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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宋癩子

三十一、宋癩子

這幫知青一天在生火做飯的時候,差一點沒把房子燒起來,從那以後,他們便輪流在村民家裡供飯。到了秋天的時候便出了一件事,這件事情本身很不起眼,但是它卻拉開了麥村日後一連串事件的序幕。
路書記本來只是打算私下裡悄悄地勸勸他,讓他注意影響,現在,事情已經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也感到了有些不安,因此,他久久地看著勃然大怒的宋癩子,一時找不到話說。
「你他媽的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比老子多讀了幾本臭書嗎?」
進駐麥村的工作隊是在一九五三年撤銷的。路隊長卻留了下來,成了麥村第一任黨支部書記。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日子里,他和宋癩子總是形影不離地出現在村頭、棉花地里、打穀場上。漸漸地,人們發現,宋癩子無時無刻不在模仿那個貨郎的一言一行:走路的姿勢,說話的方式,甚至背誦毛主席語錄時的語調。所不同的是,宋癩子常常將毛主席語錄記錯,每當他背不出來的時候,就用自己的話加以補充。有一次,他將「一不怕死,二不怕苦」說成了「一怕不死,二怕不苦」。貨郎便當眾批評了他,並給他加以糾正。宋癩子當面點頭稱是,背地裡卻對他手下的那幫年輕人一個勁兒地抱怨:
杜鵑對於宋癩子好像有一種天生的懼怕。他常常帶著一幫年輕人突然來到棗梨園,這時九_九_藏_書,杜鵑就像一隻受了驚嚇的羊羔一樣露出一種可憐巴巴的神情,她往往不是將一縷絨線弄得一團糟,就是將毛衣針戳到了手背上。後來,當我們被趕出棗梨園,搬到村西的那座小木屋裡住著的時候,宋癩子的影子依然跟著她。有時他們在路上碰見了,杜鵑遠遠地就扭頭往回走,而在這個時候,宋癩子往往出其不意地叫住她。
只要一聽到上早工的鐘聲,杜鵑就會感到心慌意亂。村上的棉農早就熟悉了公雞報曉的啼鳴,熟悉了在漸漸發白的曙色中慢慢醒來,因此,很久以來,人們怎麼也無法習慣那種單調而刺耳的鐘聲。杜鵑說,在往常,村裡只有死了人或者失火的時候才會敲鐘,而現在,它總是搶在打鳴的公雞前頭,天還沒亮就將人吵醒了。
他們坐著一輛披紅掛綠的卡車來到村頭的時候,引起了村裡那些棉農長盛不衰的好奇。沒有人知道穿著的確良襯衫的城市青年為什麼突然來到這座山村,這些滿面憂容、垂頭喪氣的年輕人給棉農的印象總是在勞改犯和工作組之間搖擺不定。這些城市青年整天哼著小調在村子里東遊西盪,對於農事的無知簡直叫人吃驚,他們無法辨認出稻田裡生長的稗草,無法分辨出榆樹和椿樹,無法通過羽毛區分雞鴨的性別,甚至連燒火煮飯也沒有學會。他們在來到麥村的九_九_藏_書第一天就將全村小孩的眉毛統統刮掉了,這種惡作劇使得村裡的一些老年人表現出了不滿。所以,在幾天之後的一次歡迎大會上,宋癩子在做完了長篇講話之後,為了在這批知識青年面前顯示一下麥村社員的階級覺悟,便突然啟發性地問大家: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有沒有必要?」
宋癩子是在一九三九年當上村長的。當時他的母親因中風剛剛死去不久,宋癩子將家裡剩下的房產和田地變賣一空,準備到海邊去販鹽。那個神秘的貨郎在麥村第一次出現的那年夏天,宋癩子突然打消了外出漂泊為生的念頭,在麥村留了下來。在他當上村長的第二年,他從鄰村的一個大戶人家娶來了老婆。解放后不久,在席捲中國南方的三年自然災害的年月里,那個女人跟著一位破敗的商人遠走他鄉,給他留下了一個不到七歲的女兒。
這個漂亮的姑娘在知青中享有崇高的威信,這件事立刻激怒了那些年輕的知識分子。儘管村裡的老人在這件事上曾給予了那個可憐的姑娘一些同情,但知青隨後的報復卻使他們膽戰心驚。
隨著那口鋼鍾發出噹噹的聲響,準備下地的棉農就從村中的各個角落趕到河邊的曬場上去集合站隊。每當那種沉重而急促的聲音在黎明的天空回蕩的時候,我都彷彿回到了遙遠的戰爭年月,回到了戰馬的嘶鳴和穿read.99csw•com過霧障的凄厲的軍號聲中。我感到,鐘聲不僅混淆了時間和感覺,而且也攪亂了記憶。
當時,第一批插隊的知青已經從南京城裡下放到了這個偏僻的山村。
一九六八年冬天的一個中午,為了慶祝豐收,村裡在小學的祠堂里擺滿了酒席。在筵席將散的時候,路書記和宋癩子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這是多年他們第一次公開爭吵。宋癩子藉著酒意將久居人下的屈辱一股腦兒地傾瀉出來,他跳到了一張酒席桌上,指著貨郎破口大罵:
「路書記就是死心眼,說顛倒了幾個字,意思還不是一個樣?」
那口鍾是從一台手扶拖拉機輪盤上卸下來的鋼圈,它兀自吊在運河邊的一棵槐樹上。每天早上五點鐘,敲鐘人,原先村裡的一個鐵匠,就會拎著榔頭走到河邊的樹下。這個老人非常喜歡敲鐘這樁事,他一定是把敲鐘當作了世上最重要的事來做,因此,每一下都敲得非常用力。
在這群知青當中,有一位姑娘,名叫小芙。和我在以往的戰爭年月中見到的那些城裡女人一樣,她有著白皙的肌膚和像紙花一樣虛弱的外表,她的不苟言笑的矜持和憂鬱的氣質使她具有了一種神秘的魅力。每當她穿著雪白的的確良襯衫和肥大的草綠色軍褲在陽光下走過,便招來了眾人羡艷的目光。
「我女兒的孩子就是我生的,你拿我怎麼樣?我跟自己https://read.99csw.com的女兒睡覺犯了什麼法?」
在那些年月,我常常有這樣的感覺,往往一覺醒來,世界已經完全變了個樣。那天早上的情景正是這樣。我和杜鵑跟著鬧哄哄的人群來到了棗梨園外,我看見院外的粉牆上密密麻麻地貼滿了大字報。那些目不識丁的棉農雖然無法看懂牆上的文字,但他們從當時肅穆而緊張的空氣中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路書記彷彿在一夜之間就下了台,就在他剛剛搬進棗梨園不久,人們又親眼看見他卷著鋪蓋回到了河邊的小屋裡。按照上級的決定,路書記本來應該被遣返原籍,但據說他在老家已經沒有什麼親屬,因此依舊留在了麥村。
在解放初期,這個出身貧寒的貨郎曾經苦心孤詣地迫使他治下的村民讀書識字,他經營多年的識字夜校並沒有激發起人們對知識的興趣,而現在,在促使他下台的這股風潮之中,麥村的棉農卻立刻相信了知識的威力,並對那些不諳農事的城市知青另眼相看。
這件事隨著冬天降臨的一場大雪很快就平息下來,事後兩個人都在私下裡做了一通深刻的自我批評,不久便言歸於好。但讎隙的種子卻在宋癩子的心頭暗暗紮下根來。他們之間的這種搖搖欲墜的緊張關係到一九六九年的夏天便徹底宣告破裂。
在眾人的勸解聲中,宋癩子越說越激動,最後,他將本來不該說的話也一併捎帶了出九-九-藏-書來:
這件事情隨著歲月的流逝慢慢被人們淡忘,他的女兒在產下一個六指幼|女之後,事情就不明不白地擱置起來了。
我從越河勞改農場回到麥村的時候,他的女兒剛滿十九歲。我常常看見她腆著肚子到運河去洗菜,在那些日子里,宋癩子正為他女兒越來越大的肚子而憂心忡忡。他曾在村裡四處追查那個搶先給他女兒下種的酒色之徒,他在一次社員大會上嚴肅地指出:這是暗藏著的階級敵人對我們發動的又一次猖狂的進攻。
村上的幾個老人就異口同聲地答道:「很有必要,很有必要。」
這件事是由小芙引起的。那天中午,當他們在一戶社員家吃飯的時候,她偷偷地將一塊帶豬毛的肉扔到了地上。這一不經意的舉動被坐在一旁的貨郎暗暗看在眼裡。這個佃戶出身的共產黨支部書記是麥村一帶第一個對這批知青的下放感到不滿的幹部。在村裡歡迎大會結束的當天,他就將這批知青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近乎訓誡地將他們教育了一通。當時,麥村一帶隱伏著的潛在的飢荒正使貨郎成天愁眉不展,為了迎合這些城市青年挑剔的口味,他還是讓人想方設法弄來了豬肉。當小芙將那塊肥肉扔到桌下的那一剎那,一股無名的怒火使這個昔日溫文爾雅的貨郎失去了理智,他當眾將小芙訓斥了一通,然後強迫她將那塊肥肉揀起來吃下去,這就導致了小芙一連串的嘔吐。