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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贊拉:過去與現在 4、馬路邊上的檯球桌

第四章 贊拉:過去與現在

4、馬路邊上的檯球桌

換句話說,要是沒有這種遺存,反而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就這麼停停走走,第二天晚上,宿在宅壟。
這些年輕人總是對過往的陌生人投出這種警惕的、不友好的目光。
又一局開桿了。
我說:「不管你們哪個贏了,都該請我喝瓶啤酒。」
我當然說的是藏話,本地人還能聽懂的嘉絨藏話。於是,這個手裡拿著球杆向我逼來的小夥子站住了,愣了片刻,他笑了起來,說:「我說呢,要不是本地人,一個外地過客,哪個有這麼大的膽子。」
小夥子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把球杆遞到我手裡:「來,我們兩個賭這一局。」
我嘆了口氣,因為他根本不需要用這麼大的氣力。
也許是心裏潛在著想一觀那種土風舞的慾望,所以,時間才到中午時分,我就在宅壟停留下來。初看上去,宅壟一點也不像會有土風舞遺存的樣子。一條塵土飛揚的公路穿過散布在山腳下的村子中央。村子外面才是河岸上的台地,台地上種植的照例是正在抽穗揚花的玉米。玉米地里照例栽著些還有長大的蘋果樹。而在村子中間,還挺立著九*九*藏*書一些看上去很蒼老的梨樹。
那個有乾淨床鋪的屋子裡擺著幾張舊木床,屋裡有一股塵土的味道。但我還是打開被子就睡下了。如果不是渴,不是風吹在窗戶的破洞上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響,我不會在深夜裡醒來。好不容易摸索到牆上的開關,打開電燈,我沒有找到一口水喝,兩隻塑料水瓶空空蕩蕩。從內部格局來看,這是一座建於五六十年代的漢式的老房子。牆上的白灰皮正大塊大塊的剝落下來,露出裏面麥草混著黃土的干打壘牆。我走到院子里,月光如水,夜色清涼。但我仍然很渴,仍然不像能找到水的跡象。突然想起,今晚在這裏停留是想看到有著出征舞特色的宅壟鍋莊。但現在,偌大的一個院子只有月光下的幾株樹影,一扇扇門窗後面都是靜寂無聲的睡眠。
他想了想,在檯面上已經下了五塊錢注的情況下,又加了五塊。
在這裏,我探訪到一些這一帶村落過去種植鴉片時的情形。還聽到一些紅軍的故事。一、四兩個方面軍在長征中都經過了這個地區,這個縣東南部的達維,https://read.99csw•com就是一、四兩個方面軍當年在長征途中會師的地方,所以,在百姓中間有不同的故事版本流傳也就不足為奇了。這些故事聽得多了,我多次想寫出另一種版本,而且一點也不會有損於紅軍的偉大與長征的悲壯的小說,但因為怕嚇著了編輯,幾次想動手,又幾次作罷了。
這時,我們的四周已經聚集起一幫姑娘。姑娘們還跟上一代的女人們年輕時一樣,扎在一堆,看著一個陌生的男人,莫名其妙地騷動並互相推搡著嘻笑不止。在這些姑娘的嘻笑聲中,我們一人提起一瓶啤酒。對於一個走了好幾小時長路的人來說,一瓶啤酒正是一種最最解渴提神的飲料,我一口氣把啤酒全灌進肚子里。姑娘們又笑了起來。小夥子們又把啤酒全部灌進了肚子里。我又掏出十塊錢,每人又灌了一瓶啤酒。
我叫他帶我找一個睡覺的地方。他說可以住在他家裡。
那個本想跟我打上一架的小夥子卻還守在旁邊。
我搖頭:「我要一個倒頭就可以睡下的地方。」
但我並沒有退讓,理由非常簡單,如果我沒有離九_九_藏_書開鄉村,我也是他們當中的一員。我知道這種目光中所有的虛張聲勢,所有的妒嫉與所有的色厲內荏。那個把球打出台外的傢伙把檯球桿橫在手裡,向我逼近。那是一個威脅的姿態。公山羊在即將向對手發起進攻時,就會低下頭,並把一雙尖角朝向前面,用蹄子刮擦腳下的石塊,用那種姿態與聲音發出威脅。這些村子里或多或少都養有這種好鬥的山羊。就在我們腳下堅硬的公路上,還可以看到早晨羊群走出村子時,一路撒在路上的黑色藥丸一樣的羊糞蛋蛋。
宅壟這名字我是很早就聽說過的,因為該地流行一種特別的鍋莊舞。據一些專家考證,這種舞蹈與吐蕃時代的戰時的出征舞有一定的關係。我沒有見過這種舞蹈,想必是很雄渾蒼勁的吧。吐蕃時代,這一帶地方是藏兵屯守之地,很多藏族人身上,都有屯兵們那種好勇鬥狠的血液。乾隆年間的大小金川之役后,這一帶地方又成了川陝漢族兵丁的屯守之地。長時期寓兵於民,形成了嘉絨地區,特別是大小金川地區強悍的民風。所以,土風舞中,有些戰爭時出征舞蹈的遺https://read.99csw.com存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我說:「依我們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對外來的客人不是應該更客氣一點嗎?」
我背上背包,繫緊鞋帶,又上路了。穿過一座座石頭房子的陰影,走上公路的時候,全村的狗都叫了起來。狗們清脆的吠聲一時間弄得山鳴谷應。等我走出村子,回首望去時,好幾隻狗豎著尾巴站在穿過村子的公路口向我吠叫。
我搖搖頭,說:「不會。」
當遇到又一個有核桃樹蔭籠罩村子的時候,我便找到一個人家住了下來。
看看天上的星空,預示著黎明的金星已經從山脊後面升起來了。
他說:「到鄉政府去,有乾淨床鋪。」
不但擊球的這個年輕人,所有圍著檯球桌的年輕人都對我投出不友好的目光。
村子中間的馬路兩邊,有開小雜貨鋪的人擺在露天的檯球桌,這一點,也就像前面走過的任何一個馬路邊的村子一樣:總有幾個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圍在一起,打九子的花式檯球。他們打檯球時,還有人往檯球桌那沾滿灰塵的綠絨面上丟上一塊或五塊的人民幣。我停下腳步,看正在進行中的賭局。這一局是開桿https://read.99csw.com的那個人輸了。他嘴裏不乾不淨的交替使用著藏漢兩語中差不多所有的下作詞彙,臉上卻露出滿不在乎的笑容。贏錢的人口中也滿是這種藏漢雙語交替出現的髒字與髒詞。而在上一代人那裡,情形卻不是這樣的。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以及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變化。
這局當中只有兩顆球是對手打進袋的,但他卻輸了,因為他連續三次把本球擊飛到檯面外頭。
於是,我說:「你的氣力很大,但全部用在打球上,真的有點傻。」
他又說:「那你就賭我贏還是輸?」
我知道,自己應該開口說話了。
我坐在梨樹蔭涼下一塊條得方方正正卻不知為何棄置在那裡的花崗石上,倚著樹榦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是夕陽銜山的時候,姑娘們和大多數的小夥子都散去了。
轉過一個山彎,狗叫聲沒有了,有的只是我自己的影子。又走了一個多小時,月亮落到山背後,就只聽到一雙腳在地面上嚓嚓移動的聲音了。
這次上場的人,把所有的氣力全部用上了。一桿出去,滿檯球亂滾亂撞,結果,有三隻球滾進了不同的袋中,但是,白色的擊打球打著旋飛到了檯子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