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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對與世不合的慰藉 Ⅴ

第一章 對與世不合的慰藉

如果我們追隨他的榜樣,努力做到永遠聽從理性的律令,就會得到最大回報。
蘇格拉底見到此人就說:「朋友,你是這類事的專家,你說該怎麼做?」他說:「就是把它喝下去,然後在屋裡走,直到兩腿發沉,然後躺下,它就會自己發作了。」說完,他把杯子遞過去,蘇格拉底平靜地接過來……手不發抖,面不改色……他把杯子放到唇邊一飲而盡,神色怡然,並不覺得味道苦澀。到那時為止,我們多數人還能忍住淚(據斐多的敘述);但是當我們看著他真的喝下去時,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不能自已……在我之前,克里托已經控制不住眼淚而走開了。阿波羅多羅斯早就一直在流淚,此時不禁哭出聲來,他使得九_九_藏_書每一個在場的人都不能自持,除了蘇格拉底本人。
然後行刑者來了,手裡端著一杯毒藥:
我自己也情不自禁流下淚來。也許因為據說蘇格拉底的腦袋是球狀的,兩眼距離特別寬,他死去的情景使我想起了我看《象人》錄像帶時為之哭泣的那個下午。
這就是我們的同伴的結局(斐多說)……我們能夠公平地說,他是所有我們知道的同時代人中最勇敢、最智慧、最正直的人。
我們也許從來沒有因身體缺陷而遭嘲弄,也沒有因我們一生的工作而被判死刑。但是那種被誤解的場景帶有某種普遍性,以上的故事是其最完美的悲劇性的例證。社會生活充滿了別人對我們的看法和我們的實情之間的差距。我們謹慎會被指責為愚蠢,我們靦腆會被認為驕傲,我們願與人同,卻被認為諂媚。我們竭力要澄清誤解,但是我們口乾舌燥,詞不達意。我們的死敵佔據了有權擺布我們的位置,他們向別人譴責我們。在導致這位無辜哲學家的冤案的仇恨中,我們聽出了自己所受到的傷害的迴響,是那些不能夠或不願意公平對待我們的人加於我們的九*九*藏*書傷害。
但是這個故事里也包括報應。哲學家死後不久,公眾的情緒就開始轉變。伊索克拉底寫道:歐里庇得斯的戲劇《帕拉米德》上演時,蘇格拉底的名字一出現,觀眾就哭了;狄奧多羅斯說,指控蘇格拉底的人最後被雅典人私刑處死。普盧塔克告訴我們,雅典人對那些指控者恨之入骨,拒絕與他們共浴,在社交場合排擠他們,最後他們在絕望中自縊身亡。第歐根尼·拉爾修的敘述稱,蘇格拉底死後不久,雅典城就判處米利圖斯死刑,流放了阿尼圖斯和萊昂,並斥巨資為蘇格拉底樹立了一尊青銅像,是大雕塑家利西波斯製作的。
哲學家預言,雅典人最終會同他一樣看問題,的確如此。這樣的報應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我們往往忘記,偏見與妒忌消退是需要時間的。這個故事鼓勵我們,在自己與世不合時不是通過當地陪審團的譏諷的眼神來解釋何以故。蘇格拉底被500名智力有限的男人審判,他們由於雅典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失敗而心懷非理性的疑慮,被告的樣子又很怪。但是他仍對更為廣大的法庭抱有信心。我們雖然在某一時間住在某地,但是通過這一範例,可以在https://read.99csw.com想象中置身於有希望受到更加客觀的審判的時代和地域。我們也許不能及時說服本地的陪審團支持我們,但是我們可以從後代做出的判決的希望中得到慰藉。
為了與牢房內情景形成反差和追求多樣化,可能狄德羅會鼓勵有些以飲鴆為題材的畫家捕捉其他雅典人對蘇格拉底之死的情緒——其結果可能出現這樣的畫面:例如題為「五名陪審員在法庭度過一天後正在玩牌」,或者「指控者晚飯後正準備就寢」。喜歡煽情的畫家可以乾脆就把這些場景題作「蘇格拉底之死」。
雖然大衛的畫表現蘇格拉底為悲痛欲絕的朋友所圍繞,但我們不要忘記,他們對蘇格拉底的愛是在誤解和仇恨的汪洋大海中突顯出來的。
兩個人都遭受了人生最悲慘的命運:行善而被判為惡。
但是蘇格拉底之死也可能使我們有被誤導的危險。它可能使我們形成一種自我欣賞的信念,在被多數人憎恨與正確之間建立必然的聯繫。好像天才和聖人的命運就是先受誤解,然後由利西波斯給他們塑銅像。我們可能既非天才又非聖人。我們也可能利用這一範例挑戰理性,幼稚地相信,當別人指出我們錯了時,我九九藏書們最正確不過了。
可以想見,監獄黑暗而封閉,街上傳來的聲音中免不了有雅典人的譏誚聲,他們巴望這個長著妖怪臉的思想者快死。他本來會一判刑立刻處決的,只是這一判決時間恰好與雅典人每年一度的提洛節巧合,根據傳統,在這個時候城邦不能處死任何人。蘇格拉底的善良性格贏得了獄卒的同情,獄卒允許他接待來訪者,從而減輕他最後日子的痛苦。來探視他的人川流不息:斐多、克里托和兒子克里托布盧什、阿波羅多羅斯、赫莫傑尼斯、厄庇根尼、埃斯基涅斯、安提西尼、克特西普、美涅克賽努、西米斯、克貝、斐多尼得、歐克利德斯以及忒耳西翁。眼看著一個對他人只有巨大的善意和好奇心的人像罪犯一樣等待被處死,大家都掩蓋不住自己的哀痛。
哲學家向我們指出一條路,可以擺脫兩種強有力的錯覺:應該永遠聽從輿論,或是決不聽從輿論。
「你住在這裏的期九-九-藏-書間,使我認識了你,在所有到這種地方來的人裏面,你是最慷慨、最仁慈、最好的人……你知道我是來傳什麼信的:那麼,別了!要來的事不可避免,就請好自為之吧,」他說完,含著眼淚掉頭而去。
哲學家請求他的夥伴們平靜下來——「這像什麼樣子,我的怪朋友!」他逗他們說。然後站起來在牢房裡走動,讓毒性發作。等他覺得兩腿發沉時,就仰卧下來,腿腳開始失去知覺;毒性向上發展,到達胸口時他逐漸失去意識,呼吸緩慢。克里托見他的摯友的眼睛定住了,就走過去將它閉上。
這不是蘇格拉底的意圖。認為與世不合就是真理的同義詞與認為與世不合是錯誤的同義詞一樣幼稚。一種思想或行動是否有價值不取決於它廣受贊同或廣受攻擊,而取決於它是否合乎邏輯規則。一個論點不能因為多數人譴責就是錯的,但也不能以英雄的姿態總是對抗多數,以為這樣就一定正確。
當那一天來到時,只有蘇格拉底一人保持平靜。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被帶來看他,但是桑娣帕哭得呼天搶地,蘇格拉底讓人把她帶走。他的朋友們比較安靜,但也是涕泗滂沱。即使那個見慣了多少人赴死的獄卒也為之動容,尷尬地向他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