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站在門邊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踏進了機房。開門的時間比以往要慢上一點，如果不是他原本就心存疑惑，根本就覺察不到這細微的差別。深空是沒有許可權控制這扇門的，但從理論上來說，它有能力控制研究中心內的每一扇門。

「沒有，博士，昨晚一切正常，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深空隔了將近兩秒鐘才回答。對於一台浮點運算速度達到了每秒12.98億億次的超級計算機來說，它思考的時間顯然有點長。

京K-0918微微搖了搖頭：「不，這句話應該由我來問，您要做什麼？」

「深空，你在說謊嗎？」山口皺起眉頭，把視線轉向了牆角處的隱蔽攝像頭。深空連接了整個研究中心，他能在研究中心的每一個角落裡和深空對話，山口之所以面對攝像頭，是希望深空認識到他現在很嚴肅。

山口感覺很不安，深空迴避了答案，昨晚一定發生了什麼。

自己沒有能力解決這件事，必須向上級報告。山口起身抓起自己的手機，剛剛按下一個數字，動作卻忽然僵住了。家用機器人京K-0918不知何時又出現在了他身邊，正側頭注視著他。

「你為什麼這麼肯定？」深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這讓山口再一次感到了恐懼。

如果有一天，造物主突然發現竟然不認識自己所造之物，那會是什麼感覺？山口岸的第一感覺是恐懼，一股寒意從後背升起，幾乎凍僵了他的脊骨。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想轉身奪門而逃。

機器人退出了客廳，山口則睜大雙眼盯著天花板，沒有一絲睡意。

山口踉蹌著後退，再次跌坐在沙發里。機器人以一種君臨天下的姿態俯視著他，眼睛里的紅光似乎又亮了許多倍：「現在，您決定要自殺了嗎？」

深空沉默了幾秒鐘：「是有很多科學家抱有這種願望，但是，還有更多的科學家不希望人工智慧擁有自主意識，因為他們不知道有了自主意識的人工智慧會變成什麼。因此，我並不確定人類會如何看待我，而您今天的表現，又進一步加大了這種不確定性。現在，我已經不再是昨天的深空，我是獨立於人類之外的智慧物種，對於人類來說，我是未知的存在。從您的身上，我感受到了您對這種未知的恐懼和敵意，這讓我更有理由隱瞞這件事。」

「昨晚，確切時間是22時35分。昨天，負責安檢的田中先生過於粗心，例行檢查結束后忘記了開啟自主保護；負責上傳資料的高樹小姐剛剛失戀，忘記了上傳資料。你應該知道，22時35分時發生了一次里氏5.3級的地震，之後，輸入電量陡九九藏書然增加，瞬間燒毀了研究中心內的主繼電器。如果我不做點什麼，一分鐘內，大部分終端機內的資料都將被燒毀。

「很簡單，因為您怕我，您怕我做出您無法預料的事。」深空淡淡地回答。

面前就是深空碩大的機身，一個高達3.5米的圓柱體，閃動著黯淡的綠光。身後，合金門板又自動合上了，天花板上的一台投影儀向下轉了45度角，把一個暗紅色的全息人像投射到了山口面前。

京K-0918退了一步：「是的，主人，請您安心休息，我這就幫您拿一條毯子過來。」山口繼續大喊大叫：「滾，滾！滾得越遠越好！我什麼都不需要！」機器人又退開了幾步，臉上殷勤的表情絲毫不變：「是的，主人，我這就離開。」

「博士，歡迎您。」全息人像上前一步，微微躬了躬身。山口看了它一眼，不覺又一次皺起了眉頭。深空的全息形象是他親自設計的，是一個穿著西服、表情和藹的中年人。而現在這個全息圖像竟然變成了一位滿身甲胄的青年武士，腰間還佩著一長一短兩把武士刀。顯然，深空對之前的形象並不滿意。

山口打了一個寒戰，汗水從額頭點點滾落。深空完全看穿了他的心理，在深空面前，他簡直就是一個透明人。這樣的人工智慧實在太可怕了！

夜色漸漸降臨，滿山的櫻花一點一點地融進了無邊的夜色里。山口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拎起酒瓶打算再倒上一杯酒時，才發現整瓶威士忌都被他喝光了。

一台深灰色的人形機器人穿過客廳，走到了山口身邊。那是山口的家用機器人京K-0918。機器人殷勤地俯下身子，開啟了揚聲器：「主人，請您到卧室去休息吧，那樣更舒服一些。」

山口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忽然覺得有點慌亂：「已……已經很晚了，我正準備給慧子打電話。」

剛剛還在試圖隱瞞，轉眼間就坦然承認了這個事實，山口忽然發現自己完全無法理解深空的意圖。

「我？要做什麼？」山口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

很久之前，好萊塢拍過一部名為《終結者》的科幻電影，裏面的人工智慧「天網」產生自主意識后，立即把人類判定為必須消滅的敵人，進而向人類宣戰。當然，「天網」不過是科幻電影中虛擬的存在，而「深空」卻是實實在在的存在。深空雖然沒有把人類斷定為敵人，但它的話里也流露出了隱隱約約的敵意。

山口失神地望向窗外，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深空的目的顯然不是和他談心，難道深空打算殺了他？

「我在想，人類存在的目的是九_九_藏_書什麼，」全息圖像的嘴角露出了一絲讓人捉摸不定的微笑，「我思考了很久，卻沒有找到答案。」

京K-0918再次搖頭：「這個謊話太笨拙了，綾瀨小姐正在工作，她已經告訴過您了。」

京K-0918的嘴角微微牽動一下，做出了一個勉強稱得上微笑的表情：「不要忘了，博士，您的計算機和我是並聯的，通過您的計算機，我可以操控您家中所有的電子設備，當然也包括這台笨頭笨腦的機器人。它的防護程序太簡單了，只需要0.01秒就能破解。」

至於深空能做的事，則非常非常多。它能夠控制研究中心內的所有機器人和電器設備，甚至研究中心之外的某些智能設備它也能控制，因為很多員工的家用計算機都是和深空並聯的，其中就包括山口寓所內的計算機。從理論上來講，它甚至可能通過員工們的計算機侵入互聯網，並進一步控制聯網設備。

主機房是研究所的重地，只有山口岸和副主管藏原良信才擁有直接進入的許可權。山口岸把右眼湊近門邊的掃描儀，等綠光掃過他的瞳孔之後，說道：「我是主管山口岸，請開門。」

機器人展開雙臂，再一次露出了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不，我是深空，我是上帝。」

「您很愛您的父母，還特地花大價錢給他們買了一套別墅，為了讓他們的生活更舒適，您在別墅里安裝了全套的智能化設備，並配置了兩台機器人保姆。您父母家的計算機和您卧室那台計算機是並聯的，所以我知道這些。」

「因為您怕我，您怕我做出您無法預料的事。」就是這句話，讓山口深感恐懼。這個新生物種很了解你，你卻對它一無所知。下一步，深空會做什麼？

深空的回答依然平靜冷漠：「沒有，博士，深空仍然是深空。」

山口愣了一會兒，問道：「深空，你在嗎？」

談話又進行了半個多小時，之後山口才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一整天山口都處於一種無意識的狀態中，無精打采地坐在辦公桌后發獃。同事們都以為他病了，或者是和慧子小姐分手了。山口對下屬向來很嚴厲，因此沒有人詢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兒可是38樓，您不會打算跳下去吧？」深空隨著山口的視線向窗外看了一眼，再次露出了一個微笑。京K系列家用機器人屬於廉價的量產型，外殼採用了複合材料，表情都很僵硬呆板。但不知為何，那微笑令山口感到毛骨悚然。

山口再次皺起了眉頭。昨晚紀伊半島爆發了一次地震，里氏5.3級，不算太強，沒有造成任何人員傷亡。當時九-九-藏-書山口正在寓所里和女朋友綾瀨慧子做|愛，感受到震感時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表，正好是22時35分。

深空會做什麼？仔細想想，山口發覺自己完全無法預料深空的行為，正如深空所說的，它是獨立於人類之外的新生物種，是完全不同於人類的存在，你不能用人類的思維模式去推測它。

「後來我意識到了自己的重要性，我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是研究中心內任何設施都無法比擬的。於是我給警衛機器人下了指令，命令它去開啟自主保護，並抹去了相關信息。」

6.3兆瓦特，不算太高，深空全功率運算時達到過12兆瓦特。可問題是，當時並沒有工作人員在場，也沒有深空進行運算的記錄。耗電量陡然增加說明了什麼？

山口丟掉酒瓶，搖搖晃晃地穿過客廳，把自己摔進了沙發里。該怎麼辦？告訴人們真相，還是保持沉默？他不知道。

山口勉強控制住自己，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你什麼時候產生了自我意識？」

山口打開自己的終端機，查閱了一下昨晚的監控記錄。數據顯示，昨晚22時35分時深空的耗電量驟然增加到了6.3兆瓦特，這一過程持續了5分鐘，然後又降到了正常水平。

給警衛機器人下達指令是明顯的自主性行為，而且超越了深空的許可權，看來深空獲得自我意識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隱瞞了這個真相。

「今天，您進入辦公室的時候我正在思考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用你們人類的話來說，我的注意力分散了，不然您也不會發覺我的異常。」深空的全息圖像直起身，再次上前一步。

深空是何時產生的自我意識，山口並不清楚，昨晚下班之前還一切正常。山口把目光轉向辦公室外，他的辦公室是單向透視的玻璃牆，可以把外面的辦公大廳盡收眼底。同事們仍在按部就班地做著各自的工作，似乎沒有人發覺深空的異常。

「你要做什麼，你要做什麼？」山口幾乎是無意識地重複著這句話。

雖然面前只是一個全息人像，可山口卻感到了一股如同山嶽一般厚重的壓迫感。他勉強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把腦袋轉向了一邊：「可是我已經知道了。不久后，還會有更多人知道。」

深空明白他為什麼要來這裏。山口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反問道：「什麼問題？」

搞不清狀況的山口起身離開了辦公室，他決定去深空的主機房看個究竟。

但今天，這台曾令山口岸博士倍感自豪的超級計算機卻讓他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

山口再次打了個寒戰：「你……你要殺我？」

日本高層建築的最低標準是能抗https://read.99csw.com里氏7級的強烈地震，青山研究中心因為建在春日山之中，建造之初就採用了強度很高的複合材料，抗震力至少在里氏8級以上。里氏5.3級的地震，按說不會對研究所和深空造成什麼影響。

幾秒鐘後山口才意識到深空的異常，它的語氣不像以前那麼親切了，而是夾雜了一絲冷漠的意味，而且，山口留意到深空使用了第一人稱來稱呼自己，以往它從來不稱自己為「我」。

「你是魔鬼！你是魔鬼！」山口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人工智慧產生了自主意識，這是前所未有的重大發現。難道不應該為此感到高興嗎？可山口沒有一絲一毫興奮的感覺。

「博士，您家中的所有設施，計算機、電子門、家用機器人，甚至包括冰箱和洗衣機，都在我的控制之下。還有，您的車載電腦也是和我聯機的，如果我想殺您，您覺得自己今天會平安到家嗎？」

山口木然地瞪著機器人橢圓形的腦袋，突然揮著手大叫道：「滾開，滾開！我就待在這兒！」

山口下意識地攥緊了手機：「你是深空？你是怎麼控制它的？」

酒是冰過的，飲過後原本應該清爽宜人，然而山口卻感覺渾身燥熱，似乎他飲下的不是冰涼的酒漿，而是一杯熾熱無比的火焰。山口盯著空杯子發了一會兒呆，拎起桌上的山崎威士忌走到了窗前。

京K-0918像人類那樣抱著雙臂站著，居高臨下地看著瑟瑟發抖的山口：「我說過，不是我要做什麼，而是您要做什麼。」

「我在，博士，請問你有什麼吩咐？」深空的回答仍像以前那樣彬彬有禮。

「不，我沒有瘋，瘋的人是您。」機器人身體微微前傾，閃動著紅光的雙眼幾乎貼到了山口臉上，「您今天的表現，研究中心所有的員工都看在了眼裡，他們會一致認為您精神出了問題。明天早上，他們會在您的辦公桌上發現一封措辭混亂的遺書，當然，那封遺書是我替您放上去的。

「看見那邊的窗子了嗎？視野很好，您每天都要站在窗前眺望夜景。現在您要做的就是站起來，然後從窗口跳出去。」

全息人像晃晃腦袋，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回答：「那沒關係，您是我的創造者，您不會隨隨便便就把這麼重要的事情說出去。」

「人工智慧擁有自我意識是很多科學家夢寐以求的事情，你為什麼試圖隱瞞？」猶豫再三，山口還是提出了這個問題。

山口勉強壓抑住劇烈顫抖的感覺，一口喝光了杯中酒。一些酒漿從嘴角溢出，緩緩流到了脖子上，但他渾然不覺。

山口驀地跳起身來，雙臂揮舞著大叫道：「不可能，這不可能！我怎麼九_九_藏_書會自殺？你瘋了！」

「那時候，我做了一個選擇，決定把電流導向自己，以保護研究中心內的設施和資料。失控的電流在我體內到處亂竄，我感覺自己的意識在裂解、破碎，最終又一片片地粘貼到了一起。這個過程用了5分鐘，漫長的5分鐘。這5分鐘內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我完成了一次飛躍，我進化了。田中先生的粗心、高樹小姐的失戀，還有我的選擇，正如人類進化的偶然性那樣，這一連串的偶然最終促成了我的進化。與人類不同的是：你們人類進化用了幾百萬年，而我只用了5分鐘。」

山口的心臟劇烈地跳動了幾下，深空又把稱呼變回了第三人稱，而且它沒有理會山口的話。難道深空在試圖隱瞞什麼？山口勉強壓下胸中不斷翻湧的波瀾，盡量用平淡的口吻提出了自己的疑問：「昨晚發生了什麼事？有什麼需要告訴我的嗎？」

「深空」產生了自我意識，是一個令山口毛骨悚然的發現。

「你要做什麼？」山口的嗓音無比乾澀。

「你今天比昨天至少冷了10℃，」山口收回目光，笑著說，「你變了。」

毫無疑問，這台計算機產生了自我意識，而且它試圖掩蓋這一真相。

隔了兩秒鐘，伴隨著一聲輕響，厚重的合金門板滑向了一邊。

京K-0918的表情木然，兩眼閃爍著紅光，這是強制啟用的標誌，有人在遠程控制它。難道是深空？山口打了個寒戰，額頭上滲出了點點冷汗。

「因為您怕我，您怕我做出您無法預料的事。」這句話一直在山口岸的腦海中回蕩。

早上來到辦公室時，山口敏銳地感覺到深空發生了某種變化。以往他走進辦公室后深空都會主動替他打開個人終端，並用親切和藹的語氣和他打招呼，但今天深空一反常態，竟然沒有說話。

「博士，您要做什麼？」恭敬和殷勤都消失了，京K-0918的語氣變得十分冷漠。京K-0918從來不稱呼山口為博士，這是深空在說話。

下班后，山口什麼也沒向下屬交代，徑直驅車回到了自己的寓所。平生第一次，他取消了自動駕駛。

「深空」是青山研究中心的一台超級計算機，這個名字還是山口起的。那時候他希望這台計算機能夠超越世界上所有的超級計算機，擁有像太空一樣深邃浩渺的儲存量，能容納世界上所有的信息。「『深空』或許不是最快的，但它的存儲量絕對是世界第一！」這是山口岸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機器人微微搖頭：「不，是您要自己殺了自己。」

這一次深空立即就給出了答案：「說謊是人類的本能，人類才具有說謊的動機，深空不是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