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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之右手 第四章 瀆神者

神之右手

第四章 瀆神者

「不可能!」懷仞金色的眸子里閃過冷光,厲聲,「九重門的九個『非天結界』是御風三百年前結下的——他能結下,我一定能破開!我要帶您走……您已經被幽禁了三百年!」
「當然可以。」忽然間,某個聲音輕輕回答,居然是從神像嘴裏吐出。
玄鋒目瞪口呆地看著同門前輩——一直目中無人的黑衣少年、第一次覺得雲荒上存在著高出自己甚多的力量。等那道破碎的門恢複原型,不可思議地,他伸手碰了碰大門——玉石的質感冰冷而堅硬。
「怎麼可能?」懷仞脫口驚呼,猛然奔回那扇空蕩蕩的白玉大門前,手中光劍閃出了耀眼的金光,一劍就擊在虛空里——在玄鋒莫名睜大眼睛的剎那,憑空起了一聲刺耳的交擊聲。那個空無一物的半空忽然凝聚出了密密的羅網,萬字形的花紋連綿不絕,宛如看不到頭的錦障,將那把力量無邊的金色長劍裹住。
「神。」懷仞無法抬頭,只覺心底種種回憶激蕩、猶如風暴呼嘯。
「神……」懷仞的劍頹然從虛空中劈落,筋疲力盡,忽然苦笑起來,「您還寬恕我?因為我的緣故,這幾百年來,您竟然被這些魍魎鼠輩控制!」
是的,他是遺民們眾口相傳的幽國英雄,卻也是冰國開國的御風皇帝。
「嗯。」黑衣少年跟在他身後,又看看神像,忽然道,「真奇怪——神居然不是這樣的美麗女子?我剛看到那個孩子的模樣,真的嚇了一跳呢。」
作為雲荒最高貴和神秘的所在,離天宮內的神像也是巨大而奢華的,幾乎傾盡了天地間的珍寶來修飾——創世神黑瞳用最珍貴的黑曜石鑲嵌,據說是從碧落海最深處六萬四千尺的深淵中打撈上來,琢磨而成。無論子民們從哪個角度仰望,都覺得神袛的眼睛正看著自己,深遠得看不到底。
然而不等玄鋒動手,懷仞霍然長身而起:「神,我這就帶您離開這裏!」
「前輩,你在看什麼?」適應了光線,懷仞卻久久地佇立,直到玄鋒沉不住氣。
「御風終究是個凡人,只在這離天宮裡留了五十年……駕崩之後,權杖落到了元老院手裡。」看懷仞用盡了所有方法試圖破除那道百年前的結界,神的語氣卻是平緩漠然,「為了長久地擁有神袛,六長老加固了九-九-藏-書這些結界,試圖阻斷我對於雲荒外界的感知,而專心創造萬物、以供他們享樂。」
雕像的手緩緩抬起,指向西方盡頭,手指上那枚銀色的戒指熠熠生輝:「快去吧。我哥哥在等你,你的族人在等你——你的敵人也在等你。」
「我寬恕你。」耳邊忽然聽到神回答,那個蒼白的女童俯下身來,靜靜地擁抱衰老的帝王。肉體死亡、靈魂騰空而起的瞬間,一統雲荒的帝君眼角流下血一樣的淚——那是他一生戎馬征戰中從未有過的淚水。
懷仞放下了手,金色的眸子里閃著光,回身看著九重門內庭院里佇立的雕像——那雕像是如此之巨大,在九重門外回頭看去、依然在最中心的地方俯瞰四方。
「神,請等待。」用咒術將離天宮封閉,懷仞低語,「我將帶著您所希望的一切歸來。」
然而,即使如此,人力怎可抗天?
「謹遵神的旨意。」金甲劍士輕聲低語。
「不,那是我的罪……」看著孩童面貌的創世神,懷仞喃喃,「我的罪。」
「神。」懷仞有些迷惘地看向神袛,「我不明白。」
神可以寬恕,因為她擁有人所沒有的東西:時間和永恆;
離世的剎那,他不甘地睜著眼睛,看到身側那雙黑色瞳子里露出深遠的悲憫和哀憐。然而,神的眼裡卻並沒有他畢生渴望看到的東西——是的,神是愛他的,但神的愛是如此無情而博大,在神的眼裡,這個用畢生精力陪伴她的帝王和一隻即將在霜降時死去的螻蟻也並無區別。
黑衣少年看著半空中那道詭異的透明羅網,脫口驚呼。
「你無法帶我離開。」然而神黑色的眼睛里有平靜的光,回答,「你做不到。」
「怎麼、怎麼了?」那樣突然的轉變,讓幽國年輕的刺客大吃一驚,只看著懷仞忽然間跪倒在玉座前,用手捂住額頭、語無倫次地請求寬恕,玄鋒脫口驚呼,「前輩,你怎麼了?」
懷仞從第九重門前轉過身,看到身側年輕人同樣金色的眼睛,忽然眼裡有掩不住的苦澀笑意:「我當然會術法,很久以前我就會了……你並不知道我到底是誰。」
那個巨大的玉石雕像目光流轉,看著懷仞,白玉雕刻的面容上忽然有了微笑。
隨後懷仞長身站起,拉著尚自發read•99csw•com怔的同門、握劍一直後退到白玉宮門外。低聲念動咒語,就在眨眼之間,被玄鋒劈碎的白玉高門一塊塊從地上反跳回來,在虛空中拼湊、凝定,轉瞬組成了完好的宮門。
「懷仞,」神的手冰冷如玉,小小的手指上帶著一枚銀色的戒指——他知道那便是神之右手力量的象徵。那隻手抬起來,指給他看九重門外的天空:「去到那裡,把一切錯亂的、顛倒的都回復于原處——讓這個雲荒,回到最初平穩繁榮的樣子。」
少年無法理解面前這個五十年沒有見過陽光的男子的心情——懷仞用手擋住眼睛,讓光線一分分透過指縫:新的世界展現在握劍而出的劍士面前。然而這個支離破碎的世界、卻是他一手造成。如今,他就要回來將它帶入新一輪的急流。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前輩?」玄鋒一直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小心翼翼。
「是。」最後對著神袛行了一禮,懷仞頭也不回地握劍而出。
意識開始渙散的時候,蒼白的小手覆蓋上了他額頭那個六芒星的印記——那還是他解救出神時候、神賜予他力量的標記。低緩吐出的吟唱,祈禱著靈魂的彼岸轉生——回想起來、在離天宮內那麼長久的朝夕相伴里,居然還是第一次聽到神開口說話。
「人終究不能明白神。」黑曜石雕刻的眼睛微微垂落,注視著金甲劍士,神像唇角綻出一個微笑:「其實說起來也簡單:平天下,養百姓,致太平,戒奢靡——這些,等你坐到了王座上再說吧。」
「怎麼了?」跟得正急的玄鋒收不住腳、幾乎撞到了懷仞身上,詫異。
那個曾孤身解救創世神的英雄少年、在和破壞神對抗的戰爭里贏得了天下人的擁戴,最終成為雲荒的主宰——然而,擁有一切的帝君、最終奢望的卻是凡人無法得到的東西。那樣的初衷,是出於人心無止境的貪慾、試圖永遠將世界之源的力量獨佔?還是並肩對抗破壞神時由衷生出的、無法抗拒的愛慕?
在寂無人聲的離天宮內,一天天的,那個曾經英武俊朗的少年逐漸衰弱、老朽,成為枯木般的白髮老人——然而玉座上的神袛依然擁有那樣冷淡而莫測的冰雪容顏,靜靜地注視著帝王的老去、黑瞳里流露出九-九-藏-書悲憫的表情。那樣的神情、讓坐擁天下的偉大帝王絕望得幾欲發狂——神分明有凝定時間的力量,卻是聽憑他衰老死亡!
「你的確比御風強……」神的眼睛是幽黑的,話語卻是平靜,「但是這九重結界存在了三百年,其間不斷被元老院用各種術法加固——三百年後,這九個結界的力量,已經超過了你當年布下它時的想象。」
在位的最後幾年中,老朽的皇帝不顧一切地動用全國的力量、去尋求所謂的神人魔道、靈丹仙藥,只想阻擋死亡的腳步,鬧得平安繁榮的雲荒人心惶惶,原本可光輝無暇的一生也因為垂暮的舉止而被冠上「昏庸」二字。
「如果是你的罪,那也是人世諸多罪孽中最可寬恕的罪……」女童忽然微笑起來了,抬頭看著漫天的羅網,「御風錯的、不過是對神懷有凡人的愛罷了,而那種愛帶著獨佔欲——他不知道,既然萬物都為我創造,我自然愛所有人。怎是他可以獨佔。」
三百年過去,他終於重新回到這裏,跪倒在玉座前吻那隻幻化萬物的手,請求神的寬恕——寬恕由於他當年的狂妄和無知,給神袛和整個雲荒帶來的苦難。
多麼可笑的事情……多年以後,他必須回到這個起點,將自己前世犯下的所有錯誤一一糾正。那是神三百年前就預料到了的結局——就如五十年來下的有輸無贏的棋,每一步,都無法逃出神的預計。
不知道再度回憶起了什麼事情,劍士陡然低下頭去,用手捂住了額頭上那個金色的六芒星印記,語音奇異地顫抖,似痛苦、又似絕望。
五十年來,御風皇帝深居離天宮內,侍奉神的左右,不曾離開半步——儘管遠離所有人,儘管看不到神的一絲笑容、一句言語,然而那時候帝王卻是滿足的。然而,君臨天下、無所不能的御風皇帝似乎忘了自己畢竟是個凡人,死亡之翼遲早要帶走他——而神,卻是與天地同在。
不想再被滿懷疑問的少年追究,懷仞握劍大步走向重重深門上。在走出最後一道門時,外面的陽光穿過高高的宮門,照射到了懷仞的臉上,他下意識抬手急擋——那樣輕柔的光線、卻剎那間讓劍士淚流滿面。
五十年啊……那麼長的一生里,他再也不曾愛上任何人,把畢生的愛和時九_九_藏_書間都奉獻在她的足下,她卻一直如此的無動於衷?
而他,即使想要贖罪,卻已沒有多餘的生命。
那是一座巨大的白玉雕成的神像——一對面容相似的神背向坐在蟠龍圍繞的玉台上,外貌都是最盛年的男女:那便是傳說中從開闢天地的天神體內分裂出的孿生兄妹:創世神和破壞神。女身神態安詳、垂目舉手,平舉的右手心裏有一處六芒星的印痕,其中悄然綻出一朵金色的蓮花,象徵著握有創世之源;男身揚眉怒目,左手持辟天長劍,拔劍出鞘,凌空欲劈,劍身上鮮血滴滴墜落,暗喻毀滅的力量。蟠龍纏繞在蓮台上,吞吐著青色的寶珠。
因為當年一時的狂妄和貪心,他竟然不顧一切地將創世神禁錮——然而,多麼可笑……出於那樣的初衷而強行冒犯天意,到最後、卻是要親手一次次地去殺戮神!
那便是雲荒亘古以來流傳的故事——神之右手,魔之左手。海皇。浮於海上的雲荒,四圍都是龍神的領土,而大陸上、孿生的兄妹司掌著創造和毀滅的兩種力量,平衡著天地、繁衍著萬物,讓這片土地上枯榮代代流轉不熄。
那便是困住神的結界——雖然對於凡人毫無作用。
——那是可能並存的嗎?
懷仞再度停住腳步,回望那座神像——迎上他的,依然是純黑的看不到底的目光。然而那樣的面容卻是絕倫的,有著天地間最美的一切的光輝——如果,神回復到力量最強盛的時候,形貌便是如此嗎?然而孿生兄妹彼此消長,創世神如若力量增強,破壞神如何還能維持這樣英俊青年的外表?
「人都會有罪——那是不可避免的。」漆黑的眼睛里沒有絲毫表情,靜靜開口,「人心有各種慾望:權勢、地位、金錢、虛榮、獨佔、操縱……御風終究是個人,而我卻給予了他太多的力量——那是我的錯誤。」
那樣幽禁的痛苦,他已經看了五十年——因為失去了作為破壞神的哥哥,右手的力量無法和左手達成渾然天成的平衡。在竭力彌補冰國暴政對這天地的損害時,神同時每日都在為體內力量的失衡而痛苦,最後不得不藉助於他劍上殺戮的力量,劈開她的軀體、藉著損傷來回復失控的平衡。
這些都已經無法分辨……最終,幾百年後他記起的,只是當read.99csw.com時不顧一切的瘋狂。
——那是他以一個凡人身份、做出的不顧一切的瀆神行為。
懷仞站在巨大的神像下靜靜凝望那美麗莊嚴的面容,一時間居然無法移開腳步。
那樣每日死去一次的痛苦,他已經看了五十年。
「怎麼……怎麼做到的?」玄鋒轉過頭,結結巴巴,「前輩,你不是劍聖門下嗎?」
是中了什麼術法?——還是神又耍了什麼花招?
那個瞬間,心中驚濤駭浪翻湧而過,最終沉寂。
「寬……寬恕我。」心境陡然一片清明,他低語,一生執迷的心魔終於剎那勘破。
凡人如何能窺知天意……即使人間的帝王,又怎能擁有神。
那一瞬間,因為封印破解而復甦的前世記憶里,彷彿有什麼東西同樣復甦了過來——多少年前,御風皇帝也曾站在這裏仰望著神袛吧?日月從慕士塔格背後升起、又從空寂之山落下,那個孤獨的帝王一直站在這裏凝望著高高在上的神像,從英年風發直至垂垂老矣。
「懷仞,你知道這個天地是平衡的——然而,最繁華的時候該是什麼樣呢?」創世神的力量透過九重門,通過雕像之口回答著即將遠行的劍士:「不,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樣,我的強大而哥哥就必須衰微——那將是一個穩定而旺盛的均衡。更迅速的創造,更迅速的消亡,天地間一切始終維持在極大豐富、卻不過剩的層面上。到了那個時候,我和哥哥的力量便能同時達到最強的平衡。」
那個瞬間,陡然有什麼深切的刺痛一直鑽到了心底,劍士幾乎要跪倒在天地之間——俯瞰的狂妄,仰望的景慕,偏激的執迷,狂熱的愛戀,以及最後那樣深沉的絕望……前世今生的記憶如同洪水洶湧而來,幾乎將他的擊潰。
那個瞬間,遙遠而隱秘的回憶忽然復甦、混合在他今生的記憶中,讓他不能呼吸。
御風皇帝煽動七國百姓、借口破壞神會給大地帶來毀滅,不顧創世神的反對強行封印了破壞神;他在伽藍帝都內修建了高達九重的離天宮,每一重宮門外,都用凡人所能掌控的最高深術法設置了強大的結界——就在一統雲荒、登基稱帝的那一年裡,御風皇帝將依然衰弱無力的創世神幽禁在了九重門裡的離天宮。
金甲的劍士從胸臆里長長吐出一聲嘆息,轉過身去:「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