還有苦勞,在追悼詞中加添一句——「生前曾是副部級幹部提拔對象」。領導閱信后,苦笑而已。徵求其家屬開追悼會的方式,家屬已深感他人際的毀敗,表示後事無需單位張羅了。
問何以不同。
其書是研究日本民族精神演變的,可謂具有「高深學問」的價值。
「白髮漁樵江渚上,對酒當歌,古今多少事,都在笑談中。」
從來不打算「怎麼樣」的人,倘還是人生觀使然,那麼這樣的人常是令我們刮目相看的。以下一則外國的小品文,詮釋的正是令我們刮目相看之人的人生觀:
一心想要「怎麼樣」,發誓非「怎麼樣」了而絕不罷休,是謂執著,當然也可能是偏執。人和目的、目標的關係太偏執了,就很容易迷失了自我。目的也罷,目標也罷,對於一個偏執的迷失了自我的人,其實不是近了,而是遠了。
這一種恬淡的人生觀未嘗不可取,但這一則小品本身難以令人信服,因為它缺少一個前提,即不打算怎麼樣的人,必得有不打算怎麼樣的資格。那資格便是一個人不和自己的人生較勁兒似的一定要怎麼怎麼樣,他以及他一家人的生活起碼是過得下去的,而且在起碼的水平上是可持續的,比較穩定的。白天有三頓飯吃,晚上有個地方睡覺,這自然是起碼過得下去的生活,卻不是當代人的,而接近著是原始人的。對於生活水平很原始而又不生活在原始部落的人,老莊哲學是不起作用的,任何宗教勸慰也都是不起作用的。何況只有極少數人是在這個世界上赤條條來去無牽挂的人,絕大數人是家庭一員,於是不僅對自己,對家庭也負著份擺脫不了的責任。光是那一種責任,往往便使他們非得怎麼怎麼樣不可。想要不怎麼怎麼樣而根本不能夠的人,是令人心疼的。比如簡·芳汀之賣淫,許三官之賣血。又比如今天之農民礦工,大抵是為了一份沉重的家庭責任才充牛當馬的。而大學學子畢業了,一腳邁出校門非得儘快找到一份工作,乃因倘不,人生便沒了著落,反哺家庭的意願便無從談起。
僅僅是不聽勸,還則罷了,他還做出了令朋友們寒心而又恐懼的事。現而今,誰對現實還沒有點兒意見?相勸之間,話題九九藏書一寬,有的朋友口無遮掩,難免說了些對上級或對現實不滿的話,就被他偷偷錄下音來了,接著寫成了彙報材料,藉以證明自己政治上的忠誠。結果,他的朋友們麻煩就來了。一來,可就是不小的麻煩。某些對現實的牢騷、不滿和諷刺,今天由老百姓的口中說出,已不至於引起嚴厲的追究。但由官場之人的口中說出,鐵定是政治性質的問題無疑。於是他那幾位朋友,有的寫檢討,有的受處分,有的被降了職,有的還失去了工作,被划為「多餘者」而「掛起來」了。一時間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我問他們開餐館的感想,答曰:「感激大學母校,使我們與日本許多開小餐館的人們不同。」
一所大學出了胡適,自然是大學之榮光。
「進步,才是人應該有的現象。」
他的朋友指點迷津,建議他做這個,做那個,都是有出息、成功了便可高人一等令人羡慕的事。
現而今,組織部門提拔幹部,除了「忠誠」,也重視品格。
但,若國運時艱,從大學跨出的學子竟能像那對日本夫婦一樣的話,竊以為亦可欣慰了。當然,我這裏主要指的是中文學子。比之於其他學科,中文能力最應是一種難以限制的能力。中文與大學精神的關係也最為密切。大學精神,說到底,文化精神耳。
離婚不計對於男人還是女人,那是何等來勁兒之事。即使當事人並不來勁兒,那也總還是十分要勁兒的事。本該來勁兒也往往特要勁兒的事,卻也「懶得」了,足見是看得較透了。諶容大姐小說中的主人公,不是由於顧慮什麼才懶得離婚,正是因為人生觀的原因才懶得離婚。「離了又怎麼樣呢?」——主人公的朋友回答不了她這一個問題,恐怕所有的別人也都是回答不了的。而她自己,看不到離婚或不離婚於她有什麼區別。或進一步說,那區別並不足以令她激動,亦不能又點燃她內心裡的一支什麼希望之光、慾念之燭。於是她對「離婚」這一件事寧可放棄主動作為,取一種無為的順其自然的態度。
對方終於被他從副部級的交椅上搞倒了,但他自己卻依然沒能坐上去。
這世上有很多人,而在我看來,很多人又大致可分為三種人。
20世紀80年代,作家諶容大姐曾發表過一篇影響很大的中篇小說《懶得離婚》
對他的「忠誠」,組織部門是沒有評論的。但對他的品格,則拿不大准了。
老子的思想是「中年後」的思想,古今中外,大多數人到了中年以後,頭腦里都會自然而然地生出自己只不過是世上匆匆一過客的思想。老子將人這一種九_九_藏_書自然而然的思想予以歸納總結,使之在思想邏輯上合情合理了。
孔孟之道,無論言說社會還是言說人生,都是很現實的。大多數青年人和中年人,不可能不重視人和現實的關係。故孔孟之道在從前的中國,成為青年人和中年人的人生教科書實屬必然。
朋友就耐心地告訴他,那樣他的人生就會變得怎麼怎麼樣,比現在好一百倍了……他卻說:「我現在面對水光山色,心無雜欲,欣賞著美景,呼吸著沁我肺腑的優質空氣,得以擺脫許多煩惱之事,已覺很好了啊!」
我曾認識過這麼一個人,五十余歲,官至局級。按說,對於草根階層出身的人,一無背景,二無靠山,是應該聊以自|慰的了。也就是說,有可以不再非要怎麼怎麼樣的資格了。但他陞官的慾望更熾,早就不錯眼珠地盯著一把副部級的交椅了,而且自認為非他莫屬了。於是呢,加緊表現。每會必到,每到必大發其言,激昂慷慨,專挑上司愛聽的話說,說得又是那麼的肉麻,每令同僚大皺其眉,逐漸集體地心生鄙夷。機會就在眼前,那時的他,其野心已顧不得繼續加以隱,暴露無遺也。以往的隱,乃是為了有朝一日蓄勢而發,此野心之規律。他認為他到了不該再隱,而需一鼓作氣的時候了。然而最終他還是沒坐上那一把副部級的交椅,而是被一位才四十幾歲的同僚坐上了。這一下他急眼了,一心想要怎麼怎麼樣,幾乎就要怎麼怎麼樣了,卻偏偏沒能怎麼怎麼樣,他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覺得自己的人生太失敗了。於是四處投書,申訴自己最具有擔任副部級領導的才幹,詆毀對方如何如何的不夠資格,指責組織部門如何如何有眼無珠,一時間搞得自己和他人的關係橫向豎向都很緊張。他畢竟也有幾個朋友,朋友們眼見他走火入魔似的,都不忍袖手旁觀,一致決定分頭勸勸他。現而今,像他這樣的人居然還能有幾個對他那麼負責的朋友,本該是他謝天謝地的事。然而他卻以怨報德,認為朋友們是在合起伙來,阻撓他實現人生的最後一個大目標。一位朋友問:「你就是當上了『副部』又怎麼樣啊?」他以結死扣地說:「那太不一樣了!」又一個朋友苦口婆心地規勸:「你千萬不要再那麼沒完沒了地鬧騰下去了!」他卻越發固執:「不鬧騰我不就這麼樣了嗎?」朋友不解:「這麼樣又怎麼了啊?」他說出一番自己的感受:「如果我早就甘心這麼樣了,以前我又何必時時處處那麼樣?我付出了,要有所得!否則就痛苦……」
「改革意識,是一種道德意識。」
人無完https://read.99csw.com人,那一個四十幾歲剛當上副部級幹部的人,自然也不是完人。婚外戀,一|夜|情,確乎是有過的。不知怎麼一來,被他暗中調查了解了個一清二楚。於是寫一封揭發信,寄給了紀委……
莊子的哲學思想智慧,充滿了形而上的思辨。乃是一種相當純粹的思辨,實用性是較少的,具有少年思想家的特點,浪漫而又質疑多多。
笑未答。
他問:「那我該做什麼呢?」
孔孟作為思想家都很偉大。但是當今之中國人一定要清楚——他們是偉大的封建時代的思想家,僅此而已。
然大學一向是能夠解惑人類許多尷尬的地方,大學精神於是在此過程中逐漸形成。人類之登月渴望一向停留在夢想時期,是謂尷尬。夢想變為現實,是大學培養出來的人們的功勞,也是大學的功勞。大學精神於是樹立焉,曰「科學探索精神」。人類一向祈求一種相互制衡的權力關係,歷經挫折也是尷尬。后在某些國家以某種體制穩定了下來,也是大學培養出來的人們的功勞,也是大學的功勞,曰「政治思想力」。
如斯,亦即我所言之思想意識上的不普通者也……
這時便有第三種人出現,催促后一種人,並慫恿:「上!怕什麼?別裝熊啊!」
可這人很難開竅,還問:「為什麼呢?」
最後,我借雨果的三句話表達我對大學精神的當下理解:
而後一種人,反應仍不激烈。他並不怯懦,只不過「懶得」。「懶得」是形容「不作為」的狀態,或曰「無為」。「無為」也許是審時度勢、韜光養晦的策略,也許乾脆就是一種看透,於是不爭。不爭在這一種人心思里,體現為不進不取。別人盡可以認為他意志消沉了,喪失活力了。其實,也可能是他形成一種與進取相反的人生觀了。
某次,有學子問我孔孟之道和老莊哲學的不同。我尋思有頃,作如下回答:
孔孟之道,論及人生觀的方面,總體而言,無非是要教人怎麼怎麼樣,而又合情合理地對待人生,大抵是相對於青年人和中年人來說的,是引導人去爭取和實現的說教。故青年人和中年人,讀一點兒孔孟對修養是有益的。而老莊哲學,卻主要是教人不怎麼怎麼樣,而又合情合理地「放下」和擺脫的哲學,是老年人更容易接受和理解的哲學。孔子曰:「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心所欲,不逾矩。」除此而外,幾乎沒有再講過老年人該怎麼對待人生的問題。他到了老年,也還是主張「克己復禮」,足見自己便是一個非怎麼怎麼樣而不可的人。對於一位老人,「克己復禮」的活法是與「從心所欲」的活法自相矛盾的。孔子到了https://read.99csw.com老年也還是活得很放不下,但是像他那麼睿智的一位老人,嘴上雖放不下,內心裡卻是悟得透的。一生都在誨人不倦地教人怎麼怎麼樣,悟透了也不能說的。由自己口中說出了老莊哲學的意思,豈不是等於自我否定自我顛覆了嗎?故僅留下了那麼短短的兩句話,點到為止。我們由此可以推測,「耳順」以後的孔子,頭腦里肯定也是會每每生出虛無的思想來的。普天下的老人有共性,孔子孟子也不例外。他們二位的導師是歲數。歲數一到,對人生的態度,自然就會發生變化。所幸現在留傳下來的,主要是他們二位針對青年人和中年人而言的人生觀。因為他們的學生都是青年人和中年人。如果他們終日所面對的皆是老年人,那麼就會有他們關於老年人的許多思想也留傳下來。果而如此,後來老子和莊子的思想角色,大約也就由他們一攬子充當了。正由於情況不是那樣,老子也罷,莊子也罷,才得以也成為古代思想家。老莊的思想,是告訴人們不怎麼怎麼樣也合乎人生和人性道理的思想。比如在莊子那兒,人和「禮」的關係顯然是值得商榷的,「禮」隨人性,自然才更符合他的思想。而在老子那兒,則又可能變成這麼一個問題——人本天地間一生靈,天不加我于「禮」,地不迫我于「禮」,別人憑什麼用「禮」來煩我?他們的「禮」,是他們的社會關係的需要。我自由於那社會關係之外,那「禮」於我何干?
一個人到了中年以後,倘又衣食無憂,卻還是一門心思地非要將自己的人生提升到怎麼怎麼樣的程度不可的話,這樣的人,其人生的悟性,連白髮漁樵也不如了。若說孔孟之道有毒害人心的負面作用,這樣的人便是一例了。即使他從沒讀過什麼孔孟的書,那也是一例。因為其毒幾千年來遺傳在國家的意識形態中,成了一種思想環境——官本位。
另有某些一心想要怎麼怎麼樣的人,他們之目的、目標和動機,純粹是為了要實現個人的虛榮心。虛榮心人皆有之,膨脹而專執一念,就成了野心。野心最初大抵是隱目的,隱目標,隱動機,是不可告人的,需盡量掩蓋的,唯恐被別人看穿的。一旦被別人看穿,是會惱羞成怒懷恨在心的。這樣的人是相當可怕的。比如他正處心積慮,一心想要怎麼怎麼樣,偏偏有人多此一舉地勸他何必非要怎麼怎麼樣,最終怎麼怎麼樣了又如何——那麼簡直等於引火燒身了。因為既勸,就意味著看穿了他。他那麼善於掩蓋卻被看穿了,由而恨生。可悲的是相勸者往往被恨著了自己還渾然不知,因為覺得自己是出於善意,不至於被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