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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 三

小雨

那個晚上韋雨還談起一件事,她說在很小的時候母親總叫她「小雨」,但七八歲過後卻又不叫了。
應該說韋雨是個普通之極的女人,和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一樣,她無須為生存而工作。從這一點上我時時覺得現在的人生就彷彿一束花,充滿著自在、純潔但卻近於空白的意味。這不是我的頹廢,而是現實。因為現在人類已經掌握了太陽的全部能量,按照1964年由蘇聯科學家卡爾達吉夫提出的方案,人類獲取能量的程度已達2型文明,但人類現在只能用掉這些能量的萬分之一。按照科學家們的說法,我們已經生活在了一個科學終於控制了一切的年代,所以現代人的首要任務就是學會奢侈,起碼幾百年九*九*藏*書內是這樣。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還只有十四歲,之後不久我有了一個畫架和一支筆。可以說在十四歲的時候我便在腦海中為自己勾勒出了一個蒼涼、勞頓因而不是那麼「空白」的畫家的形象。
我曾突發奇想地覺得如果世界上沒有「偶然」這種東西的話,也許一切都會平靜得多,但我立刻轉而想到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人們是否能習慣這種平靜。在很多事情都不能回頭地發生之後的某一天,我獨自在一片荒蕪的花徑里站立,並且嘗試倒逆著整理事情的脈絡,結果發現最早的異樣其實在我向韋雨談到那幅《天下》時已初現端倪。我一直沒能忘記她當時的笑聲,那種笑有著過於強烈read.99csw.com的開放女人的味道,但我卻深知韋雨有著最守舊的信條,而且她那樣笑著的時候我在她的眼睛里沒有找到快樂。
棱冰也說到過韋雨的普通,他是在一次聚會後這麼說的。當時圈子裡的一流畫家差不多都到了,棱冰特意請韋雨來——我敢說他此舉多少帶有一點點向韋雨炫耀的意味。但韋雨剛一到便對我們說她只能待上半小時,因為她約了一位小有名氣的裁縫給她試衣服。然後韋雨就給我們倆談起各種衣料的質地和顏色的搭配。其時正好一位美術界的激進人物正在歇斯底里地叫嚷要發起「新美術運動」,並且信誓旦旦地要用一種顏色表現全部的世界。韋雨的聲音那天出奇地好聽,那位九*九*藏*書仁兄的市場因而大為遜色。這時我第一次見到了韋雨的眼睛是那樣快樂,在那一瞬間我完全相信她的這種快樂遠遠超過我在繪畫上得到的,而且我也正是從那一刻開始思考一個問題,我在想所謂幸福悲傷充實空虛等等會不會只是一種純粹的個人感受。
不過我只笑了幾秒鐘便戛然而止,因為我看見有幾顆亮點在韋雨的睫毛上閃動。我囁嚅半晌后說對不起,韋雨極快地轉過頭來問幹嗎這樣說?這時我看到她的睫毛上很乾爽。剛才的亮點可能只是街燈製造的幻象,於是我淡淡地說沒什麼。這時我們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被天上的銀河所吸引,韋雨指著天空說如果讓你畫一幅《銀河》會是怎樣的?我說就跟你現在看見九九藏書的一樣,是條白色的河。韋雨突然大聲笑起來說,你知道棱冰怎麼說的嗎?他說要畫成一顆顆的星球。我沉默著,然後說幸好我還沒畫,要不我又得把它燒了。韋雨立刻顯出驚訝的神色。於是我給她講述了那幅《生命》。韋雨咬住下唇,然後她突然說,如果畫了就別燒,送給我吧。
韋雨要回去試衣服的時候正輪到棱冰發言,我便很適時地去送她。夜空遼闊而深遠,我聞到晚風中有淡淡的花香。韋雨深深地吸口氣說真該感謝祖先們醒悟到了環境保護的重要,不然我們就白長了個鼻子。我看著她那線條優美而微皺(她正深呼吸)的鼻子說當心把鼻頭吸進去了。她一愣,旋即調皮地問我要真是那樣你肯不肯把鼻頭移植給我?我https://read.99csw.com深深地在心裏嘆口氣,嘴上卻說為什麼不,我巴不得你長個男人的大鼻頭出出醜,說完我哈哈大笑。
韋雨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我不知怎的竟有一種欲要流淚的感覺。然後我忍不住提到一件往事,我說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常和鄰居家一個叫小雨的女孩一塊玩,後來一群男孩因此而嘲笑我。結果我賭氣用鞭子抽了那個女孩,我記得是抽在脖子上的。不久我們所在的城市發生了地震。聽說她全家都死了。
棱冰在聚會散場之後對我說:「韋雨最不普通的地方就是她坦然地讓人看見她的普通。」而後來他又告訴我他正是從這個時候起,才真正不能自拔地愛上了韋雨。
「你的記性真好,還么久的事情還沒忘。」韋雨說著便笑起來,笑出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