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篇 一 伊甸園余香繚繞

第一篇

一 伊甸園余香繚繞

獨自在森林里,波比奇可以穿越時代跟智人同伴溝通,因為如此純粹的野生環境正是記錄人類足跡的空白石板,而他也學會了閱讀這些記錄。土壤里的黑炭層告訴他,哪裡曾經有人用火清掉部分的林地,讓新芽冒出來。樺樹群和顫抖的白楊木證實雅蓋沃大公的後裔一度放棄狩獵生活,也許是因為戰爭,而且時間還不算短,才足以讓這種喜愛陽光的物種在空地上重建殖民地。在它們的樹蔭下是硬木的小樹苗,這些樹苗會漸漸長成大樹,超越樺樹和白楊木,茂盛得好像從未消失過。
只有在這裏才能看到全部九種歐洲啄木鳥,因為有些啄木鳥只在垂死的中空樹榦里築巢。「它們在管理良好的森林里無法存活,」他和森林學的教授爭辯道,「一千年來,比亞沃維耶扎帕斯扎原始森林自己就把這裏管理得十全十美了。」
白俄羅斯這邊的大樹跟波蘭的完全一樣,也同樣有金鳳花、苔蘚與巨大的紅色橡樹葉,白尾鷹在空中盤旋,無視地面上鐵絲糾結的圍籬。事實上,兩邊的森林都在擴張,因為兩國的農民都離開了萎縮的農村到都市求發展。在這種潮濕的氣候中,樺樹與白楊木很快就佔據了停耕的馬鈴薯田,短短二十年,農田就成了林地。在先驅樹種蔭庇之下,橡樹、楓樹、椴樹、榆樹、雲杉也紛紛重生。如果再經過五百年沒有人類的歲月,一座真正的森林就會誕生。
世界上大約還有六百隻野生的歐洲野牛,幾乎全都在這裏,或說只有一半在這裏,完全取決於所謂的這裡是指哪裡。1980年,蘇聯政府沿著邊界豎起一道鐵幕,遏止變節叛逃的人民前往波蘭參加「團結工會運動」,也將這座天堂一分為二。儘管狼群可以從圍籬read.99csw.com底下挖洞鑽過邊界,獐子與麋鹿也可以跳過圍籬,但這群歐洲體形最大的哺乳類動物仍然分居鐵幕兩側,它們的基因庫也因此分成兩半,縮小到近乎消失,這個現象讓某些動物學家感到恐懼不安。「一戰」之後,動物園裡豢養的歐洲野牛一度被帶到這裏野放,希望復興這個在戰爭中幾乎被飢餓士兵吃光的物種。如今,冷戰又再度威脅到它們的生存。
森林的核心地帶長年累積了許多覆蓋層,它們發出的香氣飄浮在空中,向肥沃的源頭致敬。比亞沃維耶扎帕斯扎原始森林里富饒的生命,絕大多數必須感謝那些已經死亡的東西。地面上眾多的有機物質,幾乎有四分之一處於各種不同的腐爛階段。每公頃林地上約有八十立方米的腐爛樹榦與落葉殘枝,滋養著幾千種不同物種的蘑菇、苔蘚、蠹蟲、昆蟲幻蟲和微生物。在那些同樣號稱森林卻條理分明、井然有序的人造林地里,找不到這些生物。
於是這位身材壯碩、滿臉鬍子的年輕森林學家搖身一變,成了森林生態學者,進入波蘭國家公園管理處工作,后因對一份管理計劃提出抗議而遭到解聘,因為計劃中要砍掉的樹木距離森林的原生核心太近了。他在許多國際期刊上撰文,痛斥主管機關的政策,因為這些政策斷言:「如果沒有周全的設想,森林會死亡。」他們甚至還替在比亞沃維耶扎帕斯扎周遭緩衝區砍樹找借口,說是要「重建樹群的原始風貌」。他指責說,唯有對野生森林毫無記憶的歐洲人才會有如此錯綜複雜的思維。
蘇聯解體后,白俄羅斯似乎沒有要拆除圍籬的意思,尤其是跟波蘭之間的國界,也是他們跟歐盟之間的界線。雖九*九*藏*書然兩國的公園管理處相距不過十四公里,但是訪客如果要去看「比亞沃維耶扎帕斯扎國家保留區」(這是在白俄羅斯的名稱),卻得開車往南走一百六十公里后,搭火車越過邊界到達布列斯特,經過毫無意義地詢問盤查,然後再租車往北走。在白俄羅斯也有一位跟波比奇一樣的激進分子,名為赫里卡祖加。他是一位臉色蒼白、氣色不佳的無脊椎生物學家,原本是白俄羅斯原始森林管理處的副主任,因為反對在國家公園新建鋸木廠而被解聘。他不能讓別人看到自己跟圍籬西邊的人在一起,因此只能在森林邊緣的住處,一間勃列日涅夫時代興建的房子里接待訪客。他滿是歉意地奉上茶,談論起他成立國際和平公園的夢想:一個讓野牛、麋鹿可以自由穿梭、徘徊和繁殖的地方。
想到歐洲鄉村有朝一日能夠重返原始森林,確實令人為之振奮。不過,地球上的最後一個人類得記得先把白俄羅斯的鐵幕拆除,否則森林里的野牛也將跟著鐵絲網一起凋零。
兩國的林業部門競相強化對原始森林的管理,然而所謂的管理,到頭來都只是美化砍伐及販賣成熟硬木的代名詞。這些林木如果沒有遭到砍伐的話,有朝一日都會倒落在地,化作春泥,成為滋養森林的養分。
每當波比奇巧遇像山楂這類的灌木叢或一株老蘋果樹,他就知道這裡有原木小屋的幽靈,很久以前的木屋跟森林里的大樹命運相同,都曾遭到微生物的蠶食,化為土壤。他還知道,只要看到一株巨大的橡樹孤零零生長在滿覆珠芽的低矮小丘上,就表示這裏曾是火葬場。九百年前,白俄羅斯人的斯拉夫祖先從東方遷徙過來,他們的骨灰就是滋長這些橡樹的養https://read.99csw•com分。在森林的西北角,鄰近五個猶太村社的居民也都埋骨於此,自19世紀50年代以來,他們的砂岩與花崗岩墓碑已經長滿了青苔,並被樹根頂翻在地。這些石碑表面被磨得十分光滑,幾乎跟前來致哀的親屬所留下來的鵝卵石不分軒輊,而這些親屬也早已辭世。
也許你從未聽說過「比亞沃維耶扎帕斯扎原始森林」(Bialowieia Puszcza),如果你成長的地方是在橫跨大部分北美地區、日本、韓國、俄羅斯、蘇聯加盟共和國的周邊地區、中國部分區域、土耳其、東歐及西歐(含大不列顛群島)等地的溫帶氣候地區,那麼你的腦海里一定還記得這座森林。就算你是出生在苔原或沙漠、亞熱帶或熱帶、南美或非洲草原,那裡有些地方類似這座原始森林,也同樣會勾起你的回憶。

比亞沃維耶扎帕斯扎原始森林擁有五百歲高齡的橡樹。(詹努斯·科貝爾 攝)
「Puszcza」是古老的波蘭文,原意就是「原始森林」。面積達二十公頃的比亞沃維耶扎帕斯扎原始森林保護區,橫跨了波蘭與白俄羅斯的邊界,保存著歐洲僅有的野生老林低地。想一想小時候聽到的格林童話,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的那座迷濛陰鬱的森林就是這個樣子。在這裏,梣樹與菩提樹可以長到將近四十五米高,茂密的枝葉蔭庇著潮濕糾結的下層林木,包括鐵樹、蕨類植物、沼澤榿林以及跟陶碗一樣大的蕈類。橡木的身上披read.99csw.com掛著無數的苔蘚,巨大的樹榦上有七厘米寬的樹皮溝畦,足以讓大斑啄木鳥收藏雲杉球果。這裏的空氣濃郁清涼,偶爾傳來星鴉嘶鳴、侏儒貓頭鷹的低沉呼嘯或幾聲狼嗥,打破森林里的靜謐,但很快又恢復沉寂。
想到全歐洲一度都如同這座原始森林,令人相當震驚。走進這裏,大部分的人會發現原來我們生活的世界,都只是模仿自然風貌卻沒有生命的仿冒品。看到接骨木兩米多寬的樹榦,或走在巨大高聳的挪威雲杉樹群之間——這種雲杉跟《舊約聖經》里的長壽老人瑪土撒拉一樣毛茸茸的——對有些生長在北半球、一輩子只看過微不足道的次生林地的人來說,這裏應該跟亞馬孫或南極一樣陌生才對。其實不然,因為這裏給我們的感覺原始又熟悉,而且從某種細微的層次上來說,有種完整的感覺。

為了讓自己的記憶與野生林地保持聯繫,他每天穿著皮靴,走過深愛的原始森林。儘管他態度強硬地捍衛著森林里尚未受到人類侵擾的地區,自己卻無法抵抗人類天性的誘惑。
這些生物共同形成一座巨大的森林食物倉庫,供養著鼬鼠、松貂、浣熊、海狸、狐狸、山貓、狼、獐子、麋鹿、老鷹等。這裏的生命物種比歐洲大陸上其他地方都要多,然而此地卻沒有群山環繞或峽谷蔭庇等特有物種生存的獨特環境。往昔,這裏一度是自西伯利亞向西延伸至愛爾蘭的大片林地,如今,比亞沃維耶扎帕斯扎原始森林不過是碩果僅存的遺迹罷了。
安德茲·波比奇立刻就有這樣的感覺。他原本在克拉科夫攻讀森林學,受的訓練都是如何管理森林以達到最高的產能,其中包括除掉「多餘的」有機垃圾,以免滋生像蠹蟲之類的寄生蟲。可是,當他走進https://read•99csw•com這座原始森林,卻發現這裏的生物多樣性比他見過的任何森林都要高出十倍。
在距離白俄羅斯邊界不到兩公里遠的地方,有一片歐洲赤松的藍綠樹蔭。在10月午後的靜寂中,波比奇幾乎可以聽見雪花飄落的聲音。驀然間,林下灌木叢里傳出一陣窸窣聲響,十幾隻歐洲野牛從找尋新芽嫩枝的藏身處沖了出來。它們怒氣衝天、前蹄搔刮著地面,巨大的黑眼睛瞪著波比奇好一會兒,但最後決定效法先祖,在遇到這種看似很脆弱其實不然的兩腳動物時,一定要採取的行動:逃之夭夭。
「二戰」結束之後,據說有一個晚上斯大林喝醉了酒,在華沙同意將五分之二的林地交給波蘭。其間,這裏幾乎沒什麼變化,只蓋了幾間供精英分子使用的狩獵別墅。1991年,蘇聯解體的協議就是在其中一間名為維斯庫利的別墅里簽署的。結果證明,這個古老的聖域在波蘭民主政體和白俄羅斯獨立統治下所受到的威脅,遠比七百年來的君主專政與獨裁統治更大。
說來一點也不奇怪,在歐洲還能保存這麼一塊不曾遭到人為破壞的生物古迹,全都是「特權階級」的功勞。14世紀時,有位名為瓦迪斯瓦夫·雅蓋沃的立陶宛大公,跟波蘭王國結盟,宣布這塊林地為皇室狩獵保留區,於是幾百年來它一直保持原狀。在波蘭—立陶宛聯盟遭俄國并吞之後,比亞沃維耶扎帕斯扎又成了沙皇的私有土地。儘管在「一戰」期間,德國人曾經在這裏砍伐林木與狩獵,但原始的核心林地仍被完整保存下來,直到1921年成為波蘭的國家公園。在蘇聯時期,雖然又短暫出現了掠奪林木的情況,不過在納粹入侵之後,熱愛自然的狂熱分子赫爾曼·戈林下令,將整塊保留區劃為僅供他自己游賞的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