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一百塊錢稿費取來，鬧鬧熱熱來過一個中秋也夠了。」

「……」心就跳得更凶。

「別人喜歡看你們女人，也只怪你們女人太好看了！」

假定那邊答覆就只是「嗤……」一聲笑。

桌子上，一本張著口像在打哈欠的英文袖珍字典，是第二個同房的入到眼中的朋友。這使人頂不高興，正同地下那雙白鞋一樣。又窗角上進來一線白光，白光中有些小東小西在舞蹈，也很分明。回過頭來，那一個橫七豎八的書本散亂著的小方桌上，都像吃醉了酒的樣子，不成規矩的書冊，還有一封信，被擠到桌邊，快要跌到地下去了……

心想著：事情若妥貼，就在這裏住下去也得了。房子雖然嫌它太大了一點，然而地上把席子鋪起，席子上再來一床值三十元的毯子，（到小市去買便宜點。）租了點傢具來，床就買一鋪硬木的，硬木床值十二塊錢的也很好了。在左邊角上安置一個洋爐子，到冬天不上公事房時，就一個人或找個……那就更其妙不可言！壁上是非得另行找裱糊匠來裱一道不可的，這最多不過花三元而已。買一個桌上電燈，夜間看書也方便許多，要它熄就熄，省得又夜夜喚夥計。壁上裱過後還得找些東西來裝飾一下，（這就有點為難了！）還是掛中國畫吧，中國畫來得雅緻一點，且慶表兄的山水是有名了的，只要他畫一幅長單條，單條兩旁配副用有正出賣的影印對聯就有了……

「喔，莫鬧，起來起來！」

……說是「那邊缺課，這邊得同你……」同些什麼？大概是說同到她睡，或同到她……所以得來ｈｔｔｐｓ://ｒｅad.９９ｃｓｗ.cｏｍ的懲罰就是擰了。

「你不知道，電影場，那一個不是感到性的飢餓才去花錢？他們把眼光屈折著，去搜索身前左右人叢中的標緻臉孔。從這中也能得到種滿足。」撫著她的散亂在額間的短髮。

「你看你手那麼小。」

「我想……我想我們這個月那八十塊錢開銷的法子。」

「把以後的規則改為八點就有了！左右八點——」

「有六十塊錢的裝飾，就增加了我脖頸的光榮？」

手在自己口中了，然而不咬，只輕輕的用牙齒抵著。

「我說你是我的寶姐姐！」

「這是一種什麼生活？」心中血凝結的樣子，嘆了一口氣。

「你要什麼時候，才能躲到網籃里去，不致我一見你就懊喪？」

床是值十二元的白木床，然而床上那兩條湖黃色綢被同一對挑花大鴨絨枕配置得極其相稱，故床也並不見得寒村。

一切陌生。一切倒也新鮮，北河沿空氣涼涼的，每日中就呼吸著河沿的空氣，候相識的師長們介紹事業的信。

嘲弄的說這是三歲小孩子也會的，自己於是乎完全失敗了。

眼睛睜開來，吳缶翁的大寫荷花還在。白鞋，字典，吃醉酒了的書，快要跌到地下了的信，一切一切，初無變動。在陽光中舞蹈的微塵卻不見了，窗子上正掛了一片方塊形的朝陽。

口被捂住了，然而她像想住了什麼似的，把手移到自己的肩上。

他如今是畢業了。

自己的心上也像同樣有個掃帚在拂動。

接著是振衣，又聞兩個混合著的低笑，旋聞男子拖鞋聲響到南院南端去了。

研究那一九*九*藏*書雙細長的眉毛。

「你手的確太大了。」她眼瞼閉合著。

慢慢的從床上爬起來，從床上爬起來第二步應做的工夫，卻是披衣。眼睛睜開一點，第一眼見到的，就是掉下那一雙很浪漫的拉斜側卧著的白鞋。

「……」

夢還是在做著。

昨天早上，像這時候，我們的重君，也正是這樣垂頭喪氣的伏在自己床上，隔壁一些唧唧噥噥隱約可聽到的嘲謔，曾使他入了迷。

她的氣正吹在自己頰上，自言自語也無力了，然而又不能一時睡著。

摹擬著那女子的形聲，自己就像是那個男子，那女子就成了自己的婦人了。那時的房中呢？地毯的確已鋪在地下了，白鞋子不消說是早已無影無蹤。在腰圓形的大梳妝鏡旁，正有盆小小金桂在開了許多簇攢著的小花，安置桂花盆子的，是一個約兩尺來高的檀木架子。

心想著，事情至少是有八十塊吧。公寓中就算是二十塊，還得有六十塊來自由支配。第一個月房中無從布置，但到十月間，無論如何總也能如意吧……

「我看你相上有五男二女……」

若另是一個早上似的把他從夢中弄醒！南院中，正有一個掃帚輕輕的拂動著。

……阿阿，一個軟軟的身體，身上光光的，什麼也無！頂著自己胸脯的，是一對未出胎羊羔樣跳動著的乳。而自己兩隻手圍攏去的結果，就有段比綿花還軟的溫溫的肉體在摟箍中伏貼著。

「隔壁那對東西還不醒呀！」聽著了床上的反側輾轉搖軋聲，他又記起鄰房的那一對少年戀著的伴侶了。

「然而更要美麗一點，卻實在。兩年前，那個時ｒｅａd•９9ｃｓｗ.ｃoｍ候，初初從學校出來，窮得要命，然而窮作樂，得了錢就喝酒看電影。其實到真光去消磨日子，那時所看的就是女人那個白白的臉子與脖頸。脖頸上有一圈珠子或是花邊的，總覺得格外動人。」

「看，重！那有什麼巧？看，看，你看呀！」她且接著念了那一句半口訣。

「再就擰你的嘴巴！」嘴是擰住了，旋即放下。

另外又想起了一個題目。

自學校搬到這陰陰沉沉的一間大房子來，如今又有了一個禮拜。一個禮拜，就是整整的七日呀！這七個整日中他做了些什麼事呢？什麼也不，到河沿柳樹下去呼吸了如所量的涼濕空氣外，他只做了些夢。

「……」

「那得用心來聽我背誦雅歌讚美你——不準再想什麼。」

「你看，我的頭髮其實比你，還長點！」

「還咳著呢。」並不是怕別房人聽到，但聲音卻輕到比喘時還低。然而一個一個字入到自己的心中。

其實第一天第二天……第一眼見到的，總是那一雙破白番布鞋。果真是不願見到時，起床后一舉手，也就把它擲到床下去了，然而這在重起身後，似乎又忘了似的，必得讓次日早上又來喪氣。

又把她的手握住。「他們許多人說我的手像女人的，若我的手像女人的，你的真只好說是小孩子的！你看你這手，捏攏來讓你打十拳也不會痛。」

「怎麼你這樣肥！」以手摩摩之，由頰至頭至肩至胸，停在那一對羊羔上面。

「七點都莫到，慌什麼——」男子的話，為一種振衣聲混亂著。

再把嘴略歪一點，舌子在心裏是跳跳的。

中秋節漸漸迫近了，無聊九_九_藏_書的愁緒，也正像今年過去的日子樣，越積越多。

畢業這兩個字，在家庭看來，兒子有了升官發財的憑據了，是一個愉快的希望。他自己呢，畢業對他只是一種恐嚇。他覺得畢業的後面，緊跟接著腳的就是生活。生活，誰不為生活嚇得全身戰慄呢？不為生活兩個字愣著的，怕只有那類用馬車送來接去上學的小姐少爺吧。至於像重這一類人，對生活還不只有張口結舌的……

「就用勁咬吧。」她一點不怕，也不想把手指頭縮回。

然而怕也是枉然，這正像新娘子待過門時樣，公婆是終究要見的。把畢業論，在一間隔壁時之有個胖子咳嗽與大笑的宿舍，寫了三個整夜，爬出了學校的牢獄，他就跌進生活競爭的人海中了。

「又做出那怪模樣。」她把頭偏過去了。

若不願意再聽的樣子，她眼睛又合著如睡去了。

眼淚正滴在適間摹擬那夢裡青花白白脖頸的棉被上。

「看女人，性的卑劣，男子的通病。」她說。

「又那麼肉麻，『寶貝』，誰是你的寶貝？」

「縱或那邊缺課，這邊得同你……」

「那你以前又說是那一百塊錢沒有希望！」

「誆你！」望著了她那個粉穌穌的頸脖。「寶貝——」口又被捂住了。

「擰你的……」

也得罰她，於是嘴送過去，在那白白的脂肪充滿了的頰上就是一下。

兩個人就並頭睡在那鋪床上，是夜間，電燈在綠絲綢罩下放光，房中空氣似乎也極溫暖。

「課——」

「讓你一個人說。」

她還是像在想什麼事，不理會到。

「嗤！」接著便像有一種懲罰施諸男子。

「那你怎麼不去掛一九_九_藏_書塊相命牌子，也好每天找點生意？」

沒有法子睡去，頂棚上雨的漬痕，黃色，看了許久，像是什麼吳缶翁大寫的荷花樣子。

（又復將舊夢重溫一道）

推她手捎用力就推開了。「好好，寶貝——」

「你看你——」是她的，有一個手指頭在自己發燒的瘦頰上刮磨著，自己就略略有點害羞了，因了羞慚，猛然張大起口，如像當真要咬她那個刮過自己臉龐的手指一下似的。

她也學著。並且比起自己來活潑多了。

第八天一個早上，重君從別一個境界里把神志恢復轉來了。

白鞋，字典，陽光中舞蹈著的微塵，吃醉酒了的書，被書擠得快要跌下去了的信，使他不搭然倒到床上去了！

「小孩子，說話呀！」用手摩到她那邊剛吻過的頰上，「雅歌上說：你的嘴裏有蜜，你的眼睛是……」

……擰些什麼？嘴巴吧。

「怎麼這樣無聊，無張無李來這許多閑話。我要睡了，莫……」她眼睛還是閉著。頭髮拂到眼睛上了，得用手幫她理到兩旁去。

「呆，呆。」用手在她眼邊晃動。

然而到如今是七天了，事業妥貼點的信還沒有來。

「來，來，我會看相！」扳她的頭如前相對。

「……討厭，又要破壞定規！」像是略嗔的神氣。

「然而比你大多了。」逗她玩著手上一個把戲，「看，看！上打鼕鼕鼓，下打鼓冬冬：兩邊一……」

把頭還扳得更近一點：「寶姐姐，我想中秋節把我們這一百八十塊錢劃出六十塊來，為你賣一串頸上的裝飾，不然也辜負了這麼一個好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