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爸笑著搖了搖頭，覺得自己這些年自我欺騙得有些可笑，耳邊，傳來黎初晨的聲音：「爸，有件事，想請您成全。」

夜晚，星星稀疏地點綴在漆黑的天空，孤零零灑下些許光輝。窗戶內，黎媽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覺，忍不住伸手推了推黎爸：「老黎，老黎。」

黎初晨笑著走進去，坐在父親辦公桌旁邊的沙發上，已經漸漸西下的夕陽餘暉，正好從窗戶外邊照進來，映在他的面容上，像是緩緩揉入了一層金色的光芒，讓他本就俊秀精緻的五官更加好看起來。其實黎初晨和黎家人長得一點兒也不像，黎爸年輕的時候長得剛硬帥氣，黎媽長得柔美秀麗，初遙長得像父親，一雙劍眉美目英氣十足，而小時候的初晨長得像母親，漂亮得像個小女孩兒。可是現在的初晨長得斯斯文文的，英俊中透著一絲溫雅，秀美中又帶著執拗的剛勁，眼角微微向下，笑起來溫柔十足，不笑的時候看起來總是帶著一抹濃得化不開的悲傷。

黎初遙忍不住笑話道：「想什麼想，早上不是剛從你那兒走的嗎？」

黎爸聽她這麼一說，便失了睡意，嘆了一口氣，沒說話，撐起身體，從床頭摸索出一根煙點燃，火光在漆黑的室內一閃而沒，煙氣從咽喉進入肺腔，心也像個秤砣，跟著一路沉到胃裡。

黎初遙笑笑，還沒等她接話，那邊又急急地問：「你是在回我們家的路上吧？」

「我在……在回家的路上。」黎初遙也站起身來，隔著一條馬路，跟在他身後走著，望著他的側臉，微笑地回答著。

黎初晨一口氣說完了自己的想法，黎爸雖然早已有心理準備，可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裏還是微微一顫，有些酸澀。他打開抽屜，摸出煙盒，抽出一根煙點燃，從繚繞的煙霧中望著眼前的男人。這個男人少年的時候，個子只到自己的胸口，那時他初中剛畢業，忽然就跑到了自己家裡，成了自己的兒子，自己瘋了ｒｅad•99ｃｓｗ•ｃom的老婆天天抱著他就跟抱著寶貝一樣不撒手，自己的女兒也默認了這件事。他是最後一個被告知的，他記得那個小小瘦瘦的少年，睜著一雙漂亮得像黑色雨花石一樣的眼睛，局促地握緊雙手，第一次叫他爸爸的樣子。

「哎呀，你這人真是的，就不能讓我有點兒秘密啊。」黎初晨抗議道。

「啊，你回爸媽家啊？」黎初晨有些失望地說，「不要嘛，你今晚過來好不好？我特想你。」

「聽見了，你就是想太多了，孩子們那麼乖，真找到了要結婚的對象，會跟你說的，你也別瞎操心了……」黎爸隨口敷衍，起身找拖鞋。

黎爸深深吸了一口煙，從漫長的回憶中回過神來，望著他問：「你確定嗎？」

黎爸抬起雙眼望著他，上次他來和自己談初遙的事時也是這樣緊張和嚴肅，眼裡透著的全是不顧一切的認真和堅定，這次也一樣。黎爸心裏大概猜到了他想說什麼，卻還是開口問：「什麼事？」

他記得第一次將改好名字的戶口本給他看的時候，那孩子小心翼翼地一頁一頁翻著戶口本，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看著，一直到最後一頁——自己的那頁時，那上面寫著：黎初晨（曾用名李洛書），與戶主關係：父子。

「醒醒。」黎媽不耐煩地又推了一下，「家裡出了這麼多事，你也睡得著，真是什麼個心眼。」

房門后，黎初遙用力地咬著自己的下唇。

黎初遙雖然被迷惑了一下，卻沒有忘記老爸的召喚，收起電話，低著頭往父親單位走，想著剛才父親和黎初晨的對話，還是忍不住在臉上揚起了笑容。

「那我這不叫秘密，叫驚喜。」黎初晨狡猾地笑笑。

「嘁，越來越不會說正經話了。」

「我想……請你解除對我的收養關係。」黎初晨輕聲說，他心跳得像鼓點一樣快，雙手也汗津津的，但他堅定地對黎爸說，「我想換回我原本的名字，我想重新叫回李洛書，我想ｈｔｔps://reaｄ•99cｓw•coｍ有新的身份，我想跟初遙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自從兩人新家布置好之後，黎初晨就以工作太忙，很多事情需要私人空間的借口從父母家搬出去住。黎初遙也經常找借口不回家，留宿在新家裡，有的時候一留就是好幾天，每去一次，留的時間就會更長一些，每去一次，就會更捨不得離開一些，就像是上了癮的毒藥一般，根本無法戒掉，只能越陷越深。

可是他沒想到的是，等到下午下班的時候，來找他的人不是黎初遙，而是黎初晨。

「我當然要去啦，我不去誰給他洗衣服，誰給他打掃衛生，他能照顧好自己嗎？啊？我就奇怪了，先是初遙說找了男朋友，三天兩頭不回家，接著就是初晨也跟著三天兩頭不回家，你說他不會也找了個女朋友吧？好吧，找就找啊，我也沒攔著，找了怎麼一個兩個不帶回家給我看看啊，都藏著掖著幹什麼？是不是找了什麼不靠譜的對象啊？」

到現在十幾年過去了，當初那個小少年，已經成長為一個這樣優秀的男人，當他再一次開口請求的時候，雖然心裏有萬般不舍，卻找不到一個拒絕的理由。

可就是這個明明和自己家人一點兒也不像的孩子，硬是把自己變成黎家人，自己每次帶他出席一些場合的時候，總是有人說：「你兒子長得和你真像啊，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黎爸回房間后，又被黎媽嘮叨了一晚上，第二天起來上班的時候，覺得簡直比值了三個大夜班還累。他到了單位以後，想了想還是給黎初遙打了個電話，讓她下班後來單位找他，準備和她好好聊聊，不能一談起戀愛，就連家都不要了吧。

那一刻，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心軟了，妥協了，放下心裏的成見，決定接受這個新的兒子……

黎媽一聽這話立刻就火了，「唰」的一下從床上坐起來，拍打了一下黎爸露在被子外面光著的手臂：「沒事？沒九九藏書事初晨那孩子為什麼要在外頭買房子住？買房子住就算了，還不給我鑰匙，我跟他要了好幾次了，他都不給我。」

黎初遙望著對面的他，忍不住笑了笑：「你不告訴我，我就不過去。」

「明明給了我這麼多，我卻還是那麼貪心，享受了這麼多年的親情還想要愛情。爸爸，我想要初遙的愛情，太想要了。我想跟她在一起，想保護她，不想讓她再過得那麼辛苦！我想讓我對她的愛能變成她的快樂，而不再是負擔，不再是見不得光的感情……

黎爸閉著眼睛，睡意濃濃地嘟囔道：「哪裡有什麼事，凈在這裏瞎操心。」

門外和門內一樣黑黢黢的，黎爸向前走了兩步，看著女兒和兒子的房門，今晚他們兩個又沒有回來，家裡似乎變得冷清了不少，黎爸知道他們去哪兒了。看著房裡操心著兒女的老婆，卻什麼也不能說，等有一天，一切都能說開了，這個家還會和原來一樣熱鬧吧。

她今天，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從沒說出口的苦惱，那個人會發現得那麼及時，當她和他的關係進展到親密無間的時候，叫他初晨總是讓她那樣難以啟齒，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怎麼辦。而他，在幾天後就出現在父親的辦公室，請求改回原來的名字。

「那也想，每天都想。」

那時候，他的心情是憤怒的，他不願意認這個兒子，不願意這個孩子代替他原來的初晨。可是為了自己的妻子，為了讓女兒安心去上大學，他接受了，默默無聲地點了頭。那之後，他便帶著他跑了好幾個政府部門，辦好了收養手續，將他的名字改成了黎初晨。

「你幹什麼去？」黎媽問。

「你們沒有虧欠我！變成初晨，是我自願的，不，應該說是我奢望來的。」黎初晨苦笑地說，「小時候我天天和初晨在一起玩，爸爸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他，他家人那麼疼愛他，他的姐姐那麼好。爸爸，其實我可能並沒有那麼無私，我到家裡也許並不是為了成全你們https://read.99csw.com的幸福，而是為了成全我自己，我陰暗的內心希望自己能夠代替他生活在這個幸福的家庭里。這麼多年來，你們還有初遙，給了我太多的愛……」

幾個月以後，黎媽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了，兒子搬出去住快小半年了，到現在連新家的鑰匙都沒給她，甚至連看都沒帶她去看過。

他似乎想起什麼，從褲子口袋裡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黎初遙聽到自己的手機響了起來，接起道：「喂。」

她的口腔中嘗到了血的滋味，但她一點兒都不覺得疼，就像她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卻一點兒都不覺得難受。

「老黎，幹什麼不說話？你聽到我剛剛說的沒有？」黎媽不滿地問黎爸。

「唔……不是哎。」黎初遙實話實說道。

「好吧，我等你的驚喜。」黎初遙笑著看他坐上了計程車，沒再堅持讓他說出秘密。黎初晨又在電話里吵著讓她過去，黎初遙不忍拒絕他，又一次答應了，這已經是這個星期，第五次留宿他家了。

原來，真的會有一個人，時時刻刻替她打算；原來，真有一個人，這樣小心地把她珍藏在手裡心裏……

「爸爸，我對你發誓，我會用一生去保護初遙，會在今後的日子一直為她遮風擋雨，請你相信我。」黎初遙站了起來，有些激動地望著黎爸說，「求求你，請給我一個光明正大愛她的名字！」

她也知道這個頻率有點兒高，可是……看著他的臉，聽著他的聲音，那個「不」字，真的說不出口。

黎初晨停下腳步，有些央求又撒嬌地說：「初遙，你過來吧，我今天晚上心情特別好，你過來吧。」

那孩子用他小小的手，細細的手指，從那些字上一個個地輕撫過去，嘴角微微上揚，似乎在笑，眼裡卻閃過淚花。他迅速地用手背在眼睛上一抹，然後抬頭望著他，明亮地笑著說：「謝謝爸爸。」

「爸爸。」黎初晨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外，溫聲叫著他。

黎爸輕聲說著，並沒有注意到辦公室的門九-九-藏-書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下午被他電話召喚的黎初遙正站在房門外，靜靜地聽著裏面的談話內容。

黎初晨說到這裏，眼中有晶瑩的淚花閃過。

她抬手快速地擦著模糊的眼睛，裡邊，傳來了父親妥協的聲音：「好。找個時間跟我去辦吧……」

「喂，你在哪兒？」黎初晨一邊走一邊問。

傻瓜……

「去廚房喝杯水。」黎爸說，打開門走了出去。

黎爸繼續說道：「如果你真要和我解除父子關係，我也沒話說，畢竟這些年來，是我們黎家虧欠了你……」

黎初遙在小花園坐了一會兒，就看見黎初晨從父親的單位走出來，隔著一條馬路，她依然能看見他臉上那滿滿的笑容，一邊走一邊抬頭望著天空，似乎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似乎放下了什麼重擔一般。

「初晨都二十五六了，這麼大個男人不想和爹媽住一起有什麼不對的？給你鑰匙幹嗎？給你你還不一天去三次啊。」黎爸吃力地睜開眼睛，瞥了自己的老婆一眼。

黎爸閉著眼睛打著呼嚕，睡得香甜。

「哎。」黎爸答應了一聲，讓他進來，「你怎麼今天有空跑來看我這個老頭啊？」

黎初晨說：「我也在回家的路上。」

久而久之，他也漸漸認為，這個孩子和他長得一樣一樣的。

「謝謝爸爸。」黎初晨在房間裏面開心地感謝著一直嚴厲又寬容的父親。

裏面的對話還在繼續，黎初遙卻悄悄將房門關上，躡手躡腳地走出辦公室，在公安局外面的小花園裡找了個地方坐下。她抬頭望著天空，忽然覺得天空的火燒雲那麼的美，她已經很久沒覺得有什麼風景美過了。可是今天，她覺得整個世界都美極了，連耳邊嘈雜的車鳴聲，聽起來都像樂章一樣好聽。

「那你跟我說，為什麼心情好？」黎初遙明知故問道。

真有一個人，這樣愛她，讓她連心尖尖都軟了。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反正我就是心情好。」黎初晨神秘兮兮地說。

「不能。」黎初遙故意逗他，「有秘密的男人不靠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