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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威爾遜

威廉·威爾遜

寬闊的校園形狀極不規則,有許多大片大片的幽僻之處,其中最大的三四片就構成了學校的運動場。運動場地面平坦,鋪著又細又硬的沙礫。我清楚地記得運動場內沒有樹木,沒有長凳,也沒有任何類似之物。當然,運動場是在那幢房子的後面。房子的正前方有一個小小的花壇,種著黃楊之類的灌木,但實際上,除了在第一次進校和最後畢業離校的時候,或是父母親友來接我們、我們高高興興回家過聖誕節或是施洗約翰節的時候,我們很少經過那塊聖地。
雖說這一事件並非沒有對我紛亂的想象力造成強烈的影響,但那種強烈畢竟是短暫的。我的確花了幾個星期來認真調查,或者說我被裹進了一片東猜西想的雲中。我並不想假裝沒認出那個人,那個如此窮追不捨地來對我進行干涉、用他拐彎抹角的忠告來攪擾我的怪人。但這個威爾遜究竟是誰?他是幹什麼的?他從哪兒來?他打算做什麼?對這一連串問題我都找不到答案,只查明他家突遭變故,使他在我逃離布蘭斯比博士那所學校的當天下午也離開了那所學校。但很快我就不再去想那個問題,而一門心思只想著要去牛津大學。不久我果然到了那裡。我父母毫無計劃的虛榮心為我提供了全套必需品和固定的年金,這使我能隨心所欲地沉迷於我已經那麼習慣的花天酒地的生活,使我能同大不列顛那幫最趾高氣揚的豪門子弟攀比闊氣。
他竭力完善對我言談舉止的模仿,並且把他的角色扮得令人嘆服。我的衣著服飾很容易就被他如法炮製。我的步態舉止他沒費功夫就據為己有。甚至連我的聲音,儘管他有那個天生的缺陷,也沒有逃脫被他盜用。我洪亮的聲音他當然望塵莫及,可我的語調竟被他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他那種獨特的悄聲細語慢慢也就成了我語調的回聲。
怎麼說它呢?怎麼說倔強的良心、我人生路上的那個幽靈呢?
毫無疑問,正是因為這種存在於我倆之間的微妙關係,我對他的攻擊(許許多多公開或隱蔽的攻擊)成了一種善意的取笑或惡作劇(用逗樂的方式使他苦惱),而沒有成為真正的敵對行為。不過我的這一手並非每次都成功,甚至連我最周密的計劃也有失敗的時候;因為我那個同名者具有與其個性相稱的穩重和嚴謹,而當他自己開始冷嘲熱諷之時,那真是滴水不漏,無懈可擊,絕不會露出破綻讓對手反唇相譏。實際上我只能找到他一個弱點,而對這個可能是因為先天疾病而造成的生理缺陷,不到我那種智窮才竭的地步誰也不忍心去加以利用。我對手的弱點就在於他的咽喉或者說發音器官,這使得他的嗓音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提到悄聲細語的高度。對他這個可憐的缺點,我從來就沒放過加以利用的機會。
雖說我當時自慚形穢,無地自容,但若不是我的注意力被一個驚人的事實所吸引,那我早就會對那種尖酸刻薄做出強烈的反應。我當時穿的那件披風是用一種極其珍稀的毛皮做成,至於有多珍稀、多貴重,我不會貿然說出。那披風的式樣也是我獨出心裁的設計,因為我對那種瑣碎小事的挑剔已到了一種虛浮的地步。所以當普雷斯頓先生將他從雙扇門旁邊地板上拾起的那件披風遞給我時,我驚得近乎于恐怖地發現我自己那件早已經搭在我胳膊上(當然是在無意識之間搭上的),而遞給我的那件不過是我手中這件的翻版,兩件披風連最細小的特徵也一模一樣。我記起那位來揭我老底的災星進屋時就裹著一件披風,而屋裡其他人除我之外誰也沒穿披風。我還保持著幾分鎮定,於是我從普雷斯頓手中接過那件披風,不露聲色地把它重在我手中那一件之上,然後帶著一種毅然決然的挑釁神情離開了那個房間。第二天早晨天還未亮,我便懷著一種恐懼與羞愧交織的極度痛苦的心情,匆匆踏上了從牛津到歐洲大陸的旅途。
那場決鬥的確非常短暫。各種各樣的刺|激早已使我瘋狂,我覺得自己握劍的手有千鈞之力。眨眼工夫我就奮力把他逼到牆根,這下他終於得任我擺布,我兇狠而殘暴地一劍劍刺透他的心窩。
陌生人那番舉動的方式,他迎著曙光伸到我眼前的手指顫抖的那種方式,使我心中充滿了極度的驚訝;但真正使我感到震動的還不是那種方式,而是那個獨特、低沉而嘶啞的聲音里所包含的告誡;尤其是他用悄聲細語發出那幾個簡單而熟悉的音節時所有的特徵、聲調和語調,像一股電流使我的靈魂猛然一震,許許多多的往事隨之湧上心頭。不待我回過神來,他已悄然離去。
——張伯倫《法蘿妮達》
他們揭穿我的騙局后若真是勃然大怒,也會比那種無言的蔑視或平靜的譏諷令我好受。
威爾遜之不遜成了我窘迫不安的原因。最令我難堪的是,儘管在公開場合我堅持對他和他的自負進行虛張聲勢的威脅,但私下裡我卻意識到自己怕他,並且不得不承認,他那麼輕而易舉就和我並駕齊驅恰好證明了他之優秀;因為為了不被他壓倒,我已經進行過不懈的努力。不過他的優秀(甚至他的與我並駕齊驅)其實也只被我一個人所承認;由於某種無法解釋的視而不見,我們那些同學似乎沒有半點察覺。實際上,他與我的競爭、他同我的較量,尤其是他對我意志的橫加干涉,從來都不曾公開,而是在私下裡進行。他好像既沒有需要我去征服的野心,也沒有能促使我去超過的激|情。說不定他和我作對的唯一動機就是使我受挫,令我吃驚,讓我丟臉;儘管有時我禁不住懷著一種又驚又惱的窘迫心情發現,他對我的傷害、羞辱或反駁之中竟包含著一種極不相稱且討厭之至的深情厚意。我只能認為這種異常的表現是由於他極度的自負,由於他俗不可耐地以庇護人和保護者自居。
無所事事地在家裡過了幾個月之後,我成了伊頓公學的一名學生。對於在布蘭斯比博士那所學校里發生的事,那短短的幾個月已足以淡化我的記憶,或至少使我回憶時的心情發生了實質性的變化。那齣戲的真相(悲劇情節)已不復存在。我這下能有時間來懷疑當時我的意識是否清楚,而且每每憶及那事我都忍不住驚嘆世人是多麼容易輕信,並暗暗譏笑我天生具有的想象力竟如此活躍。這種懷疑也不可能被我在伊頓公學所過的那種生活抹掉。我一到伊頓就那麼迫不及待,那麼不顧一切地投入的輕九_九_藏_書率而放蕩的生活,就像旋渦一樣捲走了一切,只剩下過去生活的沉渣,所有具體的或重要的印象很快就被淹沒,腦子裡只剩下對往日生活的最輕淡的記憶。
看起來也許有點奇怪,雖然威爾遜的作對以及他那令人難以容忍的抵觸情緒不斷給我帶來憂慮,但我對他卻一點兒也恨不起來。誠然我倆幾乎每天都爭吵,誠然他當眾讓與我勝利的棕櫚而事後又千方百計讓我感到勝利本該歸他;但我所具有的一種自尊心和他所具有的一種名副其實的尊嚴使我倆之間總保持著那種所謂的「泛泛之交」,而我倆性格和情趣上的許多相同之處則在我心中喚起了一種感情,也許僅僅是我倆各自所處的位置阻止了這種感情化為友誼。實際上很難解釋,甚至很難形容我對他的真實感情。那是一種錯綜複雜的混合感情,一種說不上仇恨的意氣用事的怨恨,三分尊重、五分敬仰、七分畏懼,其中又糅合進許許多多令人不安的好奇。另外對道德學家我得加上一句,大可不必說威爾遜和我是最難分開的朋友。
但事實上,依照世人的眼光來看,那兒值得記憶的事情是多麼的少啊!清晨的夢中驚醒、夜晚的就寢傳喚、每天的默讀背誦、定期的禮拜和散步;此外就是那個運動場和運動場上的喧鬧、嬉戲和陰謀詭計。可這一切在當時,由於一種現在早已被遺忘的精神幻術,曾勾起過多少斑駁的情感,曾引起過多少有趣的故事,曾喚起過多少令人精神振奮的激動!「啊,那個鐵器時代是多麼歡樂的時代!」說實話,我與生俱來的熱情和專橫很快就使我在校園裡成了個著名人物,而且慢慢地但卻越來越鞏固地,我在所有那些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同學中間佔據了支配地位,除了一個例外,其他所有人都聽我擺布。那個例外雖然並不與我沾親帶故,但卻和我同名同姓。這一巧合其實也不足為奇,因為我雖然出身高貴,但我的姓名卻非常普通,依照約定俗成的時效權利,這姓名自古以來就被平民百姓廣泛採用。因此在這篇敘述中我把自己叫做威廉·威爾遜,一個與我的真名實姓相差無幾的虛構的名字。在按校園術語稱之謂的「我們這夥人」當中,唯有我那位同名者敢在課堂上的學習中與我競爭,敢在運動場的戲鬧中與我較量,敢拒絕盲目相信我的主張,不肯絕對服從我的意志。實際上,他敢在任何方面對我的獨斷專行都橫加干涉。如果人世間真有至高無上的專制,那就是孩子群中的大智者對其智力略遜一籌的夥伴們的專制。
我一次次地在心裏暗暗猜想,我一次次地對著靈魂發問:「他是誰?他從哪兒來?他到底要幹什麼?」但是我從來找不到答案。現在我又以十二萬分的精細,徹底審視他對我進行無理監督的形式、方法和主要特徵。可就是從這兒也很少能找到可進行推測的根據。實際上能引人注目的就是,在最近他對我擋道拆台的無數事例中,他沒有一次不是要挫敗和阻撓我那些一旦實現就會造成災難性後果的計劃和行動。其實,這一發現對一種顯得那麼專橫的權力來說,不過是一種可憐的辯護!對一種被那麼堅決而不客氣地否認的自封的天賦權力來說,不過是一種可憐的補償!
我說顯得如此,其實並非如此。走過來的是我那個對手,是威爾遜,他正帶著臨死的痛苦站在我面前。他的面具和披風已被扔在地板上。他衣服上沒有一根纖維不是我衣服上的纖維。他那張臉上所有顯著而奇妙的特徵中沒有一絲紋縷,甚至按照最絕對的同一性,不是我自己的!
那筆供我尋歡作樂的本錢使我忘乎所以,我與生俱來的脾性更是變本加厲,在我瘋狂的醉生夢死之中,我甚至不顧最起碼的禮儀規範。但我沒有理由停下來細述我的驕奢淫逸。我只需說在所有的浪蕩子中,我比希律王還荒淫無恥,而若要為那些數不清的新奇的放蕩行為命名,那在當時歐洲最荒淫的大學那串長長的惡行目錄上,我加上的條目可真不算少。
要是可能的話,我今天就不會在此記錄下我近年所遭受的難以形容的痛苦和犯下的不可饒恕的罪惡。這一時期(最近這些年)我突然越發地放蕩墮落,這放蕩墮落的原因正是我眼下要談的話題。人們通常是一步步走向邪惡。可所有的道德於我就像一件披風,剎那間就從我身上全部脫掉。我彷彿是邁著巨人的步伐,一下子就從尋常的缺點陷到了比埃拉伽巴盧斯的罪行更難饒恕的滔天大罪里。是什麼命運,是什麼樣一種變故使這種罪行發生,現在就容我從頭道來。死神正向我走近,預告他來臨的陰影已經軟化了我的心。在穿過這朦朧的死亡幽谷之時,我渴望得到世人的同情,我差點說得到世人的憐憫。我唯願他們能相信,我多少是身不由己地受了環境的擺布。我企盼他們能從我正要講述的詳情里,替我在罪惡的荒漠中找到那片小小的命運的綠洲。我祈望使他們承認,承認他們所忍不住要承認的事實,儘管不久前誘惑也許真的大量存在,但至少絕沒有人受到過我這樣的誘惑,當然也絕沒有人像我這樣墮落。可難道因此就絕沒有人像我這樣痛苦過?難道我實際上不一直生活在一個夢中?難道我此刻不是作為那恐怖而神秘的最瘋狂的人間幻影的犧牲品在等待死神?
可事實上我終於對他那種令人厭惡的監督厭惡到了極點,而且一天比一天公開地對他那種我認為難以容忍的傲慢表示出怨恨。我說過,在我倆同學的前幾年中,我對他的感情說不定很容易轉化成友誼;但在我寄居學校的最後幾個月里,雖說他以往那種對我的橫加干涉已經無疑地有所減少,可我的感情卻幾乎與之成反比,明確無誤地具有了幾分敵意。我想他有一次看出了這點,從此對我就避而遠之,或是表面上對我避而遠之。
在一陣絕對的狂怒之中,我猛轉身朝著那位妨礙我的人,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打扮得和我一模一樣,身上read•99csw.com披一件藍色天鵝絨的西班牙披風,腰間系一條猩紅色皮帶,皮帶上懸著一柄輕劍,一副黑絲綢面具矇著他的臉。
這時有人試圖扭開門閂。我急忙去阻止被人闖入,隨之又轉身朝著我那位奄奄一息的對手。可人世間有什麼語言能描述我當時看見那番情景時的那種驚異,那種恐怖?就在我剛才掉頭之間,那個小客廳的正面或說遠端在布置上發生了一個重大的變化。一面大鏡子(在我開初的慌亂之中顯得如此)正豎立在剛才沒有鏡子的地方,而當我懷著極度恐懼的心情朝它走過去時,我的影子,我那面如死灰、渾身濺滿鮮血的影子也步履踉蹌地朝我走來。
那堵陰沉的高牆一角開著一道更陰沉的大門。門扇上星羅棋布地飾滿了螺釘,門頂上參差不齊地豎立著尖鐵。那道門是多麼地令人生畏!除了上述三次定日定時的出入,那道門平時從不打開;所以每當它巨大的鉸鏈發出吱嘎聲響,我們就會發現許許多多的奧秘,許多值得認真觀察,也更值得嚴肅思索的事物。
但那幢房子!那是座多麼古怪的老式建築!它在我眼裡真是一座名副其實的迷宮!它那些迂迴曲折的走廊彷彿沒有盡頭。它那種莫名其妙的分隔常令人找不到出路。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很難說清自己到底是在它兩層樓的樓上還是樓下。從任何一個房間到任何另一個房間都肯定會碰到三四級或上或下的台階。還有它那些多得令人難以想象的偏門旁屋,那真是門門相通,屋屋相連,以至於我們對那幢房子最精確的概念跟我們思考無窮大時所用的概念相去不遠。在我寄讀那所學校的五年期間,我從來就未能夠弄清楚分給我和另外十八九名同學住的那間小寢室到底在那幢房子的哪一個偏僻角落。
威爾遜的報復可謂多種多樣,而其中有一種曾攪得我不知所措。他那聰明的頭腦當初是如何發現那漂亮的一手的,這問題過去常常使我煩惱,而且我迄今也未能找到答案;可他一經發現那一手,就常常用它來煩我。我過去一直討厭我這個沒有氣派的姓名,它實在太普通,即使不說它賤。我一聽到那幾個字眼就彷彿聽見惡毒的話語;而當我入學那天得知又有一個威廉·威爾遜到校,我不禁因他與我同名而怒火中燒,並且對那個名字更加倍討厭,因為一個陌生人也叫那名字,那名字的呼喊頻率就會增加一倍,而那個陌生人會經常出現在我眼前,由於這討厭之至的巧合,他在學校日常活動中的所作所為將不可避免地常常與我的行為混淆。
我還被迫注意到,長期以來,我那位施刑者雖然小心而奇妙地堅持穿和我一樣的衣服,但他每次對我的意志橫加干涉時都應付得那麼巧妙,以至於我在任何時候都未能看清他那副面孔。不管他威爾遜會是什麼樣的人,他這樣做至少是矯揉造作,或者愚不可及。難道他真以為我居然會認不出在伊頓公學警告我的、在牛津大學毀了我名譽的、在羅馬阻撓我一展宏願的、在巴黎遏止我報仇雪恨的、在那不勒斯妨礙我風流一番的,或在埃及不讓我被他錯誤地稱為貪婪的慾望得到滿足的那個凶神和惡魔就是我中學時代的那個威廉·威爾遜,那個我在布蘭斯比博士那所學校時的同名者、那個夥伴、那個對手、那個既可恨又可怕的對手?這不可能!但還是讓我趕緊把這幕劇的壓軸戲唱完吧。
「先生們,」他用一種低低的、清晰的、深入我的骨髓而令我終生難忘的悄聲細語說,「先生們,我不為我的行為道歉,因為我這番冒昧是在履行一種義務。毫無疑問,你們對今晚在雙人牌局中贏了格倫迪寧勛爵一大筆錢的這位先生的真正品格並不了解。因此我將向你們推薦一種簡捷而實用的方法,以便你們了解到你們非常有必要了解的情況。你們有空時不妨搜搜他左袖口的襯裡,從他繡花晨衣那幾個大口袋裡或許也能搜出幾個小包。」
暫且就讓我把自己叫做威廉·威爾遜吧。攤在我面前的這張白紙沒必要被我的真名實姓所玷污。那姓名早已使我的家族受盡了羞辱,遭夠了白眼,討足了嫌棄。難道那義憤填膺的風還沒有把這昭著的臭名揚到天涯海角?哦,天下最寡廉鮮恥的浪蕩子喲!難道你對世事並非永遠漠然?對世間的榮譽、鮮花和遠大抱負並非永無感覺?難道在你的希望與天國之間並非永遠垂著一片濃密、陰沉、無邊無際的雲?
我們的教室是那幢房子里最大的一間,我當時忍不住認為那是天下最大的一間。房間很長,狹窄,低得令人壓抑,有哥特式的尖窗和橡木天花板。教室遠端令人生畏的一角有個八九英尺見方的凹室,那是我們校長、牧師布蘭斯比博士「定時祈禱」時的聖所。那凹室構造堅固,房門結實,當那位「老師兼牧師」不在的時候,我們大家寧願死於酷刑也不肯去開那門。教室的另外兩個角落還有兩個類似的隔間,雖說遠不及那個凹室令人生畏,但仍然令人肅然起敬。一個是「古典語文」老師的講壇,另一個是「英語和數學」教師的講壇。教室里橫三豎四歪七扭八地擺著許多陳舊的黑色長凳和課桌,桌上一塌糊塗地堆著被手指翻髒的課本,桌子表面凡是刀子下得去的地方都被刻上了縮寫字母、全名全姓和各種稀奇古怪的花樣圖案,以至於那些桌子早已經面目全非。教室的一頭放著一隻盛滿水的大桶,另一頭擱著一隻大得驚人的鍾。
你已經獲勝,而我輸了。但從今以後你也就死去,對這個世界、對天堂和希望也就毫無感覺!你存在於我中,而我一死,請看這個影子吧,這是你自己的影子,看你多麼徹底地扼殺了自己。
我已經不止一次地談到了他那副以我的庇護人自居的討厭面孔,談到了他常常多管閑事地對我的意志橫加干涉。那種干涉往往具有令人討厭的勸喻性。他不是直截了當地提出忠告,而是含沙射影地給予暗示。我懷著一種矛盾的心理接受他的勸告,但隨著年歲增長,那種矛盾也越發尖銳,但在事隔多年後的今天,就讓我公平地對待他一次。我承認,儘管他當時看上去年幼無知且經驗不足,但我不記得他所給予的暗示中有過任何他那種年齡容易有的謬誤或愚蠢;我承認即便他綜合能力不比我強,世故人情不比我精,但至少他的道德意識遠遠比我敏銳;而且我還要承認,假若當初我對那些包含在那個意味深長的悄聲細語里的忠告不是那麼深惡痛絕,不是那麼嗤之以鼻,不是read.99csw.com那麼常常抵制的話,那說不定我今天就會是一個更善良的人,因而也是一個更幸福的人。
那就是威爾遜,但他說話不再用悄聲細語,當時我還以為是我自己在說話:
然而幾乎令人難以置信,正是在那所大學里,我墮落得完全失去了紳士風度,竟去鑽研職業賭棍那套最令人作嘔的技藝,而一旦精通了那種卑鄙的伎倆,我便常常在一些缺心眼兒的同學中玩弄,以此增加我本來已經夠多的收入。不過事實就是如此。我那種有悖于所有男子漢精神和高尚情操的彌天大罪無疑證明了我犯罪時肆無忌憚的主要原因(假若不是唯一原因)。事實上在我那幫最放蕩的同夥之中,有誰不寧願說自己頭暈眼花,也不肯懷疑威爾遜有那種品行,那個快活的、坦率的、慷慨的威廉·威爾遜,那個牛津大學最高貴、最大度的自費生。他的放蕩(他的追隨者說)不過是年輕人奇思異想的放縱,他的錯誤不過是無與倫比的任性,他最狠毒的惡行也只不過是一種輕率而冒昧的過火行為?我就那樣一帆風順地鬼混了兩年,這時學校里來了一位叫格倫迪寧的青年,一個新生的貴族暴發戶,據說他與希羅德·阿蒂庫斯一樣富有,錢財也一樣來得容易。我不久就發現他缺乏心計,當然就把他作為了我顯示技藝的合適對象。我常常約他玩牌,並用賭棍的慣用伎倆設法讓他贏了一筆可觀的數目,欲擒故縱地誘他上我的圈套。最後當我的計劃成熟之時,我(抱著與他決戰的企圖)約他到自費生普雷斯頓先生的房間聚會,普雷斯頓與我倆都是朋友,但公正地說他對我的陰謀毫無察覺。為了讓那出騙局更加逼真,我還設法邀請了另外八九名同學,我早就精心策劃好玩牌之事要顯得是被偶然提到,而且要讓我所期待的那個受騙上當者自己提出。我簡單布置好這件邪惡勾當,該玩的花招伎倆無一遺漏,而那些如出一轍的花招伎倆是那麼司空見慣,以至於唯一值得驚奇的就是為何還有人會稀里糊塗地上當。
他說話時屋裡非常安靜,靜得連掉根針在地上也許都能聽見。他話音一落轉身便走,去得和來時一樣突然。我能夠,或者說我需要描述我當時的感覺嗎?我必須說我當時感到了所有要命的恐懼嗎?無疑我當時並沒有足夠的時間做出反應。大伙兒七手八腳當場把我抓住,燭光也在突然之間重新閃亮。一場搜查開始了。他們從我左袖口的襯裡搜出了玩雙人對局必不可少的花牌,從晨衣口袋裡找到了幾副與牌局上用的一模一樣的紙牌,只不過我這幾副是那種術語稱為的圓牌,大牌的兩端微微凸出,小牌的兩邊稍稍鼓起。經過這樣一處理,按習慣豎著切牌的上當者將發現他抽給對手的常常都是大牌,而橫著切牌的賭棍則肯定不會抽給他的受害人任何一張可以計分的大牌。
我一進屋就猛然把他推開。他跌跌撞撞地退到牆邊,這時我發著誓關好了房門,轉身命令他拔出劍來。他略為躊躇了片刻,然後輕輕嘆了口氣,終於默默地抽劍擺出防禦的架勢。
「威爾遜先生,」我們的主人一邊說一邊彎腰拾起他腳下的一件用珍稀皮毛縫製的華貴的披風。「威爾遜先生,這是你的東西。」(那天天冷,我出門時便在晨衣外面披了件披風,來到賭牌的地方后又把它脫下放到一邊。)「我想就不必再從這件披風裡搜出你玩那套把戲的證據了(他說話時冷笑著看了看披風的褶紋)。實際上我們已有足夠的證據。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必須離開牛津。無論如何得馬上離開我的房間。」
我的逃亡終歸徒然。我的厄運似乎樂於把我追逐,並實實在在地表明他對我神秘的擺布還剛剛開始。我在巴黎尚未站穩腳跟就發現那個可惡的威爾遜又在對我的事情感興趣。歲月一年年流逝,而我卻沒感到過安定。那條惡棍!在羅馬,他是多麼不合時宜又多麼愛管閑事地像幽靈一樣插在我與我的雄心之間!在維也納也如此。在柏林也這般。在莫斯科也同樣沒有例外!實際上在哪兒我會沒有從心眼裡詛咒他的辛酸的理由呢?我終於開始驚恐地逃避他那不可思議的暴虐,就像在逃避一場瘟疫;但我逃到天涯海角也終歸徒然。
我生於一個歷來就以其想象力豐富和性情暴躁而著稱的家族。我還在襁褓中就已經顯示出我完全繼承了家族的稟性。隨著我一年年長大,這種稟性也更加難移;由於種種原因,這種稟性成了我朋友們焦慮不安的緣由,也成了我自己名譽受損的禍根。我漸漸變得剛愎自用,喜怒無常,放蕩不羈。和我一樣意志薄弱且體質羸弱的父母對我日益顯露的惡性基本上是無可奈何。他們那番力不從心且不得要領的努力結果以他們的一敗塗地而告終,當然也就是以我的大獲全勝而告終。從此以後我的話便成了家裡的法規。到了大多數孩子還在蹣跚學步的年齡,他們就任憑我按自己的意願行事,除了名字,我自己的所有事都由我自己做主。
「無賴!」我用沙啞的聲音憤然罵道,我罵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往我心中那團怒火澆的一瓢油,「無賴!騙子!該死的惡棍!你不該,你不該對我窮追不捨!跟我來,不然我就讓你死在你站的地方!」我拽著並不反抗的他擠過人群,從舞廳來到了隔壁的一間客廳。
我已經說過那幢房子非常古老而且極不規則。房子周圍的場地很寬,由一道頂上抹了泥灰並插著碎玻璃的又高又結實的磚牆圍著。那道獄牆般的高壁就成了我們領土的疆界,牆外的世界我們一星期只有兩天能看見,每個星期六下午我們被允許由兩名老師領著,集體到附近的田野進行一次短時間的散步;每個星期日早晚各一次,我們排著同樣的隊列到鎮上唯一的那座教堂做禮拜。我們的校長就是那座教堂的牧師。每次我從教堂後排的長凳上望著他邁著莊嚴而緩慢的步子登上佈道壇時,我心裏說不出有多麼驚訝和困惑!那牧師的表情是多麼莊重而慈祥,那身長袍是多麼似是而非又似非read.99csw.com而是,那頭假髮是多麼硬,多麼密,發粉敷得多麼勻!這難道會是他,會是那個昨天還板著副面孔、穿著被鼻煙弄髒的衣服、手握戒尺在學校執行清規戒律的人?呵,真是格格不入,荒謬絕倫,令人難以理解!
就在那所古老學校厚實的圍牆之內,我度過了我生命的第三個五年,既沒有感到過沉悶,也不覺得討厭。童年時代豐富的頭腦不需要身外之事來填充或娛樂,學校生活明顯的單調沉悶之中卻充滿了我青年時代從奢侈之中、成年時代從罪惡之中都不曾再感到過的那種強烈的激動。但我必須認為,在我最初的智力發育中有許多異乎尋常甚至過分極端之處。對一般人來說,幼年時代的經歷到成年後很難還有什麼鮮明的印象。一切都成了灰濛濛的影子,成了一種依稀縹緲的記憶,一種朦朧的喜悅和虛幻的痛苦之模糊不清的重新糅合。但我卻不是這樣。想必我在童年時就是以成年人的精神在感受那些今天仍留在我腦子裡的記憶,那些像迦太基徽章上鐫刻的題銘一樣鮮明、深刻、經久不滅的記憶。
那幅最精美的肖像(因為公正地說那不能被稱為漫畫)當時使我有多麼煩惱,此刻我不敢冒昧地加以描述。那時我唯一的安慰就在於這樣一個事實:顯然只有我一個人注意到了那種模仿,而我不得不忍受的也只有我那位同名者狡黠而奇怪的冷笑。他似乎滿足於在我心中造成了預期效果,只為已經刺痛了我而暗暗得意,而全然不在乎他心智的成功很可能為他贏得的公眾的喝彩。事實上在其後提心弔膽的幾個月中,全校竟無一人察覺他的計劃,無人發現他的成功並和他一齊嘲笑,這一事實對我來說一直是個不解之謎。也許是他模仿的濃淡相宜使其不那麼容易被人識破,或更有可能的是,我之所以平安無事是因為那個模仿者巧妙嫻熟的風格,他不屑於模仿形式(在一幅畫中遲鈍的人看到的只是形式),而是以我特有的沉思和懊惱來展示原作的全部精神實質。
每每憶及我最初的校園生活,我總會想到一座巨大而不規則的伊麗莎白時代的房子,想到一個薄霧蒙蒙的英格蘭村鎮,想到鎮上那許許多多盤根錯節的大樹和所有那些年代久遠的房舍。實際上,那歷史悠久的古鎮真是個夢一般的撫慰心靈的地方。此刻我彷彿又感到了它綠蔭大道上那股令人神清氣爽的寒意,彷彿又聞到了它茂密的灌木叢所散發的那陣芳香,彷彿又懷著朦朧的喜悅被它那深沉而空靈的教堂鐘聲所感動,那鐘聲每隔一小時便突然幽幽鳴響,劃破陰暗岑寂的空氣,而那座有回紋裝飾的哥特式尖塔就靜靜地嵌在那空氣之中。
就這樣,隨著我與對手在心理或生理兩方面的相似之處一個接一個地被證實,我的煩躁不安也變得越來越強烈。我當時尚未發現我倆同歲這一驚人的事實,但我已看出他個子同我一般高,並意識到我們連身材相貌都出奇地相似。高年級同學中關於我倆是親戚的謠傳也令我氣憤。總而言之,除了提到我倆之間性情、相貌或身份的相似,還沒有什麼事能使我如此不安(儘管我總是小心翼翼地掩飾這種不安)。但除了我與他的關係之外,事實上我毫無理由認為我與他的相似已成了別人議論的話題,甚至沒理由認為同學們對此已有所察覺。他已從各方面有所察覺,並且和我一樣確定,這倒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但正如我前面所說,他之所以能從那麼多方面發現這一令人煩惱的方面,這隻能歸因於他非同尋常的觀察能力。
當時酒已使我異常興奮,那冷不防的打擾非但沒讓我吃驚,反而令我感到高興。我歪歪斜斜地出了房間,沒走幾步就到了那座建築的門廳。又矮又小的門廳里沒有點燈,而除了從半圓形窗戶透進的朦朧曙光,沒有任何燈光能照到那裡。當我走到門邊時,我看見一個年輕人的身影,他的個子與我不相上下,他身上那件式樣新穎的白色克什米爾羊絨晨衣也同我當時穿的那件一樣。微弱的曙光使我看到了這些,但卻沒容我看清他的臉。我一進屋他就大步跨到我跟前,十分性急地抓住我一條胳膊,湊到我耳邊低聲說出幾個字眼「威廉·威爾遜」。
但是我此刻並不想回顧我無恥放蕩的歷程,一種巧妙地躲過了校方監督的藐視法律的放蕩。三年的放浪形骸使我一無所獲,只是根深蒂固地染上了各種惡習,此外就是身材有點異乎尋常地長高。一次在散漫浪蕩了一星期之後,我又邀了一夥最不拘形跡的同學到我的房間偷偷舉行酒宴。我們很晚才相聚,因為我們打算痛快地玩個通宵。夜宴上有的是酒,也不乏別的刺|激,也許還有更危險的誘惑;所以當東方已經顯露出黎明的曙光,我們的縱酒狂歡才正值高潮。玩牌醉酒早已使我滿臉通紅,當我正用褻瀆的語言堅持要與人干一杯時,我突然注意到房門被人猛地推開了一半,接著從門外傳來一個僕人急切的聲音。他說有人正在門廳等著要同我談話,而且顯然迫不及待。
我就那樣苟且偷安地屈服於了那種專橫的擺布。我注視威爾遜的高尚品格、大智大慧、無所不在和無所不能之時所慣有的敬畏心情,加上我注意他天然生就或裝腔作勢的其他特徵之時所具有的恐懼心理,一直使我深深地意識到自己的軟弱與無能,使我(儘管極不情願)盲目地服從他獨斷專行的意志。但最近一些日子我飲酒無度,酒精對我天性的瘋狂影響使我越來越不堪任人擺布。我開始抱怨,開始猶豫,開始反抗。難道我認為自己越來越堅定,而我那位施刑者卻越來越動搖?這僅僅是我的一種幻覺?即便就算是幻覺,我現在已開始感覺到一種熱望的鼓舞,最後終於在心靈深處形成了一個堅定不移且孤注一擲的決心,那就是我不再甘願被奴役。
我們的牌局一直延續到深夜,我終於達到了與格倫迪寧單獨交手的目的。我們所玩的也是我拿手的二人對局。其他人對我倆下的大額賭注很感興趣,紛紛拋下他們自己的牌圍攏來觀戰。那位暴發戶早在上半夜就中了我的圈套,被勸著哄著喝了不少的酒,現在他洗牌、發牌,或玩牌的動作中都透出一種極度緊張,而我認為他的緊張並不全是因為酒醉的緣故。轉眼工夫他就欠下了我一大筆賭賬,這時他喝了一大口紅葡萄酒,然後完全按照我冷靜的預料提出將我們本來已大得驚人的賭注再翻一番。我裝出一副不情願的樣子,直到我的再三不肯惹得他出言不遜,我才以一種賭氣的姿態依從了他的提議。這結果當然只能https://read.99csw.com證明他已經完全掉進了我設下的陷阱。在其後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內,他的賭債又翻了四番。酒在他臉上泛起的紅潮早就在慢慢消退,可現在看見他的臉白得嚇人仍令我不勝驚訝。我說我不勝驚訝,因為我早就打聽到格倫迪寧的錢財不可計量。我想他輸掉的那筆錢對他雖然不能說是九牛一毛,但也不會使他傷筋動骨,不至於對他產生那麼強烈的影響。他臉色白成那副模樣,最合理的解釋就是他已經不勝酒力。與其說是出於什麼不那麼純潔的動機,不如說是想在朋友們眼裡保住我的人格,我正要斷然宣布結束那場賭博,這時我身邊一些夥伴的表情和格倫迪寧一聲絕望的長嘆使我突然明白,我已經把他毀到了眾人憐憫的地步,毀到了連魔鬼也不忍再傷害他的地步。
那是在羅馬,18××年狂歡節期間,我參加了一個在那不勒斯公爵迪·布羅利奧宮中舉行的化裝舞會。我比平常更不節制地在酒桌邊開懷暢飲了一通,這時那些擁擠不堪的房間里令人窒息的空氣已使我惱怒。擠過那亂糟糟的人群之困難更使得我七竅生煙,因為我正在急切地尋找老朽昏憒的迪·布羅利奧那位年輕漂亮且水性揚花的妻子(請允許我不說出我那並不高尚的動機)。她早就心照不宣地告訴了我她在化裝舞會上將穿什麼樣的服裝,現在我瞥見了她的身影,正心急火燎地朝她擠去。就在此時,我感到一隻手輕輕摁在我肩上,那個低低的、該死的、我永遠也忘不了的悄聲細語又響在我耳邊。
我一下子完全清醒過來。
也許在我眼下的各種體驗之中,唯有細細地回想那所學校和有關那所學校的往事才能夠給我帶來快活。雖然我現在正深深陷入痛苦(痛苦,唉!實實在在的痛苦),但讀者將會原諒我在東拉西扯的閑聊中去尋求痛苦的減輕,不管這種減輕是多麼細微和短暫。再說照我看來,這些東鱗西爪甚至荒唐可笑的閑聊若是與某個時間和地點相連,倒會顯出意想不到的重要性,因為就是在那個時間和那個地點,我第一次模模糊糊地聽到了那個後來一直完全把我籠罩的命運對我提出的忠告。那就讓我來回憶一下吧。
如果我沒記錯,我大約就在那段時間里跟他有過一次激烈的爭吵,在爭吵中他一反常態地毫無戒心,說話舉止都表現出一種與他性格極不相符的直露坦率;當時我從他的音調、神態和外表之中發現了(或者說我以為發現了)一種開始令我不勝驚訝,接著又使我極感興趣的東西,它使我腦子裡浮現出我襁褓時代的朦朧幻象,許許多多在記憶力出現之前就存在的紛亂龐雜的印象。我與其去描述那種使我壓抑的感覺,倒不如說我費了一番勁才使我不再認為我與站在我眼前那人相識在某個非常遙遠的時期,某個甚至無法追溯的悠遠的年代。不過那種幻覺倒也與它來得突然一樣很快就消逝了。我在此提到它僅僅是為了明確我與我那位奇特的同名者在那所學校最後一次談話的日期。
那幢有無數房間的巨大而古老的房子有幾個彼此相連的大房間,那兒住著全校絕大部分學生。然而(像設計得那麼笨拙的建築所不可避免的一樣)那幢房子里有許多角落、壁凹和其他零星的剩餘空間,具有經濟頭腦的布蘭斯比博士把它們也都改裝成了寢室,儘管這些寢室只有壁櫥那麼大,裡邊只能容一個人居住。在這樣一間小寢室中就住著威爾遜。
也許正是威爾遜行為中的后一個特徵,加之我們同名同姓而且碰巧同一天入校,這才使得學校高年級同學中流傳開了我倆是兄弟的說法。那些高年級學生對低年級同學的事往往不進行非常認真的查問。我前面已說過或早就說過,那個威爾遜與我們家絲毫也不相干。但假若我倆真是兄弟,那肯定應該是孿生兄弟;因為後來我離開布蘭斯比博士的那所學校之後,曾偶然聽說我那位同名者生於1813年1月19日。這真算得上是個驚人的巧合,因為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
現在也很難說清我當時該怎麼辦。我那位受害者可憐巴巴的樣子使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露出尷尬而陰鬱的神情。屋子裡一時間鴉雀無聲,寂靜中那伙人中的尚可救藥者朝我投來輕蔑或責備的目光,我禁不住感到臉上火辣辣的。我現在甚至可以承認,當隨之而來的那場意外突然發生時,我焦慮不堪的心在那一瞬間竟感到如釋重負。那個房間又寬又厚的雙扇門突然被推得大開,開門的那股猛勁兒像變戲法似的,熄滅了房間里的每一支蠟燭。在燭光熄滅前的剎那間,我們剛好能看見一個陌生人進了房間,他個子和我不相上下,身上緊緊地裹著一件披風。可現在屋子裡一團漆黑,我們只能感覺他正站在我們中間。大家還未能從那番魯莽所造成的驚訝中回過神來,那位不速之客已開口說話。
在我五年學校生活快結束之時,也就是在剛才提到的那場爭吵之後的一天晚上,趁同學們蒙頭酣睡之機,我悄悄翻身下床,提著燈偷偷穿過一條條狹窄的通道,從我的房間去我那位對手的寢室。我早就心懷惡意地想出了一招要拿他尋開心的惡作劇,可一直沒找到適當的機會下手,現在我就要去把我的計劃付諸實現,我決意要讓他感到我心中對他的怨恨到底有多深。來到他那間小寢室門前,我把手中有燈罩的燈放在門外,無聲無息地溜了進去。我往前邁了一步,聽到了他平靜的呼吸聲。確信他已睡著,我轉身取了燈,再一次走到那張床前。在實行我計劃的過程中,我輕輕地慢慢撩開了遮住卧床的帘子,當明亮的燈光照在那熟睡者身上,我的目光也落在了他的臉上。我定睛一看,頓時只覺得四肢麻木,渾身冰涼,心跳加劇,兩腿發顫,一種莫可名狀、難以忍受的恐懼攫住了我的整個心靈。我喘著氣把燈垂低,盡量湊近那張臉。難道這,這就是威廉·威爾遜那副容貌?我看見的的確是他的容貌,但想象中他並非這個樣子,這使我像發瘧疾似的一陣顫抖。那副容貌上有什麼使我如此驚慌失措?我兩眼凝視著他,腦子裡卻閃過許多不連貫的念頭。他清醒而活潑的時候看起來不像這樣,肯定不像這樣。同一個名字!同一副面孔!同一天進入同一所學校!接下來就是他鍥而不捨並毫無意義的模仿,模仿我的步態、嗓音、習慣和舉止!可難道人間真有這種可能,難道我此刻所目睹的僅僅是那種可笑的模仿之習以為常的結果?我不寒而慄,毛骨悚然,滅燈悄悄地退出那房間,並立即離開了那所古老的學校,從此再也沒返回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