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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世界頭號龐然大物

第四章 世界頭號龐然大物

「你怎麼看?」教授嚷道,得意洋洋地搓著手。
「首先,關於剛才驅逐你的行為,我做的無可厚非。」他扯起鬍子瞪著我,就像是在坐等我的挑釁和反駁一樣,「你是罪有應得。儘管本人一向鄙視你那檔營生,不過你跟那位好事警察的一番理論倒是讓我添了幾分好感。你把事情的起因都歸咎於自己,雖然多少證明了你在一定程度上精神錯亂,但還是讓我由衷欣賞你的胸襟和眼光。儘管本人以前從沒正眼瞧過你那不幸直屬的劣等生物群體,但你的言行讓你瞬間晉級,正式引起了我的注意。正因為如此,我才讓你回到這裏,好增進了解。請將煙灰彈在你左手邊竹桌上的日式小托盤裡。」
「可那些生物又是怎麼爬上高地的呢?」
我的暴怒沒有惹惱他,反倒讓他興緻勃勃。
「畫面這麼模糊,」他解釋道,「是因為我們在順流而下的時候翻了船,弄壞了膠捲箱,那些還沒曝光的底片幾乎全部難逃厄運——損失無法挽回。這是僅存的幾張之一。請你笑納我關於照片損毀和質量欠佳的解釋。有人說照片系屬偽造,我不想就此費口舌辯解。」
「你得承認,年輕人,我才是行家。這絕對不會出現在任何動物學已知的生物身上,貘也好,別的什麼也好。它屬於一種生存在地球上、但尚未進入科學視野的動物,龐大、強壯,而且照此推理,異常暴虐。你還是很懷疑?」
「我是說我沒見著什麼出人意料的東西——沒有能證實您觀點的證據。」
「鄙人不才,我承認,」教授挖苦地說道,「我只能跟你說這些。因為旁人的愚昧和嫉妒,我處處遭疑。但先生,我生來就不願向任何人卑躬屈膝,不願為反擊質問而為自我辯護。打那以後,我再也不低身下氣,出示我手頭的那些真憑實據。這個話題已經讓我恨之入骨——我情願一個字不說。每當有像你一樣的好事者代表愚蠢大眾的好奇心,企圖窺探我的隱私,我都沒法和他們以禮相待。我的本性多少有些火爆,被激怒了以後就有暴力傾向,這些我都清楚,而且恐怕你也都領教了。」
「根本不是。」教授嚴厲地說,「你我都生活在教育、科學蓬勃發展的時代,我實在不敢相信你的動物學常識竟然如此匱乏。你敢情連比較解剖學的基本原理都不知道嗎?鳥類的翅膀叫做前臂,而蝙蝠翅膀展開時是由指間的薄翼連接起來的。首先,我們面前的骨骼肯定不是前臂;而且你也看得出,這是一整根骨頭,只由一片薄膜連接,所以它也不可能是蝙蝠。既然非鳥非蝙蝠,那會是什麼?」
「不一樣!」他重複道,「這叫做獨一無二,鬼斧神工!做夢都別想會出現這樣的奇觀。接著往後看。」
「真的嗎,先生——!」我盯著那位女士問道。
「一點不假,」我感覺自己像在調侃傻瓜,「一點不假,我承認。但是,」我接著說道,「我不大明白這個小人,倘若他是一個印第安人,我們確實可以判斷他來自美洲某些個侏儒部落,可他是個戴著草帽的歐洲人。」
我又「江朗才盡」了,只得說「我不知道。」
「從沒聽過。」
他像捧著一隻金絲雀一樣把她抱了下來。
「樹上呢?」
「那您手頭有那具樣本咯?」終於出現了實實在在的證物。
「那個美國人畫的怪物呢?您要怎麼解釋?」
「你也許知道——或許也沒什麼概念,畢竟現在的教育水平參差不齊——亞馬遜流域附近的國度還沒有被完全探索,很多匯入主幹的支流在地圖上還尚未標明。我的任務就是去探訪那些罕為人知的叢林,研究那裡的動物群落,為一本能讓我揚名青史的動物學著作中的幾章徵集資料。(那天)我考察結束,正往回趕,準備在支流附近的一個印第安人小村落里過夜——名字和地點我暫且不提——村莊位於幹流入口。當地人屬於庫卡馬印第安人,很友善,但智力低下,幾乎還趕不上一個普通倫敦人。我沿水路上溯時,曾幫他們中的一些人治過病,我的人格魅力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看到他們正殷切企盼我的歸來,我一點也不驚訝。我從他們的比劃中了解到有人急需我的治療,於是我隨酋長來到他的一間帳篷里。進去了我才發現,他們召喚我來搶救的傷員在那一刻已經殞命了。而且讓我驚奇的是,他並不是印第安人,而是白人;甚至可以說是純種的白人,淺黃色的頭髮,還有些白https://read.99csw.com化病的癥狀。他衣不蔽體,非常消瘦,身上每一處都能看出他受盡了苦。從當地人的敘述中我意識到,他們以前完全沒見過此人。當他一個人穿越森林來到他們的村落時,已經奄奄一息了。
「可是,」我大喊,「單單這一副圖就能否定人類的所有知識嗎——」我把剩下的幾頁翻了個遍,確定素描簿上再沒有別的畫了,「光憑這個四處遊盪的美國人的了了幾筆,就能讓您,一位科學家,選擇了捍衛這樣的立場!說不定他不過就是信手拈來,或者是燒糊塗了以後腦子裡的幻象,要不然就是他單純想發揮一下無厘頭的想象。」
「喬治,你這個混蛋!現在就放我下來!」
「我是愛爾蘭人,先生。」
「那後來呢,先生,您之後做了些什麼?」
「土生土長的愛爾蘭人?」
「一棵大樹。」
「我來跟你談談南美吧,」他說,「請你千萬別發表評論。第一,我希望你能明白,除非得到本人首肯,我告訴你的一切都不可以被公開。而且不出意外,本人絕不會做出此種許諾,明白了嗎?」
「您真是讓人忍無可忍!」我忿忿不平。
我還是沒法產生共鳴。接下來的一頁是一張風景畫,只粗略地上了點顏色——應該是被一位野外藝術家先當作地圖,等日後再做精心加工的半成品。畫中有一塊翠綠的平地,附著著柔軟的樹叢。平地向上彎曲,最後與一片紅色的山崖連成一線。那山崖延綿不絕,如同一面高牆,類似我曾見過的玄武岩地質構造,令人稱奇地爬滿了條狀的斑紋。一塊金字塔狀的孤岩平地而起,岩尖上有一株參天大樹,石塊與主崖間大約被一段裂谷隔開。而整個背景是熱帶雨林湛藍的天空。崖頂的邊緣可以看到一條纖細的綠色植被帶。
「嗯,頗有收穫嘛。」他回答,「我們進步挺快,是不?現在,請你認真看看那塊岩石的頂部,看到什麼了嗎?」
「人類鎖骨是彎曲的,而這一根卻是直的。這表面的凹槽證明了它曾經被一條強健的肌肉覆蓋。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會是鎖骨。」
「克魯皮力是樹精,殘暴、歹毒,人人都避之不及。誰也沒法描述它的外形和秉性,但在整個亞馬遜地區,一提到它就足以讓人聞風喪膽。關於它的巢穴,所有的部落都指向了同一個地方,正是那個美國人出現的方向。那裡兇險異常。找出真相是我的使命。」
「除去誇張的成分,它的確是個絕佳的樣本。」教授神采飛揚。
教授像頭髮狂的水牛一樣咆哮起來,「你這是在挑戰我的極限。」他說,「你倒是讓我醍醐灌頂。腦癱!智障!說得真有一套!」
門還沒關嚴實,體態嬌小的查令格太太就從客廳里沖了出來。她擋住了丈夫的去路,怒不可遏,活像一隻對陣牛頭犬的小母雞。顯然,她只瞧見了我的離開,沒察覺我又回來了。
「打住!別跟我提南美洲的大象。就算是在寄宿制學校的年代——」
「的確如此。」教授回答,「我還找到了那個旅行者的營地。看看這個。」
「我敢說一定是杜松子酒喝多了。」
「但你還是不能下定論?」
「你得守規矩,親愛的。馬龍先生可是報社來的人。他明天會把一切都登在他那張破報紙上,然後向我們的鄰居兜售個一二十份。《高處不勝寒》——那檯子還真不低,對吧?再來個副標題,『怪胎家庭一瞥』。馬龍先生可是食腐類動物,跟他的同夥一樣喜歡在爛泥里打滾——哺乳綱偶蹄目豕怪——魔鬼窟窿里鑽出來的一頭豬。我說的沒錯吧,馬龍先生——怎麼著?」
「我承認我一點想法也沒有。」
「我之前有。但不幸在那次損失了照片和好些其他物品的事故中遺落了。在它快要被激流捲走時,我狠命地抓住它,留了一部分翅膀在手裡。我被衝上岸時已經昏厥了,但我那美麗標本的倖存部分還完好無缺。現在我展示給你看。」
「正當我打算轉身離開,忽然瞥見有什麼東西從他那件襤褸的外套里露了出來:正是這本素描本,和你現在看到的一樣殘破不堪。但我可以向你保證,就算是莎士比亞的第一份手稿也不會像這本遺物在我手中被如此珍視。我現在就把它給你,請你一頁一頁地仔細研究它的內容。」
要不是害怕我倆又要像放炮仗似的滾下樓梯,我一定會笑得前仰後合。
「這絕對是我有史以來聽到的最勁爆的新聞!」我感嘆道,儘管並非出於科學熱情,而是受了記者的職業病所驅使。「意義非凡!您簡直是科學界的哥倫布,發現了一片失落的世界。我為我之前的懷疑向您道歉。太難read.99csw•com以置信了!但既然連我看到證據之後都能明白一切,其他人應該也會立馬領悟。」
「喬治,你這個畜生,」她狂叫著,「你打傷了那位善良的年輕人!」
「好吧,」我打斷了他,「任何大型南美動物——比方,貘?」
他把那本攤開的書遞給我。我盯著那幅圖,目瞪口呆:這是一頭生存在已隕落的世界里的生物,在重現后竟和那位不知名畫家的信筆塗鴉出奇地相似。
「說『請』。」
「接著往後看。」他說。
「馬龍先生在為你求情呢,傑西。說『請』就放你下來。」
他笑得雲淡風輕。
「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解釋就是,這怪物確實存在,是活生生的。」
「當然。」他和氣地回答,那無比和藹的態度幾乎和他的暴怒一樣震撼人心。他微笑起來慈祥美好,微微睜開的眼睛和長長的黑鬍子間突然鼓起紅蘋果般的雙頰。「請你務必出席。不管報告會的主題有多乏味無聊,有你這位盟友,我一定會倍感寬慰。我預計今晚會有大批聽眾,瓦爾敦雖然就一介騙子,還是有不少追隨者的。好了,馬龍先生,和你會面的時間已經大大超出我的預算了。世界人民的寶庫可不能由一人獨霸。我很期待今晚在報告會上和你碰面。還有一點你得記住,我向你展示的材料不可以用於任何公眾目的。」
「這本書是我的天才朋友——雷·蘭卡斯特——寫的,很了不起的一本專著!」查令格說,「書里有一張插圖,應該會讓你感興趣。啊,在這兒!圖下的註釋是這麼寫的,『侏羅紀時期劍龍的大致體貌。僅後腿就高達成年人身高的兩倍』。你覺得呢?」
他一陣抽搐,神情痛苦。
「我們只能猜測,他是自己找了一條登頂的路后,在那兒見到的。所以,肯定有能上去的路。但一定異常艱難,不然那些怪物就可以暢通無阻地下山亂竄了。你明白了嗎?」
「沒有,先生,再沒有什麼別的了。但有一天,我們在山下露營的時候,聽到了一陣從崖上傳來的詭異叫聲。」
「發誓?」
帶著懷疑的眼神,他不可一世地瞟著我。
「這些肯定只是鱷魚吧?」
「你是別無選擇。」他說。
「從背包里的物品可以判斷,他肯定是位尋覓靈感的藝術家和詩人。(包里)有些詩歌的片段。我承認不是這方面的行家,但在我看來,那些作品非常優秀,急待賞識。還有一些再平常不過的河流手繪,一板顏料,一盒彩色粉筆,幾支畫筆,一根現在就掛在我墨水瓶上方的彎骨頭,一卷巴克斯特的《飛蛾與蝴蝶》,一把廉價左輪手槍,還有幾管子彈。他要麼就再沒什麼其他的私人物品,要麼就在旅途中給弄丟了。以上就是那個奇怪的波西米亞美國人。」
「發誓。」
他把桌上的筆記本挪開。
他交給我一隻放大鏡。
「放我下來!」她哀號道。
他說這一席話如同教授對學生的咆哮一般。為了和我面對面,他把轉椅晃了過來,坐姿活像只肥碩的牛蛙:頭仰著,嘴裏咕噥著,眼皮耷拉的雙目傲氣十足地半睜半閉。突然,他側過身,在桌上那一堆紙山裡翻翻找找,我只能看到一頭蓬亂毛髮和發梢里伸出的紅耳朵。不一會兒,他又看著我,手裡拿了一本破破爛爛、像是素描簿的冊子。
「那你還不算無可救藥。我能感覺到你內心深處還是保有理性的,所以咱們慢慢來。我們暫且把那個已故的美國人放在一邊,我來講講接下來的所見所聞。你能想象,我當時根本沒法撤離亞馬遜,撂下那件事。那位死去的旅行者在他途經的方向留下了標記。而且印第安人的神話本身就給了我啟發,因為我發現所有流域附近的部落都散布著關於一塊神秘土地的傳聞。你應該對克魯皮力不陌生吧?」
「沒錯。」我透過放大鏡望去,「一隻鳥蹲在樹上。喙非常大。我看像是一隻鵜鶘。」
「那就請回read•99csw•com吧,」他說,「祝你日安。」
「大蝙蝠!」我脫口而出。
「大概是一根異常堅硬的人類鎖骨。」我說。
我小心翼翼地端詳著它,儘力回想一些已經模糊不清的知識。
他又打開了那本之前拿給我看的書。
儘管照片磨損嚴重,(但還能看得出)是同樣場景的更近距離拍攝。我可以明顯辨識出那座與峭壁分離的岩峰和峰頂那棵挺立的巨樹。
「起碼我已經很感興趣了。」
我的同伴輕蔑地擺了擺手。
「嗷嗷叫、亂噴火的惡棍!」
「您都做了什麼?」剎那間,我對這個大塊頭傢伙肅然起敬,不再嬉皮笑臉了。
「那人的背包就在卧榻旁邊,我檢查了裏面的東西。背包里有一張標籤,上面寫著他的姓名——梅普爾·懷特,湖區大道,底特律市,密歇根州。這是個我隨時都準備脫帽致敬的名字。不用懷疑,當人們終有一天為我那次旅程正名之時,他一定會跟我平起平坐。」
「肯定只是巧合,搞不好那個美國人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幅圖,一直記在心裏。在他神智不清的時候,很可能會看到這樣的幻影。」
「上帝啊!」我驚呼,「您認為這野獸——查令十字站台還不夠它做窩呢!」
他拿給我一張有半個盤子大小的照片。
「他就在這兒,我後面,汗毛一根不少。」
「你已經反覆挑戰我的極限了。看看現在的你,和那些惹是生非的混蛋有什麼兩樣。」
他從抽屜里拿出了什麼,像是只大型蝙蝠的上半截翅膀,足有兩英尺長,骨頭彎曲,覆蓋著一層薄膜。
「那就說得通了。我想想,你已經承諾保守我的秘密了,是吧?雖然我不會把一切都說出來,但我還是打算告訴你一些有價值的信息。首先,你應該知道我兩年前去了趟南美?那可是世界科學史上里程碑式的大事記。我那趟考察的目的是為了證實華萊士和貝茨的論斷,因此我必須到當地觀測他們所作的記錄。當然不管有沒有其他新發現,我的考察都算得上成果斐然。但有一樁奇事的發生,徹底為我開闢了一條求知的新徑。」
「太驚人了——簡直荒誕。」
「我確信這和畫里的是同一個地方。」
照片確實掉色得厲害,要想惡意攻擊這昏暗的表面簡直易如反掌。那是一片灰色單調的地形。我一點點辨識著細節,看到了那面聳立、延綿的山崖和草木茂盛的崖前斜坡,遠遠望去如同巍峨的瀑布。
「從現在開始,我們要成為合作夥伴。」他低吼道,瞅瞅他的妻子,又瞧瞧我,厚實的胸脯一起一伏。突然,他腔調一轉,「馬龍先生,請你原諒剛才瑣碎的鬧劇。我請你回來不是為了把你卷進我們小小的家庭情趣,而是有其他更緊要的目的。干你的事去吧,小婦人,別不高興。」他把兩隻大手搭在她的雙肩,「你剛才說的一點沒錯,我要是能聽得進你的意見,肯定能成為更好的男人,但我也就不再是喬治·愛德華·查令格了。天下芳草無數,但查先生只有一個。好好珍惜他吧。」他猛地給了她一個響亮的熱吻,比他之前的暴力行徑更讓我窘迫。「好了,馬龍先生,」他又瞬間變得威嚴無比,「您吶,這邊請。」
「他把您可憐的臉都給弄花了!噢,喬治,你真是個暴徒!沒哪周你能不鬧出連串的醜聞。所有人都煩你、恥笑你。到此為止,我對你已經耐心用盡了。」
「那先生您認為呢?」
「等等!」我大呼。「您的條件我都接受。目前看來我也沒什麼其他選擇。」
「您還看到什麼其他的生命跡象了嗎?」
我越看越止不住地驚嘆起來。我終於信服了。不會錯,這些證據疊加起來的效果毋庸置疑:素描簿、相片、敘述,還有我眼前真實可觸的標本——一切都圓滿了。我如實向教授坦白——語氣熱烈誠懇,因為我知道他為人刻薄。他靠著椅背,垂著眼皮,沐浴著忽從天降的陽光,一臉寬恕的笑容。
「馬龍先生,隨我來書房。」
「在大象身上肯定——」
「您的證據的確不容置喙。您只消把這些都呈現給有關權威就行了。」
「我竭力說服了當地人——他們極度不情願,甚至都連談都不想談這個話題——我承認,糖衣炮彈都用上了,我才拉來了他們其中的兩個給我當嚮導。不消說旅途中究竟歷經了多少長途跋涉,我也暫且保留具體路程和方位。我們終於來到那個國度的一隅——那裡除了之前不幸的先行者外,再未有人描繪、涉足過了。read.99csw•com你能好好看看這個嗎?」
「一隻大鳥。」我回答。
「我也可以去嗎?」我熱切地問他。
他那過分的荒謬讓我連氣都懶得生。和這麼個隨時都會暴跳如雷的人較勁簡直是浪費時間。「這小矮子確實讓我大吃一驚。」我只好應付地笑笑。
「圓腦袋,短脖子,灰眼珠,黑頭髮,有黑人特徵。」他咕噥道,「凱爾特人,沒錯吧?」
「說得好,」教授寬宏大量,「我們先不談這個。現在,你來看看這根骨頭。」他遞給我一節長骨,正是他之前提過的、從冒險者遺物里搜羅出的那根。它長約六英尺,比我的拇指還厚,兩端都有風乾的軟骨痕迹。
「但是麥克阿登——我報社的主編,您懂的——一定想知道我做了些什麼。」
「家醜就別外揚了。」他低聲吼道。
「看這兒!」他湊過來,扯著嗓子吼道,肥得跟香腸一樣的毛茸手指直戳畫紙,「你看看這動物背後的植物。我看你一定以為那不過是棵蒲公英或者洋白菜什麼的吧?那是一株象牙棕櫚,起碼有五六十英尺高。你難道看不出這小人擺在此處的用意嗎?他不可能活著站在這猛獸面前畫下這幅圖,他是把自己畫了進去,給高度做參照。打個比方,他有五尺高,樹比他高十倍,那結果就不言而喻了。」
「您放心,夫人,沒有什麼好愧疚的。」
「那他為什麼畫了這樣一個生物?」
「這我恐怕很難辦到,」我回答,「要是故事合情合理,肯定——」
「我妻子經常在這件事上勸告我。不過我以為,但凡是品行高尚之人,想法一定會和我不謀而合。今晚,我想向你展示一下另一個極端:理智如何戰勝情感。我邀請你參加這個報告會。」他把桌子上的一張卡片遞給我。「博西瓦·瓦爾敦先生是位頗有名望的自然學家,他將於今晚八點半在動物學研究協會的大廳里作題為《時代的記錄》的報告。我作為特邀嘉賓,將會列席前台,向演講者致敬。但我決定藉此機會說說自己的事,並處理得別具一格,天衣無縫。我要向觀眾『拋磚引玉』,調動他們的興趣,然後看看他們中誰有熱情再往深里探究。我不會激起什麼唇槍舌戰,你放心,只是提醒他們往前一步別有洞天。我會儘力約束自己,看看這樣的自製能不能讓我更好地達到目的。」
「當時恰值雨季,馬龍先生,我的補給已經所剩不多了。我只探索了那座高崖的一小部分,沒法繪製地形圖。那塊金字塔狀岩石——也就是被我射下的翼手龍出現的那塊——相對容易攀登。作為一個攀岩老手,我成功地爬到了半山腰。在那個高度,我可以更清晰地一覽岩頂的平原。那塊平地非常廣袤;無論東西兩方,我的視野都觸不到那綠色漫淫的山崖盡頭。我的下方是熱帶雨林沼澤,野蛇毒蟲扎堆,還有熱病。而那山崖卻是一個奇異國度的天然保護區。」
他的笑聲讓人五雷轟頂。
他點了一根雪茄,朝後一仰,目光銳利地留心著我看了那本冊子后的反應。
「說白了,你的誓言又值幾個錢?」他說。
她有些不解,但也沒有特別詫異。
「的確很震撼。」我說。
我帶著幾分期待打開了素描本,自己也說不清對真相到底抱著怎樣的心情。第一頁平白無奇,只畫了一個穿著粗呢大衣的胖子,下方的標題寫著,「郵船上的吉米·科勒維」。接下來的幾頁畫的都是印第安人的生活場景。之後的一副叫做《和弗拉·克里斯朵夫在羅薩里奧共進午餐》,畫上有一個喜氣洋洋的胖牧師,戴著一頂修士帽,對面坐著一個消瘦的歐洲人。還有好幾頁是女性和嬰兒的臨摹,再之後是一整系列的動物素描,都標註了解釋,什麼《沙灘上的海牛》《海龜和海龜蛋》,還有一副畫著頭跟豬類似的動物,名字是《棕櫚樹下的刺豚鼠》;我最後翻到的一頁正反面都畫著面目猙獰的長鼻子蜥蜴。我什麼也體會不出,只能向教授攤牌。
「你的眼力我真是不敢恭維,」教授說,「它不是鵜鶘,連鳥都算不上。我成功地射下了那隻樣本,這應該能掉起你的胃口。那是我能夠帶回來的唯一一副樣本,而且絕對可以證明我的經歷。」
「你自己的呢,親愛的?」
「看這兒,」他指著一副插圖說,圖上是一隻飛翔的珍奇猛獸,「這張圖重現了蝙蝠龍,畫得非常逼真,我們也可以稱其為翼手龍,是一種侏羅紀時期會飛行的爬行動物。後面一頁是它的翅膀構造。請你仔細對比你手中的樣本。」read•99csw.com
查令格拇指朝後一豎。
「好吧,我接受。」
「噢,混蛋!請放我下來!求你了!」
「注意分寸,傑西。」
我揉了揉眼睛,沒有說話。
「說到做到,先生,」我勃然大怒,「您太口不擇言了!我還從來沒受過這等侮辱。」
「哎,你也就只能解釋到這份上了?」
「你不需要為暴露了無知而感到羞愧。我又不指望整個南肯興頓的男女老幼都能知道它是什麼。」他從一個藥盒里取出了一小節豆粒狀的骨頭。「既然我才是專家:這顆人類骨頭是你手上那條的等價物。你應該對這動物的體積有所體會了吧。從那根軟骨的情況可以判斷,它不是化石標本,而是新近的。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吃驚地看他彎下腰,把她舉了起來,放在了大廳角落裡一張高高的黑色大理石檯面上。那檯子足有七尺高,窄得讓她幾乎沒法坐穩。她的臉因為憤怒不住抽搐,兩腳懸空;因為害怕摔下來,全身都僵在那兒,讓人哭笑不得。我簡直不敢相信會發生這樣一幕。
教授滿足地直哼哼。
「非常抱歉,我剛才沒注意到您。」
「怎麼樣?」他問。
「是的,先生。」
「夠了!懲罰凳!」他說。
「科羅拉多州聖胡安的真品。」他說,「像你們這類老不安分的傢伙就該來點鎮定劑。老天!別用嘴咬!要用切的——而且要滿懷敬意地切!來,靠著椅背,甭管我跟你說什麼,你都仔細聽好。要是想發表意見,你可以下次再找個合適的時機。」
「這地質的確很蹊蹺。」我說,「但我不是地理學家,沒法斷言它有多不一樣。」
「是短吻鱷!短吻鱷!南美洲根本不可能有鱷魚。兩者的區別在於——」
「這個問題不難分析。」教授回答,「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你興許有印象,南美是一個花崗岩大陸。遠古時代,在這個特殊的地區深處,突然爆發了一次大規模的火山噴發。的確,據我觀察,那些山崖都是由玄武岩構成的,也就是說,都屬於火山石。一塊有蘇塞克斯那般大小的地域連同它表面的所有生物被整個抬起,筆直堅仞的峭壁讓它與世隔離,阻斷了來自大陸其他地區的入侵。結果呢?自然界的一般法則停滯了。在世界範圍內促成優勝劣汰的各個環節在那兒都被中合、顛覆。那些本該滅絕的生物都被留存了下來。你要知道翼手龍和劍龍都屬於侏羅紀時期,可以說高居生命進化的早期階段。由於這些突發的詭異情況,它們被刻意保存了。」
「隨你跟他怎麼說。比如,你可以告訴他,他要是送了別的什麼人來打攪我,我一定會拿馬鞭伺候。不過,請不讓這些言論上報,我把這事就交給你了。晚上八點半動物研究會大廳見。」我最後望了一眼那紅撲撲的面頰、藍盈盈的鬍子和犀利的眼睛,對方就揮手謝客了。
「這哪裡算得上秘密,」她大喊,「你難道還以為整條街——整個倫敦市,為了那件——走開,奧斯丁,這兒沒你的事。你難道不知道所有人都在議論你嗎?你的尊嚴呢?你本來可以去一所知名大學當客座教授,擁有成百上千名仰慕你的學生。你的自尊哪去了,喬治?」
「它能屬於哪種現存生物呢?」教授問。
我又朝後翻了一張,驚呼起來:那是我見過的最不同尋常的動物,佔了滿滿一頁,像是大煙鬼狂亂的迷夢中出現的幻影。它的頭與禽類相似,身體如同脹大的蜥蜴,身後拖著一條立滿「長釘」的尾巴,彎曲的脊背邊緣鱗次櫛比地插著高高的尖刺,活像一排公雞的垂肉。這怪物近處有一個古里古怪的人影,要麼是人偶,要麼是侏儒,正張大眼瞪著它。
我們又回到了十分鐘前才被我倆攪得烏煙瘴氣的房間。教授在我身後輕輕地合上門,指著一把扶手椅讓我坐下,又遞過來一個煙盒。
「我沒有任何懷疑了。」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