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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庸常之惡 1.愛緣何不再動人?

第三章 庸常之惡

約翰遜說:「所有證明窮困並非罪惡的理由,恰恰明顯地表明窮困是一種罪惡。」文明的社會不是導引人人都成為聖人的社會。恰恰相反,文明的社會是盡量成全人人都活得自然而又自由的社會。

1.愛緣何不再動人?

於是雙方一拍即合,相見恨晚,各自遂心如願。
他說:「這話問的!我們也是正常男女啊!每次我都因為找個供我倆單獨待的地方發愁。一旦找到,不管多遠,找輛『的』就去,去了就直奔主題!你別笑!實事求是,那就是我倆心中所想嘛!一完事兒就彼此瞪著發獃。那還不像上醫院么?起個大早去挂號,排一上午,終於挨到叫號了,5分鐘后就被門診大夫給打發了……」
他們倒拿礦泉水瓶,姑娘們則雙手捧接冰鎮礦泉水洗臉。有的姑娘費用了一瓶,並不過癮,接著費用第二瓶。有的小夥子,似覺僅拿一瓶,並不足以顯出自己對自己所傾心的姑娘比同伴對同伴的姑娘愛護有加,於是兩手各一瓶,左右而傾……
金作屋,玉為櫳,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
此前他們不曾單獨在一起說過一句話。
回到住處,從此厭茶厭飯,鎖眉不悅,後作《鷓鴣天》:
我說:「要不就去飯店吃一頓。」
我離開他們,走了一段路后,想想,又返回去了。因為我雖比較有把握地預料到了結果,但未親眼所見,心裏畢竟還是有些不怎麼落實。
本質上相類同的「緣」,在中國比比皆是地湧現著,比隨地亂扔的糖紙冰棒簽子和四處亂彈的煙頭多得多,可謂之曰「緣」的「泡沫」現象。
「直教」二字,後人們一向白話為「竟使」。然而我總固執地認為,古文中某些詞句的語意之深之濃之貼切恰當,實非白話所能道清道透道詳道盡。某些古文之語意語感,有時真比「外譯中」尤難三分。「直教生死相許」中的「直教」二字,又豈是「竟使」二字可以了得的呢?好一個「直教生死相許」,此處「直教」得沉甸甸不可替代啊!
試想,若主帥見詩不以為然,此「緣」不可圓;若皇上龍顏大怒,興許將那宮女殺了,此「緣」亦成悲聲。然詩中那一縷情,那一腔憐,又誰能漠視之輕蔑之呢?尤其「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二句,讀來令人愀然,雖鐵血將軍而不能不動兒女情腸促成之,雖天子而不能不大發慈悲依順其願……
「每人每月才半斤糖,一個多月里你哪兒來那麼多白糖往壺裡放?」
如今許多城市的面貌日新月異。房地產業的迅猛發展,雖然相對減緩了城市人的住房危機,但也同時佔去了城市本就有限的園林綠地。就連我家對面那野趣盎然的小園林,也早有房地產商在覬覦著了。並且,前不久已在一端破土動工,幾位政協委員強烈干預,才不得不停止。
進而想到,若將以上一篇《聊齋》故事放在現實的背景中,情節會怎麼發展呢?收受了金釵的男子,哪裡會留作紀念不忍賣而竟誤了高考呢?那不是太傻帽兒了么?賣了而不去赴考,直接投作經商的本錢註冊個小公司自任小老闆也是說不定的。就算也去赴考了,畢業後分到了國家機關,後來當上了處長局長,難道會為了報答當初的情與恩而自斷前程么?
天上沒有夏娃,
電影院里太黑,歌舞廳太鬧,公園裡的椅子都在明眼處,咖啡屋往往專宰情侶們。
兩年後,宋子京偶過繁台街,忽然迎面來了幾輛皇家車子,正避讓,但聞車內嬌聲一呼「小宋」,懵怔之際,埃塵滾滾,官車已遠。
她卻凝視著他喃喃地說:「我不明白……我還是不明白……」
喝令三山五嶽聽著,
我說——唉,我想,在這麼廣闊的天地里不允許知青戀愛,是對大自然的一種白白浪費。
瞧,一個小夥子割到了地頭,也不歇口氣兒,轉身便去幫另一壠的那姑娘……
我在中學時代,曾讀過一篇《聊齋》中的故事,題目居然忘了,但內容幾十年來依然記得——有一位落魄異鄉的讀書人,皇試之期將至,然卻身無分文,於是懷著滿腹才學,沿路乞討向京城而去。一日黃昏,至一鎮外,饑渴難耐,想到路途遙遙,不禁獨自哭泣。有一輛華麗的馬車從他面前經過而又退回,駕車的綠衣丫鬟問他哭什麼,如實相告。於是車中伸出一隻縴手,手中拿著一枚金釵,綠衣丫鬟接了遞給他說:「我家小姐很同情你,此釵值千金,可賣了速去趕考。」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算一部。但是性的描寫遠遠多於情的表現,也就真得失美了。《廊橋遺夢》也算一部。美國電影《人鬼情未了》是當年上座率最高的影片之一。這后兩個故事,其實在中國的古典愛情故事中都可以找到痕迹。我們當然不能認為它們是「移植」,卻足以得出這樣的結論——現代戲劇影視文學中關於愛與情的美質,倘還具有,那麼與其說來自於現實,毋寧說是來自於對古典作品的營養的吸收。
我對你的愛並不簡單,
情愛在勞動中的美感最為各種藝術形式所欣九-九-藏-書賞。
而某洋人或富人,住進那裡,心中亦常動念:聽說從中國帶走一位漂亮姑娘,比帶出境一隻貓或一隻狗還容易,但願我也有些艷福……
他說:不是的啊。以我的才學,斷不至於榜上無名的。
有次我在公園裡見到了這樣的情形——兩撥小夥子為一撥姑娘們爭買礦泉水。他們都想自己買到的多些,於是不但爭,而且相互推擠,相互謾罵,最後大打出手,直到公園的巡警將他們喝止住。而雙方已都有鼻子嘴流血的人了。我坐在一張長椅上望到了那一幕,奇怪他們一人能喝得了幾瓶冰鎮的礦泉水么?後來望見他們帶著那些冰鎮的礦泉水回到了各自的姑娘們跟前。原來由於天熱,附近沒水龍頭,姑娘們要解熱,所以他們爭買礦泉水為姑娘們服務……
我們就是亞當。
似乎不能偏說不算是。
我的眼睛,是唯一的第三者的眼睛。回到連隊,我在日記中寫下了幾句話:
他說:「還逛公園?三年裡都逛了一百多次了!北京的大小公園都逛遍了……」
是否也屬於情愛之「緣」呢?
我望著不禁地想到,當年我在北大荒,連隊里有一名送水的男知青,他每次挑著水到麥地里,總是趁別人圍著桶喝水時,將背在自己身上的一隻裝了水的軍用水壺遞給一名身材纖弱的上海女知青。因為她患過肝炎,大家並不認為他對她特殊,僅僅覺得他考慮得周到。她也那麼想。麥收的一個多月里,她一直用他的軍用水壺喝水。忽然有一天她從別人的話里起了疑點,於是請我陪著,約那名男知青到一個地方當面問他:「我喝的水為什麼是甜的?」
但一個事實卻是——攝影、繪畫、詩、文學、影視,其美化情愛的藝術功能,歷來在農村,在有山有水有橋有林間小路有田野的自然的背景中和環境里,才能得以充分地發揮魅力。
「他為什麼要偏偏愛上我呢……他為什麼要偏偏愛上我呢……」
此種「緣」既不但動人、感人、哀美,而且似乎具有著某種神聖性。
是的,情愛在城市裡幾乎成了一樁必須忙裡偷閒的事情,一件倉促得粗鄙的事情。
於是有一宮女承認了詩是自己寫的,且乞賜離宮,遠嫁給邊塞的那名士兵。
而他紅了臉背轉過身去。
此前母親曾對我們講過的,但因並未形容過織女怎麼好看,所以聽了以後,也就並未有過弗洛伊德的心思產生,倒是很被牛郎那一頭老牛所感動。那是一頭多無私的老牛啊!活著默默地幹活,死了還要囑咐牛郎將自己的皮剝下,為能幫助牛郎和他的一兒一女乘著升天,去追趕被王母娘娘召回天庭的織女……
他曾對我抱怨:「每次和她幽會,我都有種上醫院的感覺。」
那時世界彷彿完全屬於他們兩個。彷彿他們就代表著最初的人類,就是夏娃和亞當。
如今除了農業勞動,在其他一切腦體力勞動中,情愛都是被嚴格禁止的。而且只能被嚴格禁止,流水線需要每個勞動者全神貫注,男女混雜的勞動情形越來越成為歷史。
我對你的愛並不容易,
我困惑地問他為什麼會產生那麼一種奇怪的感覺。
「可是……可是為什麼……」
電影《拿破崙傳》為此作了最精彩的說明:征戰前的拿破崙忙裡偷閒遁入秘室,他的情人——一位宮廷貴婦正一團情濃地期待著他。
詩人顧況與一宮女的「緣」就沒以上那麼圓滿了。有次他在洛陽乘門泛舟于花園中,隨手撈起一片碩大的梧桐葉子,見葉上題詩曰:
電影《鋼琴課》和《英國病人》屬於另一種愛情故事。那種現代得病態的愛情故事,在類乎心理醫生對現代人的心靈所能達到的深處,呈現出一種令現代人自己憐憫自己的失落與失貞,無奈與無助。它們簡直也可以說並非什麼愛情故事,而是現當代人在與愛字相關的諸方面的人性病症的典型研究報告。
丫鬟將話傳達給車內的小姐,小姐便隔簾與丫鬟耳語了幾句。於是那車飛馳而去,俄頃丫鬟獨自歸來,對他說:我家小姐亦感動於你的痴心,再贈紋銀百兩,望此次莫錯過赴考的機會……
「我用咱們知青發的大衣又向老職工們換了些糖。」
而我所言情愛之「緣」,乃是那麼一種男人和女人的命數的「規定」——一旦圓合了,不但從此了卻男女于情于愛兩個字的種種惆悵和怨嘆,而且意識到似乎有天意在成全著,於是滿足得肅然,幸福得感激;即或未成眷屬,也終生終世回憶著,永難忘懷,於是其情其愛刻骨銘心,上升為直至地老天荒的情愫的擁有,幾十年如一日深深感動著你自己,美得哀婉。
無論是《安娜·卡列尼娜》,還是《戰爭與和平》,還是幾乎其他的一切西方經典小說,當它們的相愛著的男女主人公遠離了城市去到鄉間,或暫時隱居在他們的私人莊園里,差不多都會https://read.99csw•com一改壓抑著的情緒,情愛也只有在那些時候才顯出了一些天然的美感。
人類的情愛不再動人了,還是由於情愛被「后工業」的現代性徹底地與勞動「離間」了?
拿破崙一邊從腰間摘下寶劍拋在地上一邊催促:「快點兒!快點兒!你怎麼居然還穿著衣服?要知道我只有半個小時的時間……」
在當代影視戲劇小說中,愛可以自成喜劇自成鬧劇自成諷刺劇自成肥皂劇連續劇,愛可以伴隨著商業情節政治情節冒險情節一波三折峰迴路轉……
再以後,凡是以我眼裡好看的女孩兒,或同學,或鄰家的或住一條街的丫頭,少年的我,就想象她們是自己未來的「織女」。
那巡撫聽罷,當即脫下官袍,掛了官印,與她們一起逃走了……
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重複著,隨即雙手捂住臉,哭了,哭得像個在檢票口前才發現自己丟了火車票的鄉下少女。
我同情地看了他片刻,將家裡的鑰匙交給他說:「後天下午我有活動,1點后6點前我家歸你們。怎麼樣?時間夠充分的吧?」
使人不禁地就想起金人元好問《邁陂塘》中的詞句:「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故自人類進入20世紀以來,從全世界的範圍看,除了為愛而棄王冠的溫莎公爵一例,無論戲劇中影視文學中,關於愛情的真正感人至深的作品鳳毛麟角。
「因為……因為你肝不好……你的身體比別人更需要糖……」
地上沒有亞當。
為你做的每件事你可牢記……
而他果然中了舉人,做了巡撫。於是府中設了牌位,每日必拜自己的女恩人。
這位戰士,便將此詩告之主帥。主帥吟過,鐵血之心大慟,將詩上呈玄宗。玄宗閱后,亦生同情,遍示六宮,且傳下聖旨:「自招而朕不怪。」
他說:「你想啊,總得找個供我倆單獨待在一起的地方吧?」我說:「去看電影。」他說:「都愛了三年了!如今還在電影院的黑暗裡……那像幹什麼?不是初戀那會兒了,連我們自己都感到下作了……」
帶往上游,放于波中。十幾日後,有人于苑中尋春,又自水中得一葉上詩,顯然是答顧況的:
第二年,還是那個丫鬟駕著那輛車,又見著那讀書人,仍是個衣衫襤褸的乞丐人,很是奇怪,便下車問他是不是去年落榜了。
據說他一直保存那兩片葉子至死。
我是知青的時候,有次從團里步行回連隊,登上一座必經的山頭后,驀然俯瞰到山下的草地間有一對男女知青在相互追逐。隱約地,能聽到她的笑聲。他終於追上了她,於是她靠在他懷裡了,於是他們彼此擁抱著,親吻著,一齊緩緩倒下在草地上……一群羊四散於周圍,安閑地吃著草……
我將她扯到一旁,悄悄對她說:「傻丫頭,你有什麼不明白的?他是愛上你了呀!」
公園裡許多人遠遠地駐足圍觀著那一幕,情愛的表達在城市,在我們的下一代身上,往往便體現得如此簡單,如此容易。
在城市裡,對於許多相愛的青年男女而言,「室內」的價格,無論租或買,都是極其昂貴的。求「室內」而不可得,求「室外」而必遠足,於是情愛頗似城市裡的「盲流」。
他們終於會合了。他們相望一眼,雙雙坐在麥鋪子上了。他掏出手絹兒替她擦汗。倘他真有手絹,那也肯定是一團皺巴巴的臟手絹兒。但姑娘並不嫌那手絹兒有他的汗味兒,她報以甜甜的一笑……
此詞很快傳到宮中,仁宗嗅出端倪,傳旨查問。
回到家裡遂想到——愛情是多麼需要空間的一件事啊!城市太擁擠了,愛情沒了躲人視野的去處。近年城市興起了咖啡屋,光顧的大抵是鍾情男女。咖啡屋替這些男女盡量營造有情調的氣氛。大天白日要低垂著窗幔,晚上不開燈而燃蠟燭。又有些電影院設了雙人座,雖然不公開叫「情侶座」,但實際上是。我在上海讀大學時的20世紀70年代,外灘堪稱大上海的「愛情碼頭」。一米余長的石凳上,晚間每每坐兩對兒。鄉下的孩子們便拿了些草編的坐墊出租。還有租「隔音板」的,其實是普通的一方合成板塊,比現如今的地板塊兒大不了多少。兩對中的兩個男人通常居中並坐,各舉一塊「隔音板」,免得說話和舉動相互干擾。那久了也是會累的。當年使我聯想到《紅旗譜》的下集《播火記》中的一個情節——反動派活捉了朱老忠們的一個革命的農民兄弟,迫他雙手高舉一根苞谷秸。只要他手一落下,便拉出去槍斃。其舉關乎性命,他也不過就舉了兩個多小時……
二人相見,宮女噙淚道:「詩為媒亦天為媒,我與汝結今身緣。」
情愛之於宮女,實乃精神的奢侈。故她們對情愛的珍惜與嚮往,每每感人至深。
比之「牛郎織女」、「天仙配」、「梁山伯與祝英台」,《紅樓九*九*藏*書夢》中的愛情其實是沒有什麼美感的。纏綿是纏綿得可以,但是美感無從說起。幸而那愛情還是發生在「園」里,若發生在一座城市的一戶達官貴人的居家大樓里,賈寶玉整天價乘著電梯上上下下地周旋于薛林二位姑娘之間,也就俗不可耐了。
邊塞三軍將士,無不肅泣者。
一年後,某天那丫鬟突然來到府中,說小姐有事相求——小姐丫鬟,皆屬狐類。那一族狐,適逢天劫,要他那一身官袍焚燒了,才可避過滅族大劫。沒了官袍,官自然也就做不成。更不要說還焚燒了,那將犯下殺頭之罪。
似乎不能偏說不配。
少年的我,對愛情之嚮往,最初由「牛郎織女」一則故事而萌發。當年哥哥高一的「文學」課本上便有,而且配著美麗的插圖。
我說:「那你們想怎樣?」
會後指導員單獨問我——你那麼篡改究竟是什麼意思嘛?
於是他們終成眷屬。
這幾句所篡改的,是一首「大躍進」時代的民歌。連里的一名「老高三」,從我日記中發現了說好,就譜了曲,於是不久在男知青中傳唱開了。有女知青聽到了,並且曉得亞當和夏娃的「人物關係」,彙報到連里,於是連里召開了批判會。那女知青在批判中說:「你們男知青都想充亞當,可我們女知青並不願做夏娃!」又有女知青在批判中說:「還喝令三山五嶽聽著,我們來了!來了又怎麼樣?想幹什麼呀?」
及至偷看過哥哥的課本,插圖中織女的形象就深深印在頭腦中了。於是夢裡夢到的不再是一頭牛,善良的不如好看的。人一向記住的是善良的事,好看的人,而不是反過來。
以後更加巴望自己快快長大。長大后也能幸運地與天上下凡的織女做夫妻。不一定非得是織女姊妹中的「老七」。「老七」既已和牛郎做了夫妻,我也就不考慮她了。另外是她的姐姐和妹妹都成的。她很好看,她的姊妹們的模樣想必也都錯不了。那麼一來,不就和牛郎也沾親了么?少年的我,極願和牛郎沾親。
情愛之於現代人,越來越變得接近著生意。而生意是這世界上每天每時每刻每處都在忙忙碌碌地做著的。更像股票,像期貨,像債券,像地攤兒交易,像拍賣行的拍賣,投機性、買賣性、速成性越來越公開,越來越普遍,越來越司空見慣。而且,似乎也越來越等於情愛本身了。於是情愛中那一種動人的、感人的、美的、彷彿天意般的「緣」,也越來越被不少男人的心女人的心理解為和撿錢褡子、中頭彩、一杴挖到了金脈同一種造化的事情了。
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
曾因那老牛的無私和善良落過少年淚。又由於自己也是屬牛的,更似乎引起一種同類的相憐,緣此對牛的敬意倍增,並巴望自己快快長大,以後也弄一頭牛養著,不定哪天它也開口和自己說起話來。
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
在國外,也有將車開到郊區去,停在隱蔽處,就在車裡親熱的。好處是省了一筆去飯店開房間的房錢,不便處是車內的空間畢竟有限。
又問:那你為什麼還是這般地步呢?
愛情,或反過來說情愛,如流浪漢,尋找到一處完全屬於自己的地方並不那麼容易。白天只有一處傳統的地方是公園,或電影院,晚上是咖啡屋,或歌舞廳。再不然乾脆臂挽著臂滿大街閑逛,北方人又叫「壓馬路」,香港叫「軋馬路」,都是談情說愛的意思。
農業的勞動最繁忙的一項乃收穫。如果是豐年,收穫的繁忙注入著巨大的喜悅。這時的農人們是很累的。他們顧不上唱歌也顧不上說笑了,他們的腰被收割累得快直不起來了,他們的手臂在捆麥時被劃出了一條條血道兒,他們的衣被汗水濕透了,他們的頭被烈日晒暈了……
第二天他也在梧葉上題了一首詩:
有時,真想聽人給我講一個感人的、動人的、美的愛情故事呢!不論那是現實中的真人真事,抑或純粹的虛構,都想聽呢……
我所嚮往的美好愛情生活的背景,時至今日,幾乎總在農村。我並非一個城市文明的徹底的否定主義者。因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連自己也解釋不清自己。有一天下午,我在社區的小公園裡獨自散步,終於為自己找到了答案之一:公園裡早晨和傍晚「人滿為患」,所以我去那裡散步,每每於下午3點鐘左右,圖的是眼凈。那一天下著微微的細雨,我想整個公園也許該獨屬於我了。不期然在林中走著走著,猛地發現幾步遠處的地上撐開著一柄傘。如果不是一低頭髮現得早,不是駐步及時,非一腳踩到傘上不可!那傘下鋪著一塊塑料布,伸出四條糾纏在一起的腿,情形令我聯想到一隻觸爪不完整的大墨鬥魚。鶯聲牛喘兩相入耳,我緊急轉身悄悄遁去……沒走幾步,又見類似鏡頭。從公園這一端走到那一端,凡見六七組矣。有的情形尚九*九*藏*書雅,但多數情形一見之下,心裏不禁地罵自己一句:「你可真討厭!怎麼偏偏這時候出來散步?」
幾乎只有在農業的勞動中,男人女人之間還傳達出這種動人的愛意。這愛意的確是美的,又尋常又美。
這是否也算是一種「緣」呢?
如此要求現代人,不是簡直有點兒太過分了么?
一入深宮裡,年年不見春。
唐開元年間,玄宗命宮女趕製一批軍衣,頒賜邊塞士卒。一名士兵發現在短袍中夾有一首詩:
於是情侶們最無顧忌的選擇還是家。但既曰情侶,非是夫妻,那家也就不單單是自己們的。要趁其他家庭成員都不在的時間佔用,於是不免地有些偷偷摸摸苟苟且且……
狐仙跪泣曰:小小一釵區區百銀,當初助君,實在並沒有圖報答的想法。今竟來請求你棄官拋位,而且冒殺頭之罪救我們的命,真是說不出口哇。但一想到家族中老小百余口的生死,也只能厚著臉面來相求了。你拒絕,我也是完全理解的。而我求你,只不過是盡一種對家族的義務而已。何況,也想再見你一面,你千萬不必為難。死前能再見到你,也是你我的一種緣分啊!
我對那名男知青說:「哎,你別愣在那兒。哄她該是你的事兒,不是我的。」
我認識一個小夥子,他和一個姑娘相愛已三年了。由於沒住處,婚期一推再推。
顧況得知,憂思良久,仰天嘆曰:「此緣難圓,天意也。雖得二葉,亦當視如多情紅顏。」
帝城不禁東流水,葉上題詩欲寄誰?
同樣是水,同樣與情愛有關,同樣表達得簡單、容易,但似乎有著質量的區別。
村子外,月光下,小河旁相依相偎的身影,在我看來,比大飯店包房裡的幽會也要令人嚮往得多……
我悄悄走到原地,發現他們已坐在兩堆木材之間的隱蔽處了——她上身斜躺在他懷裡,兩條手臂攬著他的脖子。他的雙手則扣抱於她腰際,頭俯下去,一邊臉貼著她的一邊臉。他們像是那樣子睡了,又像是那樣子固化了……
麥秸垛后的農村青年男女的初吻,在我看來,的確要比樓梯拐角暗處摟抱著的一對兒「美觀」些……
仁宗雖不悅,但還是大度地召見了宋子京,告以「蓬山不遠」,問可願娶那宮女。
城市人口的密度是越來越大了,城市的自由空間是越來越狹小了。情愛在城市裡如一柄冬季的雨傘,往哪兒掛看著都不順眼似的……
相比于城市,農村真是情愛的「廣闊天地」呢!
「我在壺裡放了白糖。」
常在夢裡夢到自己擁有了那麼一頭牛……
所以我常想,農村裡相愛著的青年男女們,有理由抱怨貧窮。有理由感慨生活的艱辛。羡慕城裡人所享有的物質條件的心情,也當然是最應該予以體恤的。但是卻應該在這樣一點上明白自己們其實是優於城裡人的,那就是——當城裡人為情愛四處尋找叫做「室內」的那一種地方時,農村裡相愛著的青年男女們卻正可以雙雙邁出家門。那時天和地幾乎都完全屬於他們的好心情,風為情愛而吹拂,鳥兒為情愛而唱歌,大樹為情愛而遮蔭,野花為情愛而芳香……那時他們不妨想象自己們是亞當和夏娃,這世界除了相愛的他們還沒第三者誕生呢。
我們來了!……
情愛放在農村的大背景里,似乎才多少恢復了點兒美感,似乎才有了詩意和畫意。生活在農村裡的青年男女當然永遠也不會這麼感覺。而認為男的穿得像紳士,女的穿得很新潮,往公園的長椅上雙雙一坐,耳鬢廝磨;或在咖啡屋裡,在幽幽的燭光下眼睛凝視著眼睛,手握著手,那才有談情說愛的滋味兒啊!
依順了現代的現實性,愛情或曰情愛的「緣」的美和「義」的美,也就只有在古典中安慰現代人葉公好龍的憧憬了。
我在城市裡一直企圖發現男人女人之間那種又尋常又美的愛意的流露,卻至今沒發現過。
愛情或曰情愛乃是人類最古老的表現。我覺得它是那種一旦框在現代的框子里就會變得不倫不類似是而非的「東西」。城市越來越是使它變得不倫不類似是而非的「框子」,它在越接近著大自然的地方才越與人性天然吻合。酒盛在金樽里起碼仍是酒,衣服印上商標起碼仍是衣服。而情愛一旦經過包裝和標價,它天然古樸的美感就被污染了。城市雜亂的背景上終日流動著種種強烈的慾望,情愛有時需要能突出它為唯一意義的時空,需要十分單純又恬靜的背景。需要兩個人像樹、像鳥、像河流像雲霞一樣完全回歸自然又享受自然之美的機會。對情愛,城市不提供這樣的時空、背景和機會,城市為情愛提供的唯一不滋擾的地方叫做「室內」。而我們都知道「室內」的門剛一關上,情愛往往迫不及待地進展著什麼。
答曰:路遇而已,承蒙憐憫,始信世上有善良。便留著金釵作紀念,九-九-藏-書怎麼捨得就賣了去求功名啊。
他們攜帶的錄音機里,那時刻正播放出流行歌曲,唱的是:
現代人的愛情或曰情愛中,早已缺了這分量,故早已端的是「愛情不能承受之輕」了,或反過來說「愛情不能承受之重」。其愛其情摻入了太多太多的即兌功利,當然也沉甸甸起來了。「情難禁,愛郎不用金」——連這一種起碼的人性的洒脫,現代人都做不太到了。釣金龜婿誘搖錢女的世相,其經驗其技巧其智謀其邏輯,「直教」小說家戲劇家自嘆虛構的本事弗如,創作高於生活的追求,「難於上青天」也。
這一種「緣」,不僅在中國,在全世界的當代,是差不多絕滅了。
上海當年還曾有過「露天新房」——在夏季,在公園裡,在夜晚,在樹叢間,在自製的「帳篷」里,便有著男女合歡。戴紅袖標的治安管理員常常「光顧」之前隔帳盤問,於是一條男人的手臂會從中伸出,晃一晃結婚證。沒結婚證可擺晃的,自然要被帶到派出所去。
在中國,在當代,愛情或曰情愛之所以不動人了,也還因為我們常說的那種「緣」,也就是那種似乎在冥冥中引導兩顆心彼此找尋的宿命般的因果消弭了。於是愛情不但變得簡單、容易,而變成了內容最淺薄、最無意味兒可言的事情。
花落深宮鶯亦悲,上陽宮女斷腸時。
宋仁宗有次賜宴翰林學士們,一侍宴宮女見翰林中的宋子京眉清目秀,斯文儒雅,頓生愛慕之心。然聖宴之間,豈敢視顧?其後單戀獨思而已。
戰袍經手作,知落阿誰邊?
藝術若表現城市裡的情愛,可充分玩賞其高貴,其奢華,其紳男淑女的風度氣質以及優雅舉止;也可以盡量的煽情,盡量的纏綿,盡量的難捨難分,但就是不能傳達出情愛那份兒可以說是天然的美感來。在城市,污染情愛的非天然因素太多太多太多。情愛彷彿被「克隆」化了。
但,的的確確,愛就是不感人了,不動人了,不美了。
我們就是夏娃,
今生已過也,重結後身緣。
她聽了我這位知青老大哥的話,似乎不懂,似乎更糊塗了,獃獃地瞪著我。
不料他說:「我們已經吹了,彼此膩歪了,都覺得沒勁兒透了……」
一名男知青沒忍住笑出了聲,於是所有的男知青都哈哈大笑。
我又低聲說:「現在的問題是,你得決定怎麼對待他。」
宋子京回答:「蓬山因情而遠,故當因緣而近。」
在中國,在當代,愛情或曰情愛之所以不動人了,也還因為我們常說的那種「緣」,也就是那種似乎在冥冥中引導兩顆心彼此找尋的宿命般的因果消弭了。於是愛情不但變得簡單、容易,而且變成了內容最淺薄,最無意味兒可言的事情。有時淺薄得連「輕佻」的評價都夠不上了。「輕佻」縱使不足取,畢竟還多少有點兒意味兒啊!
於是常做這樣的夢——在一處山環水繞四季如春的美麗地方,有兩間草房,一間是牛郎家,一間是我家;有兩個好看的女子,一個是牛郎的媳婦兒,一個是我媳婦兒,不消說我媳婦兒當然也是天上下凡的;有兩頭老牛,牛郎家的會說話,我家那頭也會說話;有四個孩子,牛郎家一兒一女,我家一兒一女,他們長大了正好可以互相婚配……
玄宗不但同情,而且感動了,於是厚嫁了那宮女。
當然,如今有錢的中國人多了。他們從西方學來的方式是在大飯店裡包房間。這方式高級了許多,但據我看來,仍有些類似偷情。姑且先不論那是婚前戀,還是不怎麼敢光明正大的婚外戀……
那宮女承認道:「自從一見翰林面,此心早嫁宋子京。雖死,而不悔。」
他說:「去飯店吃一頓不是我們最想的事!」
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
一個靚妹被招聘在大賓館里做服務員,於是每天都在想:我之前有不少姐妹被洋人被有錢人相中帶走了,但願這一種好運氣也早一天向我招手……
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綉簾中。身無彩風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一葉題詩出禁城,誰人酬合獨含情?
我說:「那就去逛公園。秋天裡的公園正美著。」
這就是為什麼《簡·愛》《紅字》《梁山伯與祝英台》《白蛇傳》以及《牛郎織女》那樣的純樸的民間愛情故事等仍能成為文學的遺產的原因。
但是農業的勞動還例外著,農業的勞動依然可以伴著歌聲和笑聲。在田野中,在曬麥場上,在磨房裡,在菜畦間,歌聲和笑聲非但不影響勞動的質量和效率,而且使勞動變得相對愉快。
沙場征戍客,寒苦若為眠。
這所有的人都已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