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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天 第一章 舞姬

飛天

第一章 舞姬

「卡蓮,那我們的『救贖』怎麼辦?」暗夜裡,有人不安地發問,「如果不等到羅莎蒙德的血——」
「快開門!快去把支提窟封印的暗門開了!」
某處的暗夜裡,黑沉沉的沒有一絲一線的光,彷彿萬年凝固不動的地獄最底層。
頓了頓,迦香的語氣慢慢激動,眼裡瀰漫起了執迷和狂喜,宛如朝聖者看到了前方的聖殿:「後來我從一卷破碎的羊皮紙,看到了一張古城的地圖——那上面畫出的一切,居然和我夢裡看到的地方一模一樣!我才知道那是高昌城……一百一十年前已經毀於戰火的高昌古城。我要去的,是那裡!」
青色的簫已經收在腰側,那個青衣客坐在火堆邊,神色專註地撥著火,如墨的長發宛如流水般一直垂到沙地上——奇怪的是,在這樣風沙里來去,眼前這個人居然全身上下沒有絲毫風塵僕僕的氣息,就像坐在宮殿長廊下看著睡蓮的貴公子。
靈修一直在安靜地聽著,眉間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此刻才開口,淡淡:「那不是瘋了——所有事,一定都有前緣。」
「等一下!」忽然間一個聲音蓋過了眾人,讓所有聲音都停止了。
那舞姿和樂曲,有幾分像龜茲古曲,又有幾分類似西竺遺風,莊嚴而妖嬈,靈動而凝滯,彷彿水和火被揉到了一處一起綻放開來,妙不可言。她的動作驚人的輕靈迅捷,據一個自稱是中原來的劍客的人說,她的足尖在一眨眼之間、居然能十次點踏金盤各個方位,而她的手指和腰身更是曼妙無雙,流雪迴風,宛若驚鴻。
「一百年了,他們中土的一個輪迴也不過那麼些年吧。是該來了。」
果然忘了嗎?所有靈氣都散去了,凡塵俗世中的迦香已經不再是以前的迦香——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他甚至沒有認出她來!他只看到一個憔悴襤褸的女子從垂死的駱駝底下掙扎出來,枯槁的臉上、唯獨雙唇因為鮮血而反常地紅潤,妖異而魅惑。
「靈修!」猛然間,彷彿夢囈,她脫口喚出了一個陌生的名字。
然而此刻種種舌燦蓮花的傳說都毫無意義。烈日當頭,風華絕世的舞姬仰起乾枯的臉打了個寒戰。襤褸的衣衫無法遮蓋她已經開裂的肌膚,她抱緊了自己開始曝皮的雙臂,躲到枯死胡楊林的樹影下,把身子縮成一團。
死一樣的沉寂又重新籠罩了這個已經萬年照不到陽光的地底。
「羅萊士?」將那個拗口的名字低聲念過一遍,那個聲音陡然一變,脫口低呼,「你說羅萊士?——你居然知道支提窟?——你去過那兒?——你是誰?」
「我要找到他!我夢到過那個古堡,出生以來一直夢到。」舞姬拉緊了襤褸的衣襟,脖子上密密匝匝的項圈發出細碎的響聲,「這幾年來我一個個邊城的找,找那個夢裡的古堡……酒泉、樓蘭、龜茲、于闐、舒勒……但是,都沒有看到夢裡的那個地方。」
那個名字一出口,極遠極遠處、彷彿暗夜裡某處有一扇門無聲無息地開啟了。
迦香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天穹在她頭頂籠罩下來,漫天的星斗如同細碎的鑽石嵌在黑色的天https://read•99csw•com幕上,宛如一雙雙眼睛、遠遠近近地注視著她。
「那是蜃樓幻象——真的高昌城還要走一天一夜。」那個聲音繼續道,波瀾不驚,看著她那樣虛脫無力竟沒有絲毫援手的意思,只是發問,「你為什麼要找高昌古城?一百一十年前的戰亂后,那裡不是早就沒有人煙了嗎?」
「醒了?」大漠入夜的寒氣逼人而來,在濃重的寒氣里,忽然聽到耳邊有人問。
羌笛隴頭吟,胡舞龜茲曲。
傳教士說:那是落入凡間的天使,張開雪白的雙翅起舞于耶和華面前,使主喜悅,期盼能重回天堂。
「阿嚏!」應該是有一粒沙土鑽進了鼻腔,那個死去般的人忽然動了起來。一動,滿頭銀色的鈴鐺就跟著發出流水般細碎的聲音,迴響在這空曠無人的大漠上。那雙手腕纖細美麗,帶著重重疊疊的釧子,樣式各異,舉動之間叮噹作響,宛如流水。
一切都宛如夢中。那個十幾年來一直不停重複著的夢。
彷彿感受到了遠方尋覓而來的女子的氣息,墨色中,驀然浮凸出無數雙碧藍色的眼睛,閃著狂喜的光芒。慢慢地,就像凝滯的空氣被緩緩攪動,零落的話語聲響起在黑夜裡。那些話語的發聲非常奇怪,舌頭似乎僵直著,無法吐出清晰正確的語音。
王公貴族說:即使中原皇帝的後宮中、草原可汗的金帳里,都無法找到這樣絕世的舞姿;
青色的劍,長不過三尺。而這三尺之劍、居然能刺穿萬尺深地底流淌的泉脈?那絕對不是凡人所能具有的力量……這個人,是仙人嗎?她在荒漠中遇到了神仙?!
駱駝有著類似人的大眼睛和濃密的睫毛,溫馴而良善,此刻卻因為痛苦驚惶而濕潤。舞姬的雙唇因為鮮血而染得艷麗無比,喝了大口的血,她的精神也為之一振,然而看到駱駝流淚的眼睛,舞姬陡然間也落下了眼淚。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舞姬看到了夕陽餘暉籠罩著一座閃著金光的古城。沙漠蒸騰的熱氣里,扭頭之間透過胡楊林枯死的樹枝,她居然看到了夢中出現了幾千次的情形:
每到邊塞的節日,她便會盛裝艷服地出來,全身綴滿珠玉和鈴鐺,在高台上婆娑起舞。而戴著金銀裝飾的假面背後,舞姬湛黑的雙瞳如同幽深的古泉,泛著隱隱的深藍色波光,連天上的星辰都會被吸引而墜落其中,不知道勾起了多少雙渴慕貪婪的眼睛。
這是……這是哪裡?難道又是蜃樓幻境嗎?
「是的,是的!」她來不及想別的,迫切地追問,「高昌古城怎麼走?還遠嗎?」
「是那裡?」靈修茫然地重複了她最後的三個字,語聲空洞得有如迴音。
這個下意識動作,果然救了她的命。
遠處的天際,克孜爾塔格山在夕陽照射下煥發出火焰般跳躍的光,而山下不遠處矗立著一座古城:高大城牆、馬面、大殿、佛塔、僧房、可汗堡……歷歷在目,勾勒出一幅興盛繁榮的景象,而城中卻悄無人煙。
假面飾金銀,盛裝搖珠玉。
「我是靈修——你不是一見面就叫出我的名字了嗎?」青衣客停下了撥著火的https://read.99csw.com手,卻沒有轉頭看她,只是專註地看著跳躍不息的火焰,微微笑了起來,「迦香,我在去往高昌古城的這片胡楊林里,已經等了你很久很久了。」
那樣奇異的景色,讓迦香一時間宛如置身夢境,半晌才喃喃:「你……你到底是誰?」
「讓她自己來找吧——如果找不到,她也不是我們所等的人。」許久,女子靜靜回答,然而聲音里卻有眾人不敢再質問的威嚴,「大家不要爭吵了,繼續睡吧。」
「是的,是的。」聽得那樣的話,迦香連連點頭,「一定是前世註定——我也想過不理會那個夢,可卻一夜一夜的失眠。如果不把它找出來,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安心的!」
「羅萊士……是的,羅萊士!」因為寒冷,舞姬湊到了火邊,然而聽到這個名字眼裡陡然便是一陣恍惚,露出狂熱的光芒,「我記得這個名字——從小到大,我都夢到同一個夢:夢見一個人被關在一個漆黑不見光的地方,拚命叫著『羅莎蒙德』……好厚的黃土和磚,就要窒息……不能死,也不能活!」
「為什麼還要去那裡……為什麼什麼都忘了,卻還記得要去那裡呢?」靈修怔怔地抬起眼睛看著明滅不定的火,手裡的枯枝噼噼剝剝地燒到了他的手指上,居然絲毫沒有反應,眉間湧起看不見底的苦澀笑意,「你……是要去找羅萊士嗎?」
曾一舞驚動邊塞二十城,被譽為「天舞妙音」的她,是酒泉郡方圓數百里最出色的舞姬。起舞時,身體輕盈宛如御風,渾不受力。如果一名力士捧起金盤,她就能在三尺金盤上臨風起舞,全身關節靈活如蛇,動作飄曳如夢。
青色的衣袂從千年胡楊樹上流水般垂墜而下,逆著衣袂看上去,是一雙修長的手,握著一支青色的洞簫。衣袖延上去,是平而寬的雙肩,有一雙眼睛亮如秋水,淡如水墨描繪的雙眉斜飛入鬢。依稀間,居然有令人心悸的熟稔。
這個忽然間出現在沙漠胡楊林里的青衣人,難道是……神仙?
水一波波地湧出來,平地里忽然間就凝聚了一個淺淺的池塘,碧水一圈圈蕩漾開來,映著遠處的篝火,倒映天上無數的星辰。枯死的胡楊樹根部,就在水底縱橫交錯,織出美麗的花紋。
「靈修……靈修。」再次聽到這個名字,迦香心裏忽然一動,有說不出的奇異感覺。看著那個站在枯樹下的飄逸男子,陡然間、似乎有什麼在她耳邊低語提醒。她忽地明白過來了,又驚又喜地看著面前的人,脫口:「蜀山……你、你是劍仙?!」
忽然間,重巒疊嶂中的白雲分開了,一襲青衣飄然而至,駕著一道雪亮的電光——竟是一名青衣束髮的仙人,坐在飛劍上從雲中飛來。雲霧和山嵐忽然不再涌動,水墨畫里的一切都凝定了,唯獨那人清亮的眼神彷彿冷泉般垂下來,從雲端看著她。
「靈修就是我啊。真的忘了嗎?」許久,青衣客終於轉過了頭不再看她,徑自將手中的一段枯枝投入火堆,「果然什麼全忘了——難怪一開始我都認不出你來。」
「你要去高昌古城嗎?」然而不等https://read.99csw.com她發問,那個叫靈修的青衣男子詢問。
舞到極處,金盤上已經看不到人,只有流動不息的風和叮咚如泉水的銀鈴交擊聲。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時間困頓饑渴而產生了幻覺,在她抬起頭沿著青色衣袂看到樹上那個人時,眼前一切都變成了:模糊中、枯死的胡楊樹悄然綻放嫩芽、大漠湧出無數綠意,一切都變了——彷彿一軸水墨長卷緩緩在她眼前展了開來……隱約間,眼前峰巒疊起、奇峰蒼翠入雲,重重疊疊看不到盡頭,宛如仙境。
憔悴的女子拉過駱駝的籠頭,溫柔地撫摩著這隻陪伴她的唯一的牲畜,忽然間眉頭一皺,咬著牙、一刀刺入了駱駝的頸下。不等駱駝驚嘶逃開,舞姬死死抱住了駱駝的頸子,一口咬住傷處,用力地吞咽著湧出的鮮血,生怕浪費一滴。
「嗯?」舞姬迦香有些詫異地聽著,不明所以。這個人叫作靈修——他說他在這裏等了自己很多年?她本該見過這個人的嗎?
她忽然打了個寒戰:多少年來,每次仰望星空,她都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熟稔感覺。彷彿記憶的極深極深之處,有什麼同樣的眼睛再遠遠凝望著她。
砂風獵獵,吹得她睜不開眼睛,被日光灼烤得熾熱的沙礫彷彿小刀子般凌遲著她嬌嫩的肌膚。她牽著駱駝來到胡楊林里,發現方圓百里內沒有絲毫人煙和水汽時,乾裂的嘴唇微微張了張,膝蓋一軟,跪倒在枯死的胡楊林中。
迦香一驚回首,跳躍的火舌便映照上了她的臉頰。胡楊林里居然升起了一堆火,枯枝噼噼剝剝地燃燒著。一隻手隨便伸過去,一攀便折斷了頭上橫斜的胡楊枝,一段段地扔到火堆里。明艷的火光跳躍在青色的衣袂上,映染出奇異的顏色。
「不,不……那裡有人!羅萊士…羅萊士,在那裡。」舞姬幽黑的眼神彷彿看不到底的古泉水,不知道是夢是醒,只是喃喃,「羅萊士在那裡……」
「高昌古城嗎?」在心力交瘁的恍惚中,忽然間有一個清朗的聲音回答,「不就在太陽落下去的地方?」
「你是誰?」迦香下意識地脫口問了一句。
她自己……也將會成為那些堆積在絲綢古道上的屍體之一?
她一定要找到夢中的那個人。
無主的駱駝群自發地彙集到了一片枯死的胡楊林下——沙暴之前還看不到這片胡楊林,而一場大風移走了整座沙丘,才將這一片死去的樹露了出來。
「她該來了吧?我已經能感覺到了!」
青衣客的手猛然震了一下,回頭定定看著她很久,眼神不知道是震驚還是悲哀。
「很痛吧?對不起……」她喃喃對著駱駝說話,一邊憐惜地抬起手、試圖堵住那個噴血的傷口——然而血還是繼續湧出來,染紅她雙手和衣襟,熱而濕。
僧侶說:那是飛天之舞。是天女捧花佛前,聞佛陀妙音誦經而飛舞盤旋,散落飛花;
「你們聽,簫聲!」暗夜裡,那個女子示意大家安靜地側耳細聽,「還有別人和她一起來了。小心為上,不要隨便開支提窟的暗門。」
「支提窟,支提窟……」舞姬開啟了染滿血的雙唇,夢囈般吐出了幾個陌生的字眼九*九*藏*書,掙扎著向著天際頭那座古城走去,沒走幾步就支持不住地跪倒在沙漠里,然而還是對著高昌古城伸出了傷痕纍纍的雙臂。
「我從蜀山來。」青色的劍握在手指間,那人劍眉一軒,淡淡介紹,「我叫靈修。」
議論的聲音剛開始是細細簌簌的,宛如地底下爬行動物的悄然滑動。但說到後來語聲就漸漸急切起來,那些漂浮在暗夜的碧藍色眼睛里放出了光芒,紛紛向著一個方向轉過去。
西疆本來是魚龍混雜的地方,雲集的各方人士都是見慣了市面的、眼界自然也不低。可無論是東邊咸陽來的茶葉綢緞商人、還是波斯來的珠寶商人,甚至拜占庭帝國過來的傳教士,在看過她的舞姿之後都異口同聲地稱讚:那樣的舞蹈非人間所有。
墨色的背景上,那些碧藍色的眼睛相互對視了一番,紛紛安靜下來,一一閉上。
「渴了嗎?」彷彿印證她的猜測,靈修忽然間抽出了他青色的簫,只是在指間微微一旋、便立時化成了一柄清光奪目的利劍!他迴轉手腕,唰的一聲、將青色的長劍刺入面前厚厚的砂土——那一劍拔出時、清澈的泉水居然隨之湧出,如同晶瑩透明的噴泉,灑落在萬年乾涸的沙漠上!
乾裂的嘴唇已經沒有了往日的豐艷,微微哆嗦著,雪白的貝齒猛然在枯萎的下唇上留下一個慘白的印記,最終硬生生忍住了即將滑落的淚水。不!無論怎麼樣艱難,她如何……如何能成為半途上的枯骨?
他就這樣沉默地看著她,一言不發。火光映著他的臉,筆直的眉骨和鼻樑浮凸出英挺的線條,宛如優美的石雕,令她看得出神。
說到這裏,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一定覺得很可笑吧?認識我的姐妹都說我發了瘋,為了一個夢,在那裡上天入地的找。」
那是西域舞姬的典型裝束。
「不許提這個名字!」女子的聲音忽然尖利起來,所有人噤若寒蟬。
這支駝隊從交河出發,經過絲綢之路上的一座座古城:樓蘭、龜茲、于闐、舒勒,在敦煌進行了最後一次休整,雇傭了刀手和引導者,還捎帶了幾個順路的旅人,然後沿著天山山脈北上。但自從進入塔克拉瑪干大沙漠以後,遇上了連日劇烈的沙暴,即使雇傭了最精通沙漠的引導者,他們還是幾度迷失了方向,陷於荒漠戈壁中,饑渴交迫,無法支撐到下一個綠洲就已經遭到了滅頂之災。
淚水墜入砂土,迅即湮滅無蹤。
「靈修?」舞姬愣了一下,茫然地反問,「靈修是誰?」
宛如藍色的星星,一顆一顆從夜幕上消失。
「啊?」看到這樣不似人間所有的飄忽舉動,迦香脫口驚呼——即使她以靈動迅捷而聞名于大漠舞者中間,卻也遠遠達不到這樣動靜結合、宛然天成的地步!
她曾經嗜血,曾經沉淪,所有的靈性都已經泯滅。
又一陣砂風過去,大漠無聲無息地延展著,無邊無際。
——大漠的落日下,那吹簫的人是誰?
沙塵方定,烈日繼續透過黃蒙蒙的空氣射下來,將大漠上的一切灼烤。
這一聲低呼似乎有著劍一般的銳利,割破舞姬的耳膜,讓已經癱倒在沙中的她一驚:是誰?https://read.99csw.com是誰居然認得她?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大漠里,居然有人清清楚楚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如果那樣倒地死去,還有誰會認得出這個酒泉郡聞名遐邇的舞姬?
一隻清瘦的手抬起來,指給她看落日的方向——
不會……不會就這樣死在沙漠里吧?
有經驗的沙漠客在迫不得已取駝血解渴的時候、會注意下刀不傷到駱駝的血脈,而她那樣經驗不足的人,根本無法選准位置。這一刀,顯然已經重傷了駱駝。手忙腳亂地堵著傷口,疲憊交加的舞姬滿手是血,忽然間就抱著奄奄一息的駱駝失聲哭了起來,喃喃:「高昌……高昌古城,到底在哪裡呀?」
不等她答話,那個人注視著她風塵僕僕的臉,驀然脫口:「天啊……迦香!」
可是,這一切為什麼有這樣熟悉的感覺?彷彿前世里隱隱看到過。
這幾年來奔走于西疆,出入戈壁大漠,她在半途上看到過很多旅人的屍骸——其中多半就是因為焦渴而死去。活活渴死的人們保持著死前痛苦的表情,睜著的眼睛看著上蒼,嘴唇乾裂,皮膚乾燥而薄脆,宛如風化的羊皮紙。不多久,那些屍體的血液和肌肉就會被各種動物爭奪殆盡,只餘下蜥蜴和爬蟲在空洞的屍骸間隙中舔著殘渣。
喃喃的自語到了最後分外凌厲,迦香陡然轉過了臉,眼神里有什麼雪亮的光一閃而過。唇上的鮮血已經凝固,發出暗紫色的黯淡光澤。
駱駝負痛而狂奔,將她拖出好遠,終於腿一軟,跪倒在胡楊林間,張大鼻翼喘著氣,眼裡滾落一串淚水。
韁繩的另一端捆著雙手和腰部,一連打了幾個死結,牛皮的繩子已經勒入了肌膚。有汩汩的血,從那個人的手腕處滲出來。駱駝聞到血的氣息、忍不住湊過來伸出舌頭舔著,從駝鼻中噴出的氣息吹散了那人滿身的沙土。
多少年來,那個聲音一直在夢裡喚著她的名字,那雙湛藍色的眼睛始終在某處渴盼地望著她——她若不找到那個人,怎可以死在沙漠里!
那個舞姬從沙漠里掙扎而出,努力踉蹌站起,用小刀去割斷那根將她和駱駝捆綁在一起的韁繩——沙暴來臨的時候,她只來得及將自己和駱駝綁在一起,避免被沙暴吹走埋沒。
舞姬勉力抬頭,終於看到了那個和自己說話的人。
「你知道在哪裡,對不對?」舞姬叫了起來,想去抓住他的衣袂,卻發現青衣客在一瞬間顫抖了一下,迅疾無比地滑出了一丈——甚至連盤膝而坐的姿勢都沒有變一下,就這樣一眨眼平地移出一丈遠!
被沙暴驚散的駝隊慢慢聚攏回來,但是駱駝背上大都已經空空蕩蕩。隨著駱駝的腳步,落滿了黃沙的革囊沉甸甸地拍擊著駝背,不時有茶磚和緞匹從囊中散落,凌亂丟了一地,隨即被風沙掩埋。而這些貨物的主人們,大都已經同樣被埋葬在厚厚的黃沙之下——瞬息萬變的大漠如同吸收一滴水珠般悄無聲息地吸收了那些商賈旅人的性命,沒有留下任何痕迹。
駝鈴搖響,其中有一頭駱駝腳步有些拖拉,落在了同伴後面。韁繩綳得筆直,另一端則被埋入了黃沙底下,「嘩啦」一聲輕響,一具裹滿黃沙的軀體被拖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