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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 Ⅸ 習慣

回歸

Ⅸ 習慣

那麼,什麼是旅行的心境?感受力或許是它最主要的特徵。我們懷著謙卑的態度接近新的地方。對於什麼是有趣的東西,我們不帶任何成見。我們也許會讓當地人感到不解。因為我們在馬路上或狹窄的街道上,欣賞那些他們認為有些奇怪的小細節。我們冒著被車輛撞倒的危險是因為我們為一座政府建築的屋頂或是刻在牆上的題字所吸引。我們發覺一間超市或是理髮店不同尋常地迷人。我們用很長的時間思索著一份菜單的設計或是晚間新聞里主持人的服裝。我們敏銳地感覺到被覆蓋于現今之下的層層歷史,並記筆記和拍照。
周遭的一切不僅包括人和風格鮮明的建築,而且開始聚集理念。我思考湧入這個區域的新財富。我試圖判斷出我為什麼如此喜歡鐵路的拱門以及為什麼要修建切過地平線的高速公路。
不幸的是,德·梅伊斯特開拓性的旅行方式,就像他的飛行器,並沒有更深更遠的影響。
德·梅伊斯特試圖將我們從被動狀態中喚醒。在他關於室內旅行的第二部作品《卧室夜遊》中,他走到窗前,抬頭凝望夜空。天空的美景讓他感觸良多,為什麼以前不懂得欣賞這樣的尋常景色:「現今能從這宏偉的景緻中感到快樂的人真是太少了!天空對於睏倦的人們來說毫無意義!對於那些出來散步或是擠齣劇場的人群來說,抬頭望一會兒,讚歎在他們頭頂閃爍的星群,會讓他們損失什麼呢?」一般沒有這樣做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從前從未這樣做過。大家都習慣了,認為這個世界本來就很無聊——於是,生活正如他們所預期的一樣無趣。
我試圖繞著我的卧室旅行,但是它這麼小,幾乎連一張床也容納不下,以至於我得出結論,如果德·梅伊斯特的理論應用於我居住的小區,或許會更有價值。
有些人知道如何利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平淡無奇的經驗,使自己成為沃土,在這片沃土上每年能結出三次果實,而其他一些人(為數眾多)則只會逐命運之流,逐時代和國家變幻之流,就像一個軟木塞一樣在上面漂來漂去。當我們觀察到這一切后,我們會把人分為兩類:一種人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另一種人則是化神奇為腐朽,絕大部分人是後者,前者則為數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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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_九_藏_書
在介紹《我的卧室之旅》這本書時,德·梅伊斯特的哥哥,政治理論家約瑟夫·德·梅伊斯特,強調塞維爾的目的並不在於諷刺過去那些偉大旅行家——麥哲倫、杜雷克、安森和庫克——英雄般的經歷。麥哲倫發現了一條西行的路線,通往南美洲南端的斯拜斯群島;杜雷克作了環球航行;安森繪製了精確的菲律賓群島航海圖,而庫克證實了一個南方大陸的存在。「他們毫無疑問都很傑出,」約瑟夫寫道。但他弟弟發現了一種更實際的旅行之道,讓那些像他們一樣缺乏勇氣或財力不足的人也能一圓旅行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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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洪堡開始旅行的9年前,也就是1790年的春天,一個27歲的法國人,塞維爾·德·梅伊斯特,進行了一次環繞他的卧室的旅行,後來將描寫他的所見的文章命名為《我的卧室之旅》。這次的經歷讓他感到非常滿足,在1798年,德·梅伊斯特進行了第二次旅行。這一次他徹夜在房間里遊盪,並且冒險地走到了遠至窗檯的位置,後來將他的描述命名為《卧室夜遊》。
然而,德·梅伊斯特的作品來源於一種深厚而具有暗示性的洞察力:即我們從旅行中獲取的樂趣或許更多地取決於我們旅行時的心境,而不是我們旅行的目的地本身。如果我們可以將一種遊山玩水的心境帶入我們自己的居所,那麼我們或許會發現,這些地方的有趣程度不亞於洪堡的南美之旅中所經過的高山和蝴蝶漫舞的叢林。
80年以後,尼采讀了德·梅伊斯特的著作並大加讚賞(他自己也是一個老在斗室打轉的人),他曾發表如下感想:
我從巴貝多回到倫敦,發現這座城市依然固執地拒絕改變。我已看到蔚藍的天空和巨大的海葵;我曾經睡在一間以酒椰纖維做屋頂的湖邊度假屋,吃下一條大魚;我曾和小海龜一同游泳;在椰子樹的樹陰下讀書。但是故鄉卻沒有給我很好的印象。它仍然在下雨。公園滿是積水,天空仍然是陰暗的。當我們心情很好,而又看到陽光明媚時,我們會很容易將產生於我們自身之內的情緒歸因於周圍環境所給予的影響。然而在我返回的時候,倫敦的外表卻提醒我,世界對發生在人們身上的任何事件的冷漠。返回倫敦使我感到絕望。我註定要在這個可怕的城市生活下去。在這個地球,恐怕沒有幾個地方比這裏更糟了。
然而,追隨著德·梅伊斯特,我嘗https://read•99csw•com試顛倒習慣的過程,並在抵達目的地前,嘗試分離我周圍的環境和我以往為這些地方所設定的用途。我強迫自己遵循一種特殊的精神命令:環顧我的四周,彷彿我從前從未來過這裏。慢慢地,我的旅行開始有了收穫。
人類不快樂的惟一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安靜地待在他的房間里。
因此,在3月間一個晴朗的下午,大約3點左右,在我從巴貝多回家幾周后,我開始以德·梅伊斯特式的旅行方式環遊哈默史密斯。在正午外出,而腦子裡沒有特定的目的,使我感到有些奇怪。一個婦女和兩個金髮小孩正沿著主幹道往前走,道路兩旁是各式各樣的商店和飯館。一輛雙層巴士停在一座小公園的對面搭載乘客。一塊巨大的廣告板上刷著肉汁的廣告。我幾乎每天都行走在這條通往地鐵站的道路上,並且只習慣於把它想成是到達我的目的地的必經之途。可以幫助我實現目標的信息吸引著我的注意力,無法吸引我的是那些被判斷為不相干的事物。於是我留心觀察人行道上行人的數量,因為他們可能擋住我的去路,反之我無視於他們的臉和表情,就如同無視於建築物的形狀或是商店裡的活動一樣。
「在我之前,有數百萬人不敢去旅行,還有一些人不能去旅行,而更多的人甚至想都沒有想過去旅行。現在,他們都可以模仿我。」塞維爾在準備他的旅行時解釋說。「即使最懶惰的人在出發尋找快樂之前也將不會有任何借口猶豫不決,因為這樣做既不費錢也不費力。」他尤其向窮人和那些害怕風暴、強盜和險峻懸崖的人推薦室內旅行。
後來,到了1790年,德·梅伊斯特住在杜林一幢公寓樓頂層的一間素樸的房間里,在那裡他率先開始了一種使他成名的旅行模式:室內旅行。
故事的開始部分很不錯。德·梅伊斯特鎖上門,換上他的粉紅色和藍色相間的睡衣褲。沒有了行李的累贅,他徑直走向沙發,這是房間里最大的傢具。他的旅行已經將他從慣常的無精打采中喚醒,他以旅人之眼注視沙發,並重新發現了它的一些特質。他讚歎它高雅的支腳,回想起他偎依在靠墊上的愉快時光,幻想著他一生中的愛情和事業上的晉陞。他從沙發的角度打量自己的床,又一次從一名旅行者(觀看事物)的角度出發,學會了欣賞這件複雜的傢具。他為自己在床上度過的香甜夜晚感到感激,而他的床單和睡衣幾乎總是搭配得很好,這也讓他感到驕傲。「我建議每https://read•99csw.com一個人如果可以的話,讓他自己換上粉紅的睡衣和白色的床單,」他寫道,因為這些色調能給容易驚醒的人帶來寧靜和愉悅的幻想。
我告訴自己,這裏的每件東西都可能是有趣的,眼前的事物於是開始顯現出潛在的價值。在原有的看法中,一長排商店不過是一片沒有特色的紅色建築,但細看之下,我對這種建築風格產生了認同。一家花店的兩旁有喬治亞風格的柱子,肉店的頂部是維多利亞時代後期哥特式風格的怪獸狀噴水口。飯館里滿是用餐的人,而不是各種只會動的形狀。在一座裝有玻璃門的辦公樓里,我注意到一些人在一樓的會議室里做著手勢。有人在使用投影儀,投影圖上顯出一張餅狀圖。與此同時,就在辦公室對面的道路上,一個男人正在為人行道鋪設新的水泥板,並仔細地固定它們的邊角。我上了一輛公共汽車,這回我沒有過多地考慮自己的事情,而是嘗試著富有想象力地把自己同其他乘客聯繫起來。我能聽到我前面一排的乘客交談。在某個辦公室里的某個人——很顯然級別相當高的一個人,不曾嘗試理解他人。這些級別相當高的人們抱怨別人效率多麼地低,但從來不反省他們做了些什麼使問題更加嚴重。我想到了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時間里處於不同生活水平上的人的多樣性。我想到人們相類似的抱怨,他們抱怨別人自私,有眼無珠,但實質上,我們對別人的抱怨也就是別人對我們的抱怨。
剛進入一個新的地方的時候,我們的敏感性會引領我們注意很多東西,等到確認這個地方對我們而言有何功能之後,我們注意的東西就會越來越少。比方說,在一條街上或許有4000種事物可以看到和想到,我們最後積極關注的卻只有其中的3到4件:在我們所走的路上的行人的數量、交通車輛的數量和下雨的可能性。我們最初對一輛公共汽車也許會從審美或機械構成的角度看待它,或許它會引發我們對城市內社區的思考,但久而久之,它在我們眼中變成了可以移動的盒子,它可以快速地把我們送到目的地,而路過的區域彷彿是不存在的,因為它們跟目的地無關。車窗外,一切都歸於黑暗,什麼都無法進入我們的視野。
帕斯卡爾《沉思錄》,第13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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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家,使我們在期待九-九-藏-書中更能覺到安定感。由於在那裡居住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確信這附近不再會有什麼有趣的東西。我們無法想象,在一個我們已經居住了10年或者更長時間的地方,還能發現什麼新的東西。因為我們早已習慣了一切,因而對其視若無睹。
但是,德·梅伊斯特接下來的描述則有可能被指為偏離了主旨。他開始陷入冗長的題外話,他開始談他的狗,羅西尼;他的愛人,珍尼;和他忠實的僕人,約安那提。對室內旅行的獨特之處深感興趣的讀者這時可能會把書合上,並覺得有點被背叛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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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遇見過穿越沙漠的人,在冰上飄泊或在叢林里穿越的人,然而在他們的靈魂里,我們無法找尋到他們所見的痕迹。穿著粉紅色和藍色相間的睡衣,心滿意足地待在自己房間里的塞維爾·德·梅伊斯特正在悄悄提醒我們,讓我們在前往遠方之前,先關注一下我們已經看到的東西。
獨自旅行似乎有一個優點。我們對世界的看法通常在極大程度上受到我們周圍人們的影響,我們調和自己的求知慾去滿足別人的期待。他們或許已認定我們是怎樣的人,因此我們不得不有意識地隱藏自己身上的某些東西。「我沒想到你是那種對公路路橋感興趣的人,」他們也許會以一種讓你不自在的口吻說出他們的看法。被一個同伴近距離地觀察會阻止我們觀察別人,我們忙於調整自己以滿足同伴的疑問和評價,我們不得不讓自己看上去更正常,這樣一來便影響了我們的求知慾。但是獨自一人行走在哈默史密斯的正午,我卻沒有這樣的顧慮。我可以無拘無束地做出些奇怪的舉動。我描下了一家五金店的窗戶的草圖,並用生動的語言描繪了公路路橋。
情形也並不總是這樣。剛搬到這一地區的時候,我關注的事物並不只限於這幾點上。那時候,我還不會一心只想趕快到我要去的地方,而對周圍場景視而不見。
從1799年到1804年,亞歷山大·馮·洪堡嘗試了一次環繞南美洲的旅行,後來將描寫他的所見的文章命名為《新大陸赤道地區之旅》。
我已經為街道限定了一系列可被稱為有趣的東西的範圍,其中沒有金髮的小孩、肉汁廣告、鋪就人行道的石子、店面的色調以及店員和領養老金的人們的表情。我只關注于自己的首要目標,而不會去考慮公園的布局,也不會注意到同一條街上竟然雜陳著喬治亞式、維多利亞式和愛德華式的建築。我行走在這條道路上,不會感受到任何美的吸九九藏書引,不會產生任何聯想,沒有什麼東西能讓我感到驚異或感動,我也無從萌發哲思。而代之,只有一個強烈的呼喚,那就是儘可能快地到達地鐵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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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梅伊斯特不僅僅是一個室內旅行家。他也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偉大旅行家。他遊覽過義大利和俄羅斯,與皇家軍隊一同在阿爾卑斯山度過了一個冬天,並且在高加索與俄軍交戰。


作者的卧室
在1801年一篇寫于南美洲的自傳體筆記中,亞歷山大·馮·洪堡寫到了他旅行的動機:「我被一種不確定的渴望所激勵,這種渴望就是從一種令人厭倦的日常生活轉向一個奇妙的世界。」正是這種對立的關係,即「令人厭倦的日常生活」與「奇妙的世界」相對的關係,引起了德·梅伊斯特的興趣,他樂於為這兩個世界重新劃出精妙的界限。他一定不會告訴洪堡,南美洲是乏味的,他僅僅會催促他去思考,他的故鄉柏林或許也能提供某些東西。
《新大陸赤道地區之旅》,和《我的卧室之旅》分別代表兩種不同的旅行方式。第一種旅行要求有10匹騾子,30件行李,4個翻譯員,一隻經緯儀,一個六分儀,兩架望遠鏡,一台博得經緯儀,一隻氣壓計,一隻指南針,一隻濕度計,西班牙國王寫的介紹信和一把槍。第二種旅行,則需要一套粉紅色和藍色相間的睡衣。
塞維爾·德·梅伊斯特1763年出生於法國阿爾卑斯山腳下風景如畫的小鎮倉伯利。他天性熱情而浪漫,喜歡讀書,尤其是蒙田、帕斯卡爾和盧梭的作品;喜歡繪畫,尤其是畫丹麥和法國國內的風景。23歲的時候,德·梅伊斯特開始迷上航空。在那之前3年,艾蒂安·蒙戈爾菲埃已經因為製作了一隻在凡爾賽宮上空飛翔8分鐘的熱氣球而為世人所知,熱氣球上的乘客包括一隻名叫「Montauciel」(意即「爬上天空」)的綿羊,一隻鴨子和一隻公雞。德·梅伊斯特和一個朋友用紙和金屬線製作了一對翅膀,計劃飛往美洲。他們沒有成功。兩年以後,德·梅伊斯特登上熱氣球,在墜入一片松樹林之前,在倉伯利的上空飄浮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