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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月光之路上的那個東西

第一章 月光之路上的那個東西

他再次打住,又站了起來;手裡的香煙掉在了地上。月亮再次衝破了雲層,這次月亮離我們更近了。月亮照耀在水面上,那塊亮光離我們只有不到一英里的距離。亮光身後是一條月光鋪成的小路,延綿在海面上,就像一條熒光閃閃的巨大蟒蛇,從世界的邊緣竄了出來,毋庸置疑,它是朝著這艘船來了。
可是在斯洛克馬丁的臉上,這兩者分明是相親相愛的偎依在一起。
穿過甲板的那道門,正好碰到船上的大副。斯洛克馬丁調整了下表情,至少看起來多少像是正常人吧。
「古德溫,我要去墨爾本,」他回答道:「我需要一些東西,急需!我還要更多的人手——要白人——」
我也認出了他,大衛·斯洛克馬丁博士,我總是叫他斯洛克,我的一個老朋友,有著一流的智商。他的能力與他的成就一直鼓舞著我——據我所知,也鼓舞著好多人。
一股寒意從頭涼到腳,我覺得自己剛才就好像站到了路易斯薩迪人所講述的深淵邊緣,那兒潛伏著魔鬼,誘人靈魂,完全是機緣湊巧,我被一把拉了回來。
斯洛克馬丁沒有回答,徑直朝自己的船艙走去。我抬腳正要跟上,大副攔住了我。
這樣的清晨中,巴布亞島在向你喃喃低語她不可追憶的遠古和力量。只要是個白人,就會像我一樣在她喃喃低語的魔力下極力掙扎。就在此時我瞥見一個高高的身影從碼頭大步走來;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卡巴卡巴村的男孩,手裡拿著一個嶄新的旅行袋。那個高個子男人看起來有些眼熟。就在踏上跳板之際,他抬起頭來,正好跟我對視上了,他凝神看了一下,沖我揮了揮手。
就在此時,月光之路一下就消失了。好像有一隻大手,這麼一揮,雲層又遮掩了整個天空。南方上空傳來一聲怒嚎。月亮不見了,我看見的一切也隨之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魔燈上的幻影,嗖地就不見了。叮咚之聲也在瞬間停止,四周是這麼的安靜,就像晴天霹靂過後的那種寂寥。我們的四周空無一物,有的只是無邊的寂靜和黑暗。
斯洛克馬丁挺了挺腰板,好像想到了什麼。他抓住大副的袖口急切地發問。
天空的雲層泛著微微的光芒,那是雲層遮掩下的月光。海面閃https://read.99csw.com著冷冷的磷光。南方女王號的前方和兩側不時地飄來奇奇怪怪的薄霧,小小的一片,打著漩渦飄過來,一搖一盪,轉瞬便不見了蹤影,就像是海怪在喘氣。
就像是剛發現獵物的獵犬,斯洛克馬丁一動不動地站著。我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不只是害怕,其中還夾雜著陌生邪性的喜悅。這種感覺轉瞬即逝,留下一種既苦澀又甜蜜的震撼,我不寒而慄。
他突然打住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專註地盯著北面的方向。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這時,高高的天空中月亮已經從雲層中鑽了出來。幾乎遠在海天交界之處,月光照耀在平靜的海面上,海水閃著微微的銀光。遠處的那塊亮光一抖一晃;雲層加厚,再次遮掩了月亮,那塊亮光也不見了。輪船朝著南方快速行駛著。
就在認出他的那一剎那,我同時感到內心一悸。沒錯,這個人就是斯洛克馬丁,可是他身上有了一種讓人不安的東西,這不像我所熟知的那個老朋友。就在離我出發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還參加了他的小派對,給他道別。那時他結婚才幾周的時間。新娘名叫伊迪絲,是威廉·費拉茲教授的女兒,至少小他十歲,卻和他有著一致的理想追求。如果斯洛克也能愛上誰的話,他倆深愛對方的程度也一致。由於父親的培養,伊迪絲是一個優秀的助手;由於有一顆溫柔忠實的心,她是一位深情的愛人。跟隨斯洛克的還有年輕的准博士查理斯·斯坦頓,另外一位是索拉·哈爾弗森——伊迪絲的保姆,從嬰兒時期就開始照顧她了。他們一行四人出發到了南馬塔爾——一片大規模的島嶼文化遺址,集中在卡洛琳群島中波納佩島的東海岸。
眼前的巴布亞島呈現出一種鬱鬱寡歡、恨意逼人的基調,又是一個蠟黃蠟黃的清晨。天空泛出鬱積壓抑的黃褐色。整個島嶼籠罩在陰鬱、怪異、難https://read.99csw.com以平和的氛圍中,空氣中滿是威脅的味道,潛伏著邪惡的力量,伺機而出。這種氛圍彷彿來自巴布亞島的不可馴服的陰暗內心,即使微笑中的巴布亞島都帶著一股邪氣。風不時地帶來原始叢林的氣息,充滿了不熟悉的味道,神秘又險惡。
那個東西離船尾只有幾碼的距離了,斯洛克馬丁大步向前,徑直向它走去。他的面部及其扭曲,狂喜心醉、痛苦煎熬同時顯現在他的臉龐,兩者合而為一,上帝的子民就不應有這樣異類的表情——他的靈魂,他的靈魂深處,上帝和魔鬼同時和睦共存!當日的撒旦,從天堂墮落,眷著天堂,又戀著地獄,應該就是這幅模樣。
好像有什麼東西沿著這條銀光閃閃的小路,從那遙不可及的地方順勢而來——與其說是我看到的,不如說是我感覺到的。終於看到了,第一眼望去,是月色中一個發光的亮點。隨著它飛速逼近,我看到了一團乳白色的迷霧,彷彿是長了翅膀的動物像離弦之箭一樣朝著我們飛來。我幽幽地想到了迪亞克族傳說中佛祖長了翅膀的信使——一隻名叫安卡拉的鳥,它的羽毛由月光織成,它的心臟是一塊跳動的蛋白石;當它展翅飛翔時,揮動翅膀的聲音就像是銀星流動出的音樂,晶瑩剔透;可是它的嘴卻是冰凍的火焰,要撕碎所有異教徒的靈魂。
他說:「你的朋友是不是病了?」
他身體前傾,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個方向。月光之路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離我們不到半英里的距離了。看上去就像是它在追,船在逃。它的下方,一股激流,閃著光芒,劈開海浪,直逼月光之路。
隨著一聲嗚咽,叮咚的樂聲停了一下。這一聲嗚咽,我聽的很真切,但絕對不是來自這個世界的聲音,我只能暫且理解為一聲嗚咽。這一聲嗚咽響起,縈繞四周,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逃避,可是同時又身不由己地渴望與之接觸。
「感謝上帝!」斯洛克馬丁大聲說道,語氣中透露出無比的輕鬆和殷切的希望,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他用這種語氣說話。
他問道:「是不是會有大風暴?」
「是暈船了!」我匆匆作答:「他不太習慣坐船。我這就去照顧他。」
叮咚之聲更響亮了。就像無數的銀針穿九-九-藏-書透了耳膜,讓人感到莫名的歡騰,心跳隨之加速,可是瞬間,無言的悲傷又襲來,彷彿又沒了心跳。滿心的歡舞,讓人覺得哽咽,可是無盡的悲哀又讓人喘不過起來。
匆匆走到下層甲板,我看到他正和事務長在一起。聽到我講話的聲音,他轉過身來,急切地向我伸出手來——這時我看出來了,就是這種不同讓我為之一震。近處觀察帶來的衝擊讓我沉默了,而且身不由己地有些退縮,這他也看出來了。他的眼睛濕潤起來。非常唐突,他轉身就離開了事務長,猶豫了一下,疾步走向自己的艙房。
兩個月來,為了自己一本書的收尾章節,我一直在當特爾卡斯托群島上收集資料,這本書論述了南太平洋火山島嶼植被的相關知識。就在前一天我到了莫爾茲比港,確保收集到的標本在南方女王號船上得到了妥當安置。此時,我坐在輪船的上層甲板上,滿腔思鄉之情,想著從這兒到墨爾本漫長的里程,從墨爾本到紐約更為漫長的里程。
「我的上帝呀!」斯洛克馬丁憋出了一句話,他是在祈求禱告。
我隨口答了一句,隨後慢慢走回上層甲板。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我靜下心來,細想究竟是什麼讓我如此不安。答案找到了。以前的斯洛克馬丁,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時,他正準備出發探險,剛剛四十歲,身體靈活挺拔、肌肉發達,克制的表情依然流露出洋溢的激|情,敏銳的思維;還有——我應該怎麼說呢——對,考察的渴望。只要看到他的臉,就知道他擁有活躍的思維,他的大腦從未停止過思考。
就在那一刻,我看見了,第一次看見了它!
「是的,」大副回答道:「也許到墨爾本的一路上都是風暴。」
斯洛克馬丁怎麼會到莫爾茲比港呢?我感覺他變了,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據我所知,他打算至少要在遺址呆上一年的時間,不僅是波納佩島的遺址,還有樂樂島的遺址,它們都是人類史上的巨大謎團,文明史上的奇葩。遠在埃及文明得以萌芽之前,波納佩島和樂樂島上文明就已繁花似錦。他們的藝術,我們知之甚少;他們的科學,我們更是一無所知。為了要乾的工作,斯洛克是全副裝備,什麼都考慮到了。他希望這次考察能成就他學術上的里程九九藏書碑。
「斯洛克,」我開門見山地問道:「出了什麼事?我能幫上什麼忙?」
突然,甲板上的門打開了,斯洛克馬丁走了出來。他猶豫不決,停住了腳步,仰著頭,急切專註地凝望著天空,他看起來有些古怪。又猶豫了一下,他把甲板的門關上了。
我感覺到他的整個身體都僵掉了。
「應該不止三天吧。」大副回答道。
這個東西不停地移動,移動的方式奇怪而不失章法,在移動的過程中它的那些亮點都穩穩地懸挂在那兒。一共有七個亮點,就像七個小小的月亮。一個顏色是珍珠粉,一個是淺淺的靛青,一個是柔和的橙黃,一個是翡翠綠,就像熱帶小島淺水區的顏色;有一個是慘白色;還有一個是詭異地紫水晶色;再有就是銀色,是飛魚在月色中跳出水面時身上的那種銀色。
它離我們越來越近了,我聽到了悅耳的叮咚之聲,就像有人在不斷地撥動玻璃小提琴的琴弦,聲音剔透動聽,清冽乾淨。
月光之路不斷延伸,直至天邊,路的兩邊漆黑一團。就彷彿天上的雲層如同帷幔一樣拉開露出一道小路,又彷彿紅海的波濤在古以色列人的面前自動分開讓出道來。天空中厚厚的雲層在筆直的月光之路兩邊投下黑暗的陰影,路的兩邊彷彿有堵不透光的牆,路上微光閃爍跳動,月光如水,閃耀著、跳躍著,飛奔向前。
它越靠越近,我們和它之間那段黑暗的距離急速縮小。那團迷霧當中有一小塊更為明亮的內核——紋理清晰,射放出燦爛的乳白光芒,盎然著無限生機。內核之上,纏繞在跳動、打旋的羽毛和旋轉的光芒之中,有七個發光的亮點。
看著海岸漸漸遠去,寬闊的海面吹來習習涼風,我在內心深處不自主地鬆了一口氣。我希望在午餐的時候能見到斯洛克馬丁,可是一想到要見他,心裏就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並沒有下來用午餐,我有些失望,失望中也不免有輕鬆之感。整個下午我雖然四處閑逛,但心裏卻並不輕鬆,他依然足不出艙——我還沒有堅定到自己去找他的地步。晚餐時他還是沒有來。
「他看起來很古怪——嗯?」事務長說道:「先生,你認識他?看來好像嚇了你一跳啊?」
斯洛克馬丁伸出一隻胳膊搭在我的肩上。
黃昏轉眼即九_九_藏_書逝,夜晚隨之來臨。我覺得有些熱,又坐到了甲板的椅子上。南方女王號搖晃得厲害,甲板上就只有我一人。
「你的意思是說接下來,比方說,三天的時間——嗯」他猶豫了一下,「最好也不過是多雲的天氣?」
斯洛克馬丁一屁股坐到了椅子里,哆哆嗦嗦地點了一支香煙,像是突然下了決心,他轉身對我說道:「古德溫,我的確需要幫助。這個世界沒有人比我更需要幫助。古德溫,你能想象嗎?身處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完全陌生,迥然不同的世界,充滿了恐懼,這個世界里未知的快樂就是它最大的恐怖;在那兒,你孤身一人,一個人都不認識!這樣的人就需要幫助,我需要——」
大副站在那兒,吃了一驚。「感謝上帝?」他說道:「感謝——你什麼意思?」
「斯洛克,」我大聲說道:「過來!是我,古德溫。」
眼見那個東西逼近月光之路的盡頭,輪船和月光投下的那塊亮光之間還有點距離,這段距離籠罩在黑暗之中。那個東西衝撞著那片黑暗,就像關在籠中的鳥在撞擊籠子一樣。它旋轉著,羽毛閃動著瑩瑩亮光,灑出星星點點的光芒,光芒卷著漩渦散開,同時又蒸騰出薄薄的霧氣。它的光芒奇特怪異,就像不斷變換色澤的珍珠母。沐浴在月光之中,它如同有魔力一般,光線中各種光芒、發光的小微粒都朝它奔去,穿透而過。
大副臉上寫滿了懷疑,我匆匆離開了。我知道斯洛克馬丁是真的病了,只不過船上的醫生,任何醫生對他的病都是束手無策。
可是剛才我在下層甲板上看到的斯洛克馬丁,若喜若狂,又驚又嚇;靈魂某種災難性的巨變從內到外重塑了斯洛克馬丁,在他的臉上打下了封印,他的表情交織著狂喜和絕望;出發前的那個斯洛克馬丁已經不在了,狂喜和絕望聯手制服了他,在他身上留下了永恆的陰影。
沒錯,就是這點讓人驚駭、欣喜和恐懼。天堂和地獄怎麼可能融合,怎麼可能牽手,難道是它們親吻了?
他朝我走了過來。
「和我想的一樣,」他說道。語氣平靜肯定,一掃不確定帶來的疑慮恐懼。「我現在清楚了!老朋友,到我船艙來吧。你也看見了,我就可以告訴你了」。他猶豫了一下又說道:「我來告訴你剛才看見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