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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燈火旺盛的地方 4、上升還是下降?

第五章 燈火旺盛的地方

4、上升還是下降?

而對山裡靠玉米,靠冬小麥,靠馬鈴薯為生的農民來說,森林調節氣溫的作用越來越弱,秋天的霜凍比過去提前了。霜凍的結果,是使許多作物不能完全成熟。
公路順著山谷底部的溪流向著一個更加寬大的山谷俯衝而下。而向著這條向下俯衝的山谷,更多的小山谷在這裏俯衝匯聚。這種匯聚是森林孕育的眾水的匯聚。越往下走,山谷越開闊,峽谷中的溪流就越來越壯大。
最後是滿懷歉意的女主人給我弄來一些大蒜和辣椒,才勉強把這還勉強可以稱為麥面做成的食物咽到了肚子里。雖然那個時候,我的隨身背包里有更可口的食品,但我不好意思這樣做。我要對付的只是一頓兩頓這樣的東西。而他們年復一年辛勤耕作,能夠指望的就是這樣的收穫。當我看到主人家裡兩個面孔臟污的眼睛卻明亮如泉的孩子大口大口地對付這食物時,我感到內心陣陣作痛,但要是因此就於事無補地淚水盈眶,也太過矯情了。
即使是在一輛在坎坷不平的公路上蹦跳不止的破舊吉普車上,眼望著山谷兩邊無盡的綠色,許多記憶中的情形依然反覆出現在眼前。
司機又問:「你到哪裡?」
我在拉薩的一次會上九-九-藏-書說過,我在嘉絨地區的旅行,不是發現,而是回憶,現在我發現事情真的就是這個樣子。
甜蜜的回憶,痛苦的回憶,夢境一般遙遠而又切近的回憶!
也許是正在盛夏季節的緣故吧,我覺得山裡的植被比幾年前豐盛許多了。這條長長的山溝曾是一個編號為207的伐木場。那麼多遠離他們內地貧困故土的農民,在這裏穿上工作服,拿起鋒利的斧鋸,搖身一變就成了工人階級。那個時代,任何一條山溝里,伐木工人的人數都遠遠超過當地土著居民的人數。現在,隨著森林資源的枯竭,他們都永遠離開了。於是,這些山溝又開始慢慢地恢復生機。
司機這才對我笑笑說:「我看見你從山上下來的。」
這是夏天。夏天的山野里,樹葉上,草叢中,所有的碧綠上都有露水漾動的光芒。這是我最最熟悉的一種光芒。
當然,砍伐以前的森林與砍伐以後的森林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
第二天一早,我就上路了。
我問他這是為什麼。
吃到嘴裏,的的確確難以下咽。
從這種麥子磨成的麵粉中,再也聞不到陽光與土地的芬芳。而且,失去了麥面那特別的粘性。在火塘九九藏書里燒熟后,不再呈現象牙般的可人顏色。我不止一次在農人家裡拿起失去了那漂亮顏色的麥面燒饃。慢慢掰開,裏面是黑糊糊的一團,鼻腔里充溢的不再是四溢的麥香,而是一種與霉爛的感覺相關連的甘甜味道。不由人皺起了眉毛。
在一個叫做卡爾納的寨子,主人從火塘里掏出燒熟的連麩面饃,我拿在手裡卻是軟軟的感覺。
的的確確,我這是正在回家的路上。
我說:「回家。」
經過主人的一番解釋,我終於明白了個中的緣由。每當麥子灌漿的時候,霜凍就來了。於是,麥子便陡然終止了成熟的過程,迅速枯黃。一年一年,農民們的收穫期提前了,但是,在曬場上脫粒之後,裝進糧櫃里的都是些乾癟難看的麥粒。
這也是一個次生林滿被山野的村莊。
真正的早晨是隨著通紅的太陽從山樑上猛然躍出那一刻開始的。太陽好像猛然一下就躍上了山樑,並在轉瞬之間拋撒出耀眼的金光,一切都在片刻之間被照耀得閃閃發光。更為奇妙的是,森林中的鳥們也就在太陽放出明亮光線那一刻,突然開始齊聲鳴唱。
這時,新的一天才真正的來到了山野之間。當我走到山下,重新踏九*九*藏*書上公路堅硬的碎石路面時,花草與樹木上的露水已經幹了。
山樑後邊還未露臉的太陽越升越高,光線越來越明亮。我手裡拿著一根帶著很多葉片的樹枝,一邊走一邊揮舞,為的是掃掉前面的露水。儘管這樣,不一會兒,一雙鞋很快就被冰涼的露水浸透了。
此次的嘉絨大地之旅,因為時間短促,更因為特別像一次為了旅行的旅行,我真的沒有任何發現,但一草一木都會勾起我聯綿不絕的回憶。
不久后,吉普車就拖著背後長長的塵土的尾巴,衝出了納覺溝。寬闊的梭磨河谷出現在眼前。
一輛汽車疾馳而來,我揚起手,汽車一個急剎停下來,立時,車后的塵土漫卷而來,整輛汽車與人都被籠罩在塵土中了。我跳上汽車,引擎一陣怒吼,飛揚的塵土又落在後面了。
我在下降中已經上升了,或者說,我正在整個的上升過程中短暫地下降。
那麼,昨天晚上他是住在納覺寨子里了。
次生林的主體是低矮的灌木,杉木與松樹顯得十分孤獨。林學家還警告我們,這樣的次生林如果再一次遭到破壞,那麼,這些山嶺便萬劫難復了。每一次離開四川盆地,走近大渡河谷和岷江河谷,看到那些處處read.99csw.com留著泥石流肆虐痕迹的荒涼山野,就是森林不止一次遭到砍伐的最終結局。
那些成林的喬木存在的時候,每到向晚時分,山間便會回蕩起海水漲潮般的林濤,但是,現在的森林已經很難發出這種激蕩著無比生命力的澎湃聲音了。
他又遞給我一條毛巾,我慢慢地擦乾了臉上的汗水。
最重要的是,我珍視自己有著的這些記憶!
早晨的山野在薄薄的清寒中一片寂靜。沒有風,也沒有聲音。
女主人臉紅了,好像這一切都是她的過錯。她聲音很低地說:「因為麥子不好。」
這樣的次生林,蘊蓄水量,保持水土和調節氣候的功能已經大大減弱了。不止一個地方的農民告訴我說,當那些森林消失在刀斧之下后,山裡的氣候就越來越難以把握了。夏天的雨水和冬天的風越來越暴烈,而對農民收成形成最大影響的是,隨著森林的減少,夏天的洪水總是輕而易舉就漲滿河道,而一到冬天,一些四季長流,而且水量穩定的溪流,就只剩下滿澗累累的巨石了。
眼前這種砍伐后又重新生長起來的林子,在林學家那裡有一個名字,叫做次生林。

在一面無聲的鼓前暇想
九九藏書
眼前展開的是又一種景象,這裏就是真正的嘉絨了!汽車在一路向下滑行,但我卻在離開成都十多天後,登上了高原。或者說,登在了通向青藏高原的某一級台階之上。而面前的路,卻一直向下。其實,就算是下到梭磨河谷底,也有海拔2800米的標高。
砍伐以前,這些森林是常綠的針葉喬木的天堂。主體的部份從低到高依次是馬尾松,是銀灰樹皮的雲杉,是鐵紅樹皮的鐵杉,是樹皮上鼓著一個又一個松脂泡的冷杉。在這些參天的樹木之間,亭亭如蓋的落葉喬木是一種美麗的點綴。比如白樺,比如比白樺更高的紅樺,比如楓,比如麻柳,還有能從山下谷底一直爬到比冷杉還高的杜鵑,從五月的谷底一直開到七月的山頂,熱熱鬧鬧地美麗了整個夏天。
這樣的寂靜給我的感覺是真正的早晨還沒有開始。
主人看到我詫異的眼光,不好意思地說:「我們這裏再也吃不到噴噴香的麥面了。」
我的眼睛也很少能看到記憶中佔地特別寬廣的闊葉喬木撐開巨傘般的冠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