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葉青麟與丁寧都沒有說話。

「我的家鄉在汾州西河，窮得讓你無法想象。」他開口了，聲音平淡而苦澀，「我家有一個老母，一個出嫁了的姐姐，一頭牛，兩畝半地——這在全村裡已不算最差的了。」

無論多大的恥辱，她都決定忍受下來。在當初違反和父親的約定，私自逃出那個黃金的牢籠開始，她就已經決心拋棄所有昔日的道德底線，她一定要堅持自己想要堅持的，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

她說不下去，突地抬頭對丁寧一笑。那笑容如夢如幻，如素梅在冰雪中怒放。丁寧不由又看痴了。雪鴻看了看葉青麟，又看了看丁寧，突然柔聲道：「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兩位……再見。」

丁寧揮了揮手，下令：「各隊收兵，準備祭祀！」

「昨晚擊鼓的人是你？」

一行人馬在隊前緩緩走過。居中的是一位白袍少將，兩邊隨著是方天喻、洪江兩位副都統。居中的人腰懸長劍，劍名倚天，銀馬白甲，奕奕如神。

「胡鬧？」雪鴻臉色雪白如紙。她的神情十分古怪，有羞慚，有屈辱，更有一往無回的決絕——她起了身，渾身發抖地往外走，彷彿什麼也沒發生一樣，輕聲道：「我明天晚上再來。」

早年讀過的詩，如今竟一字字刺痛她的心。

雪鴻看著這個本是自己丈夫的人，心中突然一酸，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我很像冰梅嗎？」

他就是丁寧，新來的統領，名將之後。

彷彿被這樣的話刺痛，雪鴻猛然一顫，低下了頭，半晌才那回：「你……你看不起我，嫌我什麼也不懂？是不是？」

她的聲音已細如蚊鳴。話一出口，她自己都嚇著了——她……她竟說出這麼「不要臉」的話來？如果被父母聽到了，一定把她罵得狗血淋頭！

葉青麟怔了一下，怔怔地鬆開手來。她眼中絕望而無助的神色觸目驚心——難道……難道她是認真的？那個嬌生慣養的小姐，難道不是為了一時好奇新鮮才做出這種離經叛道的事情？短短的剎那，他清楚地感覺到了心裏的動搖。九-九-藏-書

那樣的話，似乎讓葉青麟也怔住了。

雪鴻已把嘴唇咬出了血。她看著他的眼睛，那雙冷定從容的眼裡此刻只有煩亂，只有憤怒，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暖和感情，彷彿看著的是一個沾上手就甩不掉的大麻煩。

鼓聲響起，劍光閃出。丁寧在旗杆頂上舞劍，一套迴風劍法施展下來，底下的人只覺銀光如灑地銀輝，把少將軍層層包住了，彷彿是一輪明月停留在竿頭，不由個個喝彩不迭。

劍與拍和，丁寧意氣飛揚，劍若游龍。

他彷彿阻止洪江再說下去，那個醉了的人彷彿明白過來，也就不再說話。

三牲果品抬到了廟前，丁寧手起一刀，割斷了牲畜的喉管，以血澆地，同時，軍士已奉上了血酒，他與兩位副統領一干而盡。身後，軍中一片高呼。

丁寧也不再說什麼，只起身相送。

這套劍法是有感於荊軻刺秦的壯舉而創，劍勢大開大闔，悲壯而蒼涼，極適合此刻沙場的氣氛。彷彿看出了他舞的是這一路，台下的鼓聲一頓，亦緩緩一記一記敲了下來，凝重而決然。

酒過三巡，丁寧拔劍而起，朗聲：「飲酒不可無助興之樂，願為諸位舞劍。」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絕不能再讓他用如此的眼光來看輕自己。

「我知道，」雪鴻的臉變得蒼白，顫聲道：「可我管不了這麼多了！我只知道自己不能就認命，死在那個牢籠里！和你在一起，快樂一天就是一天，以後的事……我不想去多想。」

「你的家鄉是什麼樣子的呢？說給我聽聽好不好？」雪鴻問。

話音未落，他已飄出帳中，飛身躍上五丈高的旗斗。眾人見統帥輕功如此高妙，個個咋舌，一下子全呼啦啦圍了過來，仰頭望著桿頂。

毀了嗎？既然是如此，那麼她……也是要死的了。

「這個人……」方天喻似乎有些遲疑，「是個干雜活的，睡在馬房裡，沒什麼特別。」

他陡然發覺，自己的失落，竟來自她忽然間毫無預兆的遠離。

「可是，」雪鴻低下了頭，低低道：「可是……我喜歡你https://read.99csw.com啊……」

「求求你不要再來了！別再來這兒了好不好！」在她客氣道別的那一瞬，葉青麟終於忍不住低呼，一拳敲在馬廄上，也失去了一直保持著的平靜和克制，他一把拉住她，凝視著她的眼睛，煩亂地低語：「回到屬於你的世界里去，別來打擾我了，好不好？你到底要怎樣？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

可葉青麟彷彿沒聽到一般，仍淡淡道：「我在鄉下已經定了親了，我告訴過你的。」

「可我必須想清楚！」葉青麟轉過身，目光冷靜而從容，「沒有結果的，未央郡主。你回去吧。」

他表情變了數變，過了許久，才淡淡道：「實在當不起。一個窮人家，不需要三妻四妾——未央郡主，我勸你還是回京城吧，別再胡鬧了。」

他傳來一名士兵，吩咐道：「去問問，剛才是誰敲的鼓？」

一套舞完，丁寧劍勢一頓，又是一套「刺秦劍法」。

洪江醉醺醺地哼了一聲：「這小子當了幾年兵，本來早該升了。若不是于統領，哼哼……那個老於頭，一個勁挑他的毛病……聽說這小子得罪了京城裡的一個什麼官。老於頭回京前一天，還故意找了個碴子，往死里打了他幾十棍……我幾天沒見到這小子，還以為他死在馬房裡了呢。」

今天，是丁寧少將軍接任后第一次點兵。

沙場秋點兵。

門開了，然而她沒有走出去——因為門口已站著一個人。

她伸手去拉門，指尖微微發抖。

豈無父母在高堂？亦有親情滿故鄉。

那個時候，只要她再多說一句話，可能他就再也無法把持住自己，會趕上去拉住她，讓她留下。然而她沒有再開口說一句哀憐的話，只是慘淡地一笑，腳步虛浮地向門外走去。

眾將也紛紛附和，一時歡聲笑語，推杯換盞之聲盈耳。這時，那位士兵又走了上來，回道：「啟稟將軍，剛才擊鼓之人是葉青麟。」

天黑了，軍營中一片歡騰。各個火堆上烤著全牛全羊，軍士們有的吹起了胡笳與羌笛，有的則在空地上角斗為戲。今天新https://read.99csw.com統帥上任，大家難得開心一夜，明日便又要回到清苦的邊塞歲月里去了。

恍恍惚惚間，她彷彿聽到了碎裂的聲音——那是那顆「雪鴻」的心破滅的聲音。

方天喻搖搖頭：「屬下不知。」

丁寧心下疑惑，正要問下去，方天喻已攙起了洪江，笑道：「看洪統領醉成這樣！少將軍，屬下不勝酒力，要先行告退了！」

恍惚間，白樂天那首詩在她耳邊響起——

「未央郡主……或許該叫你阿娜兒古麗或者雪鴻？」丁寧一字一字道，目光十分複雜，「聽人說你近年一直病重不起，所以無法出閣成婚——誰知卻在這兒。」

雪鴻怔了怔：「那你們……靠什麼吃飯呢？」

在靜謐無聲，奇寒徹骨的關外之夜，也只有駐邊的將士，在對月吹著胡笳與羌笛。燕然未勒歸無計，一夜徵人盡望鄉。何時才能平息干戈，解甲歸鄉？

第二天，丁寧去了城外那座白石的巨屋。

丁寧呆住，過了很久，才搖了搖頭：「其實不像。」

這兩句簡短的問話之後，馬棚中再也沒了聲息。

她以手掩面，向茫茫雪原中奔了出去。丁寧只一怔，她已遠在十丈之外。她一頭漆黑的長發在風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風夾著雪吹進馬棚，燈閃了一下，滅了。

如今，鴻飛何處？他心中陡然有一種隱隱的失落，深入骨髓。

擂鼓三通之後，他登上了高台，觀看陣法演習。

丁寧拔劍在手，對月長嘯一聲，陡覺豪情滿懷，高聲道：「擊鼓！」

洪江已醉了，大著舌頭道：「丁……丁少將軍放心，我洪江……跟過丁老將軍二十幾年，這條命……都是丁家的。」

一時間，心如死灰。也許，她真的不該來的，不該背棄諾言，離家萬里來追隨他的。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可她，連一日的柔情也得不到，卻已付出了所有，甚至包括生命、尊嚴、親情……她放棄了一切，讓自己低到了塵埃里去，卻依舊無法令他俯就來看自己一眼。

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那就好。」她釋然點頭，輕聲嘆息：「我httｐｓ://ｒｅａｄ.9９cｓw•ｃｏｍ爹他們生生地逼散了你們，我真的覺得很——很……」

這一句話，她依然說得平靜又平靜。

丁寧。他就站在一牆之隔的門外，肩上的雪花已很厚了，想必他已在這兒站了很久。雪鴻無力地倚在了門上，她只覺全身已沒有一絲力氣。然而，面對著這個人，她的心已麻木得不感一絲羞愧。

葉青麟嘆息了一聲，不再說話。

一聽這名字，方天喻似乎震了震，面色一變，卻沒有說什麼。反而是洪江大著舌頭結結巴巴道：「這小子……還沒死？那可真是怪事！……命好硬。」

他的臉，亦無絲毫表情。誰也不知他的話中有什麼意思。

葉青麟的左手動了一下，隨即用右手按下了左手。雪鴻深吸了口氣，拉開了門。門外的雪花夾著狂風吹到了她臉上。外面是個冰冷的世界，宛如她多年來成長的那個牢籠。

沒有人知道在此刻她的心忍受著怎樣的折磨——羞恥，慚愧，從小受的教導告訴她她做了一件多麼可恥的事！堂堂一個天族的郡主，居然屈身向一個馬夫示愛，主動要求做對方的妾滕！

「我……我可以做你的妾。」她的聲音也已顫抖得幾乎失去控制，可她還是說出了這一句！

一曲方終，台下軍士只見一道白光如電般閃過，「唰」的一聲，台上的白影與劍光直掠下來，有如流星劃過蒼穹，穩穩落回了宴席前，劍脫手直飛入鞘，將軍端坐入席，面不改色地端起一杯酒，向周圍微微頷首。眾人嘆服，心中對這個文弱少年的懷疑登時一掃而空，齊齊伏身在地，高呼：「將軍神勇，名震邊陲！」

在無垠的黃沙上，排列著上萬的人馬，各隊旗幟鮮明，紀律嚴格。烈日下，眾人汗流如注，可仍一個個穿著沉重的盔甲站在那兒等候檢閱。

「你是不是也在想家？」馬廄中那盞明滅不定的寒燈下，一個白衣女郎坐在稻草堆中，問旁邊的一名馬夫。她的眉間，亦有淡淡的鄉愁。

丁寧手按長劍，坐在中軍帳的虎皮椅上，以頭盔為杯，與幾位副統帥對飲。他已連飲數十杯，面色不改，談笑甚歡。各read.99csw.com位統帥心下暗驚：別看這京城來的公子哥兒斯斯文文，喝起酒來卻一點也含糊，於是各自下心裏多了些佩服。

「我們本就不是一類人。」葉青麟嘆了口氣：「郡主，你實在不該做出這麼傻的事，離開郡府來這兒——你這樣抬舉，我實在受不起。」他起身，撥動著那盞風燈：「要知道我只是個從牢里放出的無名下隸，替人洗馬打雜，而你……本是貴族中的貴族。」

雪鴻的臉已變得慘白，身子開始慢慢發抖。

他的聲音已變得遠在千里之外，如同他的心。

潛來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歸不得。

「不錯。」

丁寧奇道：「葉青麟？他是什麼人？」

丁寧淡淡一笑，繼續與眾將痛飲。酒至半酣，他忽地想起什麼似的，轉頭問副統帥方天喻：「剛才擊鼓的是誰？聽鼓聲，此人心胸大是不凡。」

方天喻亦笑道：「都是為朝廷守邊，自然該一心扶助少將了！」

鼓上敲的，居然是古曲《將軍令》！

檐下的風鈴仍在風中孤寂地搖響，可已不見了風鈴下的人。丁寧推門進屋，屋中一切如舊。壁上那一首詩仍在：「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那名士兵走了下去，眾將領又繼續飲酒。丁寧拍拍洪江的肩，帶了幾分醉意，道：「我年輕識淺，初來塞外，行事若有不周全之處，還望各位多多指教！」

只見一邊的指揮者揮動三色小旗，各支隊伍如蛇般川流不息。方隊很快便演化為一個大陣，陣中旗幟各不同，每一方士兵又各有職守，互相配合卻又各自獨立，走動得井然有序。

「好，我不再來了。」她低低說了一句，眼色恍惚地看了葉青麟一眼，靜靜地轉過身去。

終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門無去處。

已四更了，狂歡的軍士已經進入了夢鄉。只有馬廄里的燈還亮著。

這一個月，城裡不見了跳舞的阿娜兒古麗。

「飯？除了大年夜，一年頓頓吃的是粗糠野菜。」葉青麟笑笑，聲音裡帶著嘆息，「未央郡主，你也許想不到，你的一頓早膳足足可當窮人的半年口糧。」

時間一直持續到傍晚，演習才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